沈从文的“一尺之地”

2024-11-19 00:00张颢鹏
博览群书 2024年10期

在现代的文学史上,沈从文一直处于较为独特的位置上。这个湘楚边地山水孕育的“乡下人”,并未受过多少正规且系统的教育,初涉文坛时甚至连标点符号也不能正确使用。然而,即使如此,他仍旧靠着自己的一股子韧劲,闯入了北京文学界,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在此后的几十年间,沈从文凭着自己的乡村生活经历,以及独到的文学笔法,写出了《边城》《长河》等足以传世的小说名著。再后来,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著名的历史学者,留下了很多为史学界称道的学术性研究著作。

“一尺之地”:穿梭在东堂子胡同与小羊宜宾胡同的日子

20世纪60年代末,由于时代的变动,沈从文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这样的变动,让沈从文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内心对此十分迷茫与慌张。因为这让他觉得“时间如此匆促,心不免乱些”(致张兆和信,1969年11月20日)。此后的两年多时光里,沈从文经历了一段频繁迁居、颠沛流离的日子。

1972年2月4日,这位已至古稀之年的老人,终于获批返回北京治病,并继续文物研究工作。此时,沈从文面临的最大困难,是返回北京之后的住房问题。原本,沈从文在北京东城区东堂子胡同有三间住房。东堂子胡同曾是北京保存最为完好的胡同之一,蔡元培、丁西林等文化名人都曾居住于此。但由于历史原因,沈从文所居住的三间房子早就没有了他容身的空间。后来,沈从文费了许久的口舌,才将其中一间讨回来,得以在此继续自己的文物研究工作。

由于这间房子本身不算宽敞,又摆满了杂物,目光所及之处已无多少空间。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一间“横还可走三步,纵可走六七步”(致张之佩信,1967年8月5日)的小小房间。至于沈从文用来伏案工作的书桌,也只有那么一点点面积可以使用。沈从文曾和张兆和提及此事,他说:

房中书在日益加多,空间必然日益相对缩小。幸亏整理得还清爽,只是小条案上还搁了五六十本书,桌面可用空间,就只恰恰剩下一尺左右了。

(致张兆和信,1972年4月27日)

这所剩无几的“一尺之地”,自然就成了沈从文日后进行文物研究的重要场地。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面对如此简单的环境,沈从文认为这一切已经很不错了。因为在他看来,这间房还比他在湖北双溪陈家方丈的房间大了一级。

1972年8月24日,张兆和从丹江返回北京。两位老人即将在北京团聚、生活。但沈从文此时这间唯一的小小房间较为狭窄,实在不适合居住。所以,经过多方协调,张兆和终于在小羊宜宾胡同分得两间总面积不过19平方米的房子。其中,一间用来居住,另一间用来堆放日用杂物。小羊宜宾胡同这处居所,距离东堂子胡同大概两公里左右,虽然不是紧紧相邻,但给两位老人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去处,已然十分不错。而东堂子胡同那间唯一的小小房间,也就成了沈从文的一块“飞地”,是他重要的精神寄托之处,更是一间承载着点点滴滴历史痕迹的文人书房。

有趣的是,在沈从文这里,好不容易才讨回来的这间小小房间,除去工作之用,还可居住。一年秋天,沈从文给同事兼好友陈大章写了一封长信,讨论工作之余,还发了一些牢骚,透露了自己对于住处不便的烦恼。在信中,沈从文说:

最近家中老二从四川回来,加了几个人,东堂子一间房子里,有两个人摊地铺过夜,我爱人住羊宜宾,大孩子在那边,也必须睡在一张小小写字桌上……

(致陈大章信,1973年秋)

不过,这样狭窄的空间即使带来诸多不便,沈从文仍然一头扎进文物之中,不舍昼夜。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一搞工作,有时就不免忘了饮食,住东堂子”。(致刘树桐信,1972年5月10日)特定的空间,也同它的使用者产生了紧密的联系。书房作为装载着人类文tytNZA6HIAjLMDgcPdmT/MU7Ps77PaAy+4sundYWulc=化与智慧的空间,自然能体现出使用者的品格。因此,东堂子的“一尺之地”,体现出了沈从文生活条件的简单与朴素。同时,于沈从文来说,它不单单是工作与学习的空间,还成了重要的生活场所。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沈从文在此勤恳工作,完成了诸多研究内容。

不争与不抢:在文学的秋天与史学的盛夏里体味生活的情趣

沈从文的这间来之不易的小小房间,虽然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书房,却成了他在文物这一领域纵横驰骋的精神场域。正是在这里,他完成了震惊史学界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涉及了自殷商起,至清代终几千年的历史,系统地考证了各个历史时期的服饰问题。同时,这本巨著涉及文物之多、材料之繁也可以让后人不局限于服饰这一视角,而是从政治、军事、经济、民俗等方面全方位地窥探中国历代的变迁之轨迹。所以,沈从文倾注了无数心血完成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可以说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从另一方面看来,这样一本长篇巨著,勾连了如此之长的历史时间,涉及了如此之多的文物史料,成书过程极为困难。单就撰写的时间来说,已然跨越了20多年的日月春秋。早在20世纪60年代,沈从文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一封信中,就透露了自己想要修史的想法。196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沈从文的《龙凤艺术》一书。兴奋之余,沈从文寄送了一本给沈云麓,因为他认为大哥是自己最细心的读者。在这封信中,沈从文说:

这本小书其中有两篇还好,因为是资料性探索和分析,大致不会和其他写的小说那么无意义,因为对于工艺史研究还可供参考。正如在病中偶然作的红楼梦器物注,不过随手札记的工作,一点不费力,倒似乎对读者还有用。名字也附入新版书中。至于真正大半生精力十分谨严认真用到上面的工作,现在都已还无用处,因为思想性不高。十年来,新学的一行不知不觉又是一大堆,如体力还来得及,一定还可望作进一步比较深入的研讨,特别像绸缎及其他工艺史一类问题,别人不好搞也不肯下功夫搞的,我由于常识多,记忆里又强,综合贯串力也还好,再作三五年切切实实研究,也必然会提得出一些较新的报告。(致沈云麓信,1960年4月8日)

从沈从文的这封家书中可以看出,他认为早前写的很多小说都是“无意义”之作,现在想趁着身体还来得及的时候,做一些“切切实实的研究”。在这封信的末尾,沈从文更是直接表明,“近日正在草拟个服装史的计划”,甚至“可能编得出十来本大书的”(致沈云麓信,1960年4月8日)。沈从文所提的“服装史”,正是后来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只是在这时,此书的选题还处于初期准备阶段,其被沈从文称为多卷本《中国服装史》。后来,因为收集到的图像资料极为丰富,沈从文又常常将它叫为《中国服饰资料》。历经多年,这本书最终定名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本书从构想到出版,经历了多种变动。沈从文在东堂子的小小房间,恰好就是他撰写、修改书稿的重要空间。

至于沈从文所谓“无意义”的小说,只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调侃之谈。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算得上一位高产作家。不过,他早年所写的很多小说艺术水准极为一般,甚至不具备可以称之为“美”的文学性。不过,这种不断的练习,为沈从文后来在文坛大放异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沈从文曾在一段很著名的话中,表露过自己文学理想: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习作选集代序》)

“人性”二字,表明了沈从文并非只会写“无意义”的小说,而是在字里行间嵌入了自己对社会的观察与人生的思考。恰好,沈从文在自己文学生命力极为旺盛的阶段,已经开始了对文物的关注。这其实是沈从文同文物结缘的重要阶段。沈从文曾频繁提及自己刚刚来北京时的生活。1922年夏天,沈从文受五四运动余波的影响,毅然决然地从湘西小城闯到了北京。为了节省住宿费,他借住在距离北京琉璃厂很近的酉西会馆。凭借着如此便利的条件,沈从文得以观察到了这座保留着明清六百年市容规模的“文化博物馆”里的种种。让他“这个来自六千里外小小山城的‘乡下佬’,觉得无一处不深感兴趣”(《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

20世纪40年代之后,沈从文的文学作品逐渐减少。文学创作生命力的减弱,暗示着一位作家即将“搁笔”。1971年6月8日,沈从文给表侄黄永玉寄去一封信,里面是一篇八千余字的小说稿件,名为《来的是谁?》。这篇小说是沈从文最后一篇文学作品,表明他的文学生命力已经走到了尽头,进入了秋日的旷野时分。如果说一位作家在古稀之年搁浅于文学沙滩之上令人惋惜,但一位学者又在此时进入了生命力如盛夏般旺盛的阶段,又是令人惊喜的。

沈从文在东堂子胡同的这间小小房间,见证了一位懂得生活情趣的历史学者的诞生。1972年初,张兆和一路陪伴沈从文返京。月余后,张兆和又返回了湖北丹江。所以,沈从文在这“一尺之地”独自生活许久。虽然生活简单,但他自得其乐,发现了很多有趣之事,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沈从文与张兆和一直有通信的习惯。早在1934年初,沈从文离开湘西之后第一次回乡,将每日沿途所见所闻写入信件之中,悉数汇报给张兆和。这一系列家书,也就组成了后来的《湘行书简》。这次,沈从文在张兆和离京之后,同样将自己在东堂子胡同里发生的琐事告诉了心爱之人。其实沈从文一人居住在此,常常忘记吃饭。正是左邻右舍的关心,才让他得以在此安心地完成文物研究工作:“承李大妈每天必来问问。送了块豆腐,吃了四顿。又送了点用香油拌好的芫荽、芹菜,可吃四天,也极得用。”(致张兆和信,1972年3月19日)沈从文向来不太在意生活细节,日常生活难免简单对付。在他时不时到二姐家吃一顿饭之后,还会详细品评:

到二姐处吃了次中饭,菜淡得合理。这边也经常有豆腐吃。素菜日益多,菠菜、菜花都极好。

(致张兆和信,1972年3月25日)

与此同时,沈从文还在东堂子胡同这里创造出了一种让自己津津乐道的吃饭方式:

我则新发明五几天炖一次瘦鸡,或去骨蹄髈,加点腐乳或咖喱,搁成冻子。煮点面,加一分钱菠菜,挖几勺肉并冻子入面中一搞,就成功了。方法省便,吃来也极合式,洗碗且十分方便。

(致张兆和信,1972年4月27日)

这些被记录在信中的种种,都表明沈从文的生活十分简单。一直陪伴他的,仅有东堂子胡同的这“一尺之地”,以及收藏其间的花花朵朵与坛坛罐罐。

不过,秉持着“知足者常乐”之想法的沈从文,也会在生活中遇到难题。其中,最大的烦恼便是住房问题。由于沈从文沉迷于文物研究,房间中的资料日益增多,可用来居住生活的空间愈发狭小,组织上便想为沈从文安排一处位于地安门大街附近的住房。但沈从文并不是喜好争抢之人,他心中所念的仍是原来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所以,沈从文在一次给革命历史博物馆委员会主任刘树桐的信中说道:“如这么办不可能(指搬回原住处——引者注),那我就住在目下这间工作下去,再窄些也不碍事。一生都不和人争名位,争利益,那会到了七十岁,还计较住处?”(致刘树桐信,1972年5月10日)当天,沈从文又给张兆和写了一封信,谈起这件事,仍然说自己不愿搬走,不想争得什么利益,只想在这小小房间中完成应尽的工作。在沈从文看来,不争不抢的人生态度和勤恳工作的日常生活才是他最为看重的。

虽然沈从文不为自己争夺所谓的名号利益,但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即将出版之际,他又严肃了起来。1979年1月,沈从文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书稿交由北京轻工业出版社进行出版工作。但出版社打算与日本讲谈社合作出版此书,沈从文坚决不同意。同年五月,书稿又交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处理。而人民美术出版社也计划与日方合作出版,沈从文再次撤回了书稿。随后,沈从文写信给社会科学院党组书记、副院长梅益,将书稿交其来负责联系。最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于1981年9月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本历经多年的史学著作也终于面世。沈从文之所以两度撤回书稿,是因为他认为不能将书交给外国人去印,文物是国家的历史,他不能做有损国格的事。在民族气节的问题上,性格平和的沈从文态度是很坚决的。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小小房间中的大大胸怀

自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逐渐搁笔之后,他经历了一段极为难熬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沈从文几度抑郁,甚至两次自杀未能成功。写小说曾是沈从文吐露情绪的一种方法。但随着文学在他的生活中远去,进行文物研究则填补了沈从文心中的空白与寂寞。从湖北返京之后,沈从文一直怀有忧心忡忡的感觉。从事文物研究,则可以提供一定程度上的麻醉作用,聊以自慰。这种心绪,在沈从文给程应镠的信中表露无遗:

处此环境百无可为,只能退回小房,守住桌边,作漫无边际思索。情境十分离奇。但一切还望放心,因至今还能天真烂漫作无边际遐想,可证明头脑还活泼灵敏,并不凝固。

(致程应镠信,1972年8月中旬)

沈从文对社会上诸种不良现象的隐忧,在他的很多文字中都有所显现。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认为,“许多受过高等教育,在外表上称为绅士淑女的,事实上这种人的生活兴趣,不过同虫蚁一样,在庸俗的污泥里滚爬罢了。”(《长庚》)因为这些人处于精神堕落处,“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政术,相互竞争”。(《长庚》)在沈从文看来,这样的一群人其实造成了社会上的一种麻木风气。间隔三十余年,沈从文认为社会上仍然存在需要改变的现象:“由于社会在发展中动得幅度过大,反反复复,因之在各方面或许都有‘无所适从感’。”(致程应镠信,1972年8月中旬)“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允执厥中”这句话自然而然也就浮现在了沈从文的眼前。

所以,个人生活上的琐事被沈从文抛在了脑后,文物研究成了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沈从文在东堂子胡同的小房间进行文物研究时,王亚蓉是他极为喜欢的助手。据她回忆,当年沈从文居住在此时,每日都在废寝忘食地工作:

当我们走进他的斗室时,几乎都惊呆了。只见老人正伏在窗前聚精会神地抄录什么。他发现我们来了,便亲切地招呼我们说:“怎么了,站着做什么?有什么新材料没有?”那时,我们激动得落下了眼泪,可是沈先生反而安慰我们说:“嗳!嗳!不要这样,这有什么,可不能只看到个人,个人受点委曲有什么要紧,要看到国家在世界上作战!我们中国这么长的文明史,可我们的文物研究还赶不过日本汉学家,心里难过得很。我们的文化,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得努力呀!”

(王亚蓉:《沈从文小记》)

不得不说的是,由于各类文物资料越来越多,沈从文在这“一尺之地”中已经少有回旋余地,工作时只能将二百张大图摊于床铺上来核对。除去空间的窄小以外,由于北京天气多变,这间房子忽冷忽热。沈从文不止一次提及小屋中的气温:到了四月,“晚上还得盖冬天一样厚被,还易冷醒”(致张兆和信,1972年4月7日);在夏天,又常常“热过卅五度(室中)”乃至整天流汗的程度(致沈虎雏信,1972年8月14日)。因此,这简单的小小房间,时常令沈从文显得很狼狈。他也经常观察小房周边发生的各种事情,用以警醒自己:

住处在东堂子,出门不远即东单大街,每于夜里出门走走,必可在附近水果摊边,见大小男女老幼人群,或立或蹲,大吃西瓜,面目则浑浑噩噩,无思无虑,或十分快乐得意。大有无怀氏葛天氏之民神情。不免转增胡涂,忙匆匆赶回家中。

(致程应镠信,1972年8月中旬)

由于沈从文离京又返京,往日熟悉的生活随着时间的冲刷逐渐淡去,让他感觉“凡事均不同了”(致张兆和信,1972年3月25日),“街上极少遇见熟人”(致张兆和信,1972年4月27日)。面对陌生的环境,人自然会产生恐慌与迷茫的心理。固定且熟悉的空间,其实是人维持自身情绪稳定的重要因素。东堂子胡同的小小房间里,从墙壁、窗棂,到床上、桌上、地上,无一处不是书与资料。到了晚上,人也只能躺在书上入睡。而这些沈从文喜欢的书籍,恰好提供了一个精神的避风港。所以,在已然变化不同的社会中,沈从文选择退回到这“一尺之地”,从中寻求一份和谐与快乐。沈从文心中所念的,是尽自己的能力做一点有意义之事。日复一日地同时间赛跑,完成分内的工作,是他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事情。

1978年,沈从文所在的单位社科院历史所为改善其工作条件,安排他住进北京西郊的友谊宾馆,并成立了一个新的研究室。此时,这间小小房间即将成为过去。但这六年间,沈从文在此生活、工作所留下的一切,当然不会被遗忘。在这样一间堆满了花花朵朵与坛坛罐罐的小小房间中,诞生了一位卓越的文物学者,的确是令人称奇的;而他又在这里撑起了大大的胸怀,更是令人佩服的。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