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三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医疗、卫生与世界之中国》最近再版,作者新增了三篇近年来撰写的文字。一是《教会医院的收费及其慈善理念》, 另一是《“清除钩虫病”的跨国公共卫生合作》,还有一题为《受难者与病人的研究视角》的随笔。如十年前那版“绪论”中所言:全书的问题意识仍然是从疾病史、医疗史、卫生史的角度切入,讨论“在外来/ 本土、东方/ 西方、帝国/殖民、侵略/ 反抗、国家/ 社会、民众/ 精英、中央/ 地方、男性/女性等相关的各种纠结和缠绕中,普通民众或地方社会在此层面上如何应对,怎样处置、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件、产生了怎样的认知,并有什么样的历史意义”。
窃以为本书所以还有再版的价值,是因为我们经历了几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著名英国作家,也是《鲁滨孙漂流记》一书的作者丹尼尔·笛福于一七二二年三月发表题为《瘟疫年纪事》的小说,讲述了发生在一六六五年在伦敦城里肆虐的黑死病,说死亡在每一个角落肆虐,按照此速度发展下去,再过几个星期就会把这个城市清除一空,包括每一个有灵魂的东西:身边之人大量死亡,人们开始绝望,每颗心都被恐惧所压垮,人们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孤注一掷。考虑到当时伦敦的总人口不过在三十万至四十万之间,那么笛福文中最后的那句话,就实在太令人震撼和心碎:“十万人的生命一扫而光,而我却活了下来。”
死亡本是人类一个最根深蒂固的恐惧,且是知识领域中一门最深不可测的形而上学,生者只能通过“向死而生”的方式进入反思和参悟,以坚定对永恒生命与彼岸世界的期待。就像二十世纪著名哲学家、文化评论家本雅明写于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七日的那封信中所言,对于这类面对死亡威胁的写作,犹如一位遭受海难之人爬上了倾斜桅杆的顶端,“从那上面他有机会发出信号,唤来搭救”。再用后来编纂本雅明文集,并为之撰写“导言”的阿伦特的话说:就是要努力找寻那些沉入和消融在深海海底的“思想断片”,甚至已经化为永恒的“原初之象”,将之“带回到生者的世界中”。
倘若进而探究这一由歌德提出,即旨在以最纯粹形式使世界本质联系变得清晰可见的“原初之象”,那么自然无法轻描淡写地谈论各类天灾人祸带来的众多死亡和悲泣。如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的里斯本大地震,先引发了吞噬众多生命的熊熊大火,接下来高达二十米的海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造成了更多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当时欧洲宗教界自然不用说,就连思想界也盛行“乐观主义”哲学,认为“一切局部的祸,皆是全局的福”;然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反其道而行之,翌年撰写了《里斯本灾难哀歌》,两年后的一七五九年又撰写了《老实人》的小说,以此次大地震为例,深刻地批判了乐观主义哲学理解人类苦难的肤浅及冷漠,声称将“带着人类的弱点,在暮色中寻找光明,我只能受苦,却不会呻吟”。
我们遵循伏尔泰的思路,与受难者、病人及不幸的逝者站在一起,由此更认为历史的基调即为苦难,充满了太多生与死的碰撞、交错、对接和并列—甚至对“进步”持最乐观心态的马克思、恩格斯似也有此认知。如在一八五三年撰写的《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一文中,马克思谈到了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及其野蛮本性,认为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被推翻后,“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像那样,只有用人头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再如一八九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恩格斯致一位俄国经济学家、民粹思想家,也是《资本论》俄文翻译者的信中,声称:“历史可以说是所有女神中最残酷的一个,她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和平的’经济发展时期中,都是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驰驱她的凯旋车。”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也表明苦难无人幸免,幸运却非人人所有,乃历史及大自然颠扑不破的铁律。不过,由于苦难的高度个人化,大多情况下不能被他人理解或分担。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们:受难者内心深处的痛不欲生,很难在大脑中转换成轮廓清晰的意象,再用明白无误的语言表述出来。正是鉴于不能概念化,任何关于苦难的言说可能都是表面、轻浮和苍白无力的,故我们只能通过思考苦难的意义,而非直接描述苦难,呈现生命和历史的真谛。如犹太裔奥地利心理学家、大屠杀幸存者维克多·弗兰克尔在以《追寻生命的意义》为题的回忆录中,声称:“一旦我们在苦难中找到意义,它几乎就不再是苦难了。”这里长话短说,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史家应采取批判和反思的态度,而非试图为苦难寻找合理性或正当性,煞有介事地歌颂所谓“伟大、光荣和正确”。如彼得·鲍德温教授于二0二一年出版的《迎战第一波:为何全球对新冠肺炎的处理方式如此不同?》(Fighting the First Wave:Why the Coronavi rus Was TackledS o Di f f e r e n t l y a c r o s s t h e Gl o b e ,Cambr idg e : Cambr idg e Uni v e r s i t yPres s , 2021),重点讨论了此次疫病暴露或加剧了治理原已存在的弊端和缺陷,让外来移民、少数群体和穷人首当其冲地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这也极好地诠释了著名历史学家西蒙·沙玛的那句名言:如果你是一位历史学家,就不应只想着如何敲开权力的大门,“而是要让那些权势之人彻夜难眠”(keep the powerful awake atnight)。
其次, 史家还应注意到苦难虽然无法避免,痛苦也不可能消除,但其中还有无法扼杀的善意、爱心和美德。如前述笛福撰写《瘟疫年纪事》,称瘟疫结束之后的倾轧和争斗、诽谤和责难并未随之化解,人们又“全都卷入了激怒和混乱之中”,遂向全社会“再次呼吁宽容”(a renewed pleafor tolerance)。再如前引弗兰克尔撰写的《追寻生命的意义》,说他们那些曾经在集中营生活过的人,不会忘记在死亡即将到来之时尽力安慰难友,尽管自己骨瘦如柴,饥肠辘辘,却仍把最后一块面包送给别人的人。弗兰克尔说:他们的人数可能不多,但这足以证明一个人的一切都可以被剥夺,“但有一样东西除外:人类最后的自由—在任何特定情况下确定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道路”(tochoose one’s own way)。
能够战胜人类死亡恐惧的,唯有矢志于不朽与永恒,史家对此义不容辞!伟大哲学家、小说家、剧作家加缪曾于一九五七年发表长篇小说《鼠疫》,说的虽是北非一个叫奥兰的城市的突发鼠疫,背后意涵却还剑指犹如瘟疫一般的可恶战争和极权统治。借书中主人公之口,他声称自己之所以撰写此书,是为了在事实面前不至于保持沉默,也是为了当一个同情这些鼠疫患者的见证人,使人们至少回忆起那些在疫病肆虐期间的死亡之人都是不公平和暴力的牺牲品,并如实地告诉人们他在这场灾难中所学到的东西。这也正如本书初版那篇“绪论”所言:“在这个意义上,本书不是一种就事论事的医疗史、卫生史的研究;而是将之作为一个探讨历史细部和深层肌理,乃至社会文化脉动的窗口,并一定要重点关注普通民众捍卫生命尊严,乃至争取自由的不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