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真相、利益和滥用

2024-11-12 00:00钱翰
读书 2024年11期

记忆,作为文明的基石,不仅塑造个体的身份,也维系着集体共同体的连续性。哲学的三大经典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都与记忆紧密相连。我们只能从记忆中寻找问题的答案,它不仅指引我们回顾过去,也塑造我们对未来的期望与行动。记忆问题与历史学相关,但并不完全重合。历史叙述往往冷静而宏观,属于知识领域,而记忆却关乎心灵,它更多诉诸感性,感性才是人的灵魂。包裹着感情的记忆,一方面塑造了我们的身份,另一方面又决定了如何面对今天的世界。这里要探讨的并非纯粹个体的记忆,而是个体记忆汇聚而成的集体记忆现象,它既是显性的,又是无意识的;它既是我们反复陈述和宣扬的过去,又包括其对立面—遗忘。记忆和遗忘,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对于今天的社会和政治来说,它是至关重要的博弈点。

托多洛夫晚期在抛弃了结构主义理论之后,专注于殖民史的研究。他在《征服美洲:他人的问题》中指出,我们对哥伦布的记忆往往与“地球是圆的”、全球化和现代化联系在一起,而忽略了他的屠杀行为。伴随着哥伦布的,从来只有所谓“发现者”的光环,而没有奴隶主和屠杀者的血腥,哥伦布和他的后继者科尔特斯等殖民者在美洲屠杀的数量远远超过希特勒。历史教科书上并没有删去殖民史的内容,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中,种族灭绝和大屠杀的标志是希特勒,而不是哥伦布和科尔特斯。

在一九九二年的“纳粹犹太人大屠杀的历史与记忆”国际研讨会上托多洛夫做了《记忆及其滥用》的演讲,扩充之后在二00四年出版了《记忆的滥用》(Les Abus de lamémoire )一书。二00七年他访问中国,在北大做了同名的演讲。他讨论了有关记忆的非常微妙的政治操作问题,以及如何正确地处理过去的记忆,以避免其被滥用。托多洛夫指出,记忆并非与遗忘对立,而是两者之间的互动。人总是选择性地保留某些信息,而遗忘其他信息。无论个人还是集体,这种选择性是记忆的一个基本特征。而这种选择,总是关乎人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因此,群体的记忆总是政治性的。

奥威尔一针见血地指出:“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在殖民征服过程中,殖民者总是尽可能消除被殖民者的民族记忆。墨西哥的历史是非常典型的案例。在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前,阿兹特克人征服了现在的墨西哥地区的原始部落,“在大约一百年前,在伊兹科阿图(Itzcoatl)统治时期,阿兹特克人也毁掉了所有的古籍,以便用自己的方式书写历史。与此同时,我们看到,阿兹特克人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托尔特克人的后人,而西班牙人也经常采取某种尊重过去的方式,无论是在宗教方面,还是在政治方面,他们在灌输的同时也在效仿。其中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事实是,新国家的首都就是被战胜的墨西哥的首都”。而西班牙人来了以后,使用同样的方式李代桃僵,科尔特斯讲述说:“我让人把最重要的偶像摘下来从楼梯上扔下去,这些偶像都是他们最虔诚信奉的;我让人打扫教堂,因为到处都是祭物的血,然后我让他们挂上圣母和其他圣人的像。”

因此,必须捍卫过去的真相,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在最具有历史意识的中国传统中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遗忘从来就与记忆并存,也不可能让所有的记忆保持同样的热度,应该在记忆和遗忘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波兰总统瓦文萨在纪念华沙起义五十周年时说过:“分裂与对抗的分界线今天走到了终点。”纪念不是为了复仇,更不是其他有目的的滥用。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区分运用记忆的正确或错误的方式?

记忆有时会被滥用。最值得我们警惕的并不是扭曲或者篡改记忆,这种错误过于明显。相反,“记忆崇拜”与现实政治的纠缠更值得我们警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南斯拉夫地区的内战和今天的俄乌冲突中,如何看待记忆,决定了对“我们”和“他们”的区分,起到了意识形态动员的作用。

在民族叙述中,有两种特殊的光环,一种是过去的荣耀,另一种是曾经受过的伤害。托多洛夫分析了受害者记忆的问题。没有人希望是现在的受难者,却都希望自己拥有受难者的身份,而且是大家不能忘记的受难者。受害者的身份使人获得索取同情和权利的理由。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一个家庭的成员坚称自己是受害者的角色,因此他身边的人就是有罪的。成为受害者,就可以有权利抱怨、抗议和要求,而其他人必须回应。

对于群体来说更是如此。固然人们喜欢回忆祖上的荣光,但是回忆自己民族的苦难似乎更加能带来现实的利益。对于某个群体来说, 过去遭受的侵犯越多,现在他们就越有权利。例如美国的黑人作为奴隶制度和种族隔离的受害者,他们渴望摆脱这个处境,但是并不希望抛弃掉受害者这个身份。与受害者身份相关的利益并不是物质的,或者说物质上的好处不值一提。法国的犹太哲学家芬基尔克劳特(Finkielkraut)说:“别人遭遇了苦难,而我仅仅因为是他们的后代就获得了精神上的利益。……血统使我获得种族屠杀受害者的专属联系,是它的见证者,甚至是受害者。与这个受害者的头衔相比,其他的头衔都是无足轻重的。”

虽然托多洛夫这本书的内容发表于二00四年,但是他敏锐地预见到二十年后的现实。一个犹太拉比的视频正在网络上流传,他在布道中说:“在这场神圣的战争中的基本原则,就是不要放过加沙的每一个人。如果我们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杀死我们。现在的破坏者就是过去我们没有杀死的孩子,女人会生产出恐怖主义者……”下面的听众可能觉得过于极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道:“孩子们也应该被杀死吗?”拉比面不改色地回答:“是的。因为他们长大之后,就会成为破坏者。”还有人问:“那么老人呢?”拉比说:“所谓老人,他们也可以拿起枪射击。因此,犹太律法的根本观念就是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

如果说一个拉比的讲话也许不能过于严肃对待, 那么政府官员,以色列北部城镇梅图拉(Metula)地方议会主席、梅图拉定居点委员会负责人戴维·阿祖莱(David Azoulai)近日接受采访时,公然提议将所有加沙人强行运到黎巴嫩的难民营,并将整个加沙地带夷为平地,使其成为像奥斯威辛集中营一样的“露天博物馆”,他的讲话招致多方的严厉谴责。据报道, 波兰奥斯威辛—比克瑙国家博物馆对阿祖莱发出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声明,斥其言论“病态”“仇恨”,敦促以色列当局对这一“可耻”行为做出反应。而阿祖莱接受《以色列时报》采访回应时则反过来指责波兰人“反犹太主义”。事实上,一切谴责以色列在加沙杀害平民的言论,都被以色列政府用“反犹主义”加以回击。曾经的种族屠杀受害者因为过去的记忆,赋予了自己杀人的权力。托多洛夫引用柯南(Conan)和卢索(Rousso)的话指出:“由于今天缺少反对现实或想象中法西斯的实际行动,人们只是在攻击过去的法西斯主义。”谴责法西斯,理解法西斯,成为法西斯。这个魔幻的轮转正好是因为托多洛夫所说的“记忆的滥用”。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来记忆。同样作为犹太人的诺曼·芬克尔斯坦(Norman Finkelstein)的父母是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他从普林斯顿大学获得了政治学博士学位,并曾在多个学术机构任教。他研究巴以关系,为巴勒斯坦的现状鸣不平,反对犹太人对巴勒斯坦的占领。他因其观点而遭受了某些犹太团体和政治势力的批评和排挤。即使有乔姆斯基这样的学界大佬出面表达对其言论自由的支持, 他也面临重重困难和打压,大学教职难保。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在多个场合公开发表演讲和参与辩论。

二00八年在一次演讲中,一位来自德国的女观众流着眼泪,批评他的演讲伤害了德国人对犹太人的同情心和赎罪感。芬克尔斯坦严厉地回应:“我很不愿意打受害者的牌,但是这次没有办法,现在这种情况我必须打这张牌。我去世的父亲曾经被关押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我的母亲曾经被关在马伊内达克集中营。我父母的亲戚都被纳粹灭绝了。我的父母也都参加了华沙起义。然而,恰恰是由于父母对我和我两个兄弟的教育,我才不会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犯下的罪行保持沉默。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利用他们的苦难和牺牲来为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每日野蛮的折磨和摧毁他们的房屋来辩解更为卑鄙。所以我决定再也不受眼泪的胁迫或恫吓。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就会为巴勒斯坦人哭泣。”这是一次应该铭记在史册上的演讲。如果他的父母泉下有知,一定会为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他的著作《大屠杀工业》(TheHolocaust Industry )引发了强烈的争议,支持者和反对者几乎一样多。很多人批判他是大屠杀否认者。当然,对于他这样身世的人来说, 否认大屠杀是不可能的。他反对的是政治利益集团对大屠杀的记忆和利用的方式。他在序言中说:“我有时会想,美国犹太人‘发现’纳粹大屠杀是不是还不如他们以前对它的遗忘。我父母在私下里的确这么想过;他们经受的苦难并没有得到公众的4O480xNbT9sFofP7O2P0gkVXBScTED10FKJ9qvwxhKQ=认可。但这不是比现在对犹太死难者的粗暴利用要好得多吗?……当对大屠杀的渲染变得越来越荒谬的时候,我母亲就喜欢引用亨利·福特的名言(她有意这样讽刺):历史就是一堆废话!那种伟光正的‘大屠杀幸存者’的传奇—集中营难友和反抗英雄,在我们家却是讽刺调侃的笑料。很久以前,约翰·斯图亚特·密尔就曾经承认,真相无法战胜接连不断的挑战,因为最终‘夸张会把真理变成谎言’。”

如果说记忆关联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和正义的问题,那么对过去的苦难和罪行的记忆,并不是为了回报某些特定的人,为了某种特定的身份甚至特权,而是为了一个更加正义的未来:“在对纳粹大屠杀的研究中,我们所能学到的并不是简单的‘德国人’或‘非犹太人’的罪孽,而是我们所有人与之相关的罪孽。……面对无数非裔美国人、越南人和巴勒斯坦人受难者的面庞,我一直记得我母亲的信条—我们都是大屠杀的受害者。”记忆过去的苦难与罪行,目的是今天的正义,而不是为了利用它来谋取现实的利益或者站上道德制高点的心理满足。托多洛夫对此非常警醒:“人们今天事无巨细地反复回忆过去的悲惨遭遇,也许会让我们对希特勒和贝当保持警惕,但更会让我们对今天的威胁熟视无睹——因为犯罪的人不一样,犯罪的方式也不同。揭露一个人在维希政权统治下的软弱使我显得像一个坚守记忆真相和正义的勇敢战士,但这并不会让我真的面对任何危险,也不会让我在面对现实罪行的时候承担起自己可能的责任。”托多洛夫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