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七年,德意志帝国海军亚洲分遣队司令提尔皮茨(Al f red von Ti rpi t z,1849—1930)因积极呼吁建造一支能挑战英国海上霸权的舰队,被德皇威廉二世(Wilhelm II,1859—1941)任命为海军大臣。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提尔皮茨不负重任,果然将德国海军打造成了世界第二大舰队。可是,这支舰队并未在大西洋战场英勇地与英国海军“决一死战”。一九一九年《凡尔赛条约》签订后,为避免被战胜国瓜分,德国海军的七十四艘战舰在苏格兰最北端的斯卡帕湾悲壮自沉。
德国公海沉船事件只是德国在一战“战败”的一个缩影,德意志第二帝国有超过一千三百万男儿走上战场,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之前,他们都认为自己所接受的军事命令是“停战”—而非“投降”。号称世界第二的德国的公海舰队自沉事件,深深地刺激了德国人的神经,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和平的战败”。
豪斯霍弗的《国防地缘政治学》出版于一九三三年,在这一年里,有三件大事与本书相关:其一,魏玛共和国总统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德国总理;其二,同年九月一日,希特勒在纽伦堡举行的国社党代表大会上提出“第三帝国”的卐字符号,以指代国社党要打造的“千年国”;其三,日本和德国因“各自打算”先后退出了为致力于“永久和平”而成立的国际联盟;最后还值得提到,也正是在这一年,豪斯霍弗被任命为德国科学院院长和德国战略研究机构负责人。
很难说豪斯霍弗当时出版《国防地缘政治学》是对希特勒“重用”的投桃报李,因为此书在一九三三年初已经大致完成,而希特勒被兴登堡总统任命为总理是突发事件,应该说,此书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豪斯霍弗反思德国在“一战”中“为何战败”的产物。书中对自“一战”以来如“雅努斯”面孔一样变化多端的“和平主义者”的重新审视,正是说明了这点。豪斯霍弗发现,“和平主义者”所创造的“和平学”本应研究如何防止战争,可恰恰是这些“和平主义者”发明了新式战争武器—就像我们今天在新闻上耳熟能详的一些新战争名词,比如“封锁”“禁运品管制”“经济制裁”“意识形态渗透”“颜色革命”等等—似乎只要不发动高科技化、毁灭性的战争,打着“和平”口号的“侵略”就是被允许的。
这一股风靡世界的“和平主义”风潮,应当是一八一五年拿破仑战争结束后,到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兴起的,这段时间也被称为欧洲的“和平百年”。一八一五年六月九日,英、俄、奥、普、葡、法、瑞典七国签署了《维也纳会议最后议定书》,倡导者希望通过主动的协商化解或控制彼此之间的冲突,在欧洲建立了一个遏制资本主义发展与革命、重建欧洲专制主义的维也纳体系。维也纳体系所构筑的一些制度—“防止大国之间发生任何持久破坏性战争的势力均衡体系、金本位制、自我调节的市场体系和自由主义国家”成为欧洲百年和平的制度基础。
自美国一八一五年成立的“纽约和平协会”与“马萨诸塞和平协会”始,伦敦、日内瓦、巴黎和德国的和平协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尤其一八八九年巴黎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上,出版了奥地利女作家贝莎·冯·苏特纳的反战长篇小说《放下武器》—该书被译成十几种语言,并再版三十七次,成为和平主义标志性作品,小说对世界产生广泛影响。一八九二年八月,国际和平大会在瑞士伯尔尼召开,会上成立的国际和平署(总部也设在伯尔尼)成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国际和平组织。一八九五年,诺贝尔将其九百二十万美元遗产设立诺贝尔奖,列上了一项和平奖,并于一九0一年开始颁授。同年,第十届世界和平大会在格拉斯哥召开,和平主义(paci f i sm)一词正式出场,为“研究战争的原因、动机、结构和战争结束条件,以及为建立未来永久和平秩序而制定的方针、政策等理论”的“和平学”打下了基础。
“和平主义者”试图让人们相信,自由市场可以消灭战争。十七世纪法国的埃默里克·克略西率先提出“自由贸易会导致国家相互依赖与和平”,十八世纪孟德斯鸠也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到“贸易的自然效应就是导致和平”。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发展完善了自由贸易理论,他们认为国际分工和贸易是国家团结与友谊的纽带,同时期的康德亦在《永久和平论》中预言:“与战争无法共处的商业精神迟早会支配每一个民族。”“贸易和平”成为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的理论基础,采用自由贸易常用的“仲裁方法”和平解决世界各国争端的观念开始深入人心。
一九一九年一月八日,美国总统威尔逊也在国会众参两院联席会上发表了“建立世界和平的纲领”,即美国作战目的“十四点”原则,这个计划包括了美国认为建立战后和平的若干相互关联的几个原则,威尔逊认为“这是达到永久和平的全部外交结构的基础”。一九二0年一月十日《凡尔赛条约》正式生效,在威尔逊主持下的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al)正式宣告成立,国际联盟实行普遍安全原则,维护战后国家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但国际联盟需要依据“集体安全”原则裁决,现代意义上的“国际法”开始演变成为一种日常设置的组织机构,并将诸国家视为其体系的规范分支,使国际法成为超越诸国之上的裁决力量。
若有任何国家违背“和平原则”,国际联盟则以不发动战争、貌似和平的“封锁与禁运等为代表的经济制裁”方式惩戒“破坏和平的国家”,而《国联盟约》第十六条则成为著名的经济制裁的代表条款,连威尔逊都称该条款是“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与此同时《凡尔赛条约》将德国的国防军人数限制在十万人以内,并将国防军也改名为“和平军”,豪斯霍弗观察到“爱好和平人士”已给“国防地缘政治学”涂抹上幻象色彩,甭管这个学科到底是研究发动战争或防止战争,只要是谁提到了“战争”这个字眼,就被视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被扣上个“好战分子”的帽子。德国社会上弥漫着“和平主义”的论调,大批知识分子呼吁要进一步主动限制国防力量,不少德国人用伊拉斯谟《格言集》中“战争只对那些未经历战争者方是甜美的”以嘲讽“防止战争”相关学科的严肃研究者。豪斯霍弗不由得感叹:面临席卷全球的“裁军风潮”,还有无必要继续研究“国防地缘政治学”?
“谁是侵略者?—此为国防地缘政治学的首要问题。”自一九二0年国际联盟成立以来,十年间已多次通过和平协商方式调解国际争端,但国际联盟“集体安全”机制暴露出一些明显弱点,比如“侵略”“侵略者”没有明确规定,具体制裁措施也不甚明确。国际联盟作为集体安全仲裁机构,竟然在如何认定“入侵”行为上语焉不详。豪斯霍弗质问:“如何认定‘入侵’和‘防御’之间的界限?”(《国防地缘政治学》,7 页,下引此书只标注页码)
国际法庭的仲裁是否正义,关键看“谁”在仲裁。这也不难理解—既然是以“自由市场”,也即“利益”作为仲裁标准,那么“仲裁共同体”就会出于自身战略和利害关系来考虑仲裁判断的后果,如一九三一年爆发的“九一八事变”,国际联盟对日本这一明显的“侵略行为”不予认定。
一九0八年豪斯霍弗赴日本做为期一年的特别军事访问,在他看来,正是一八五三年美国以炮舰威逼日本打开国门的“黑船事件”唤醒了日本的太平洋空间意识,而日本凭借着对民众启以“地缘政治意识”奠定了太平洋强国的思想基础。豪斯霍弗《国防地缘政治学》中提到“九一八事变”十三次,与日本侵华相关的论述达二十四次之多。
日本势力在太平洋迅速崛起,除了海军得到飞速发展之外,日本向太平洋各岛屿及美国西海岸移民近十万人,美国感受到日本的空间扩张,一九0六年开始思考制定将日本作为可能的海上对手的“橙色计划”(War Plan Orange,“橙色”是日本的代称),而经济学出身、作为日本天皇私人秘书的金子坚太郎接受了自由贸易导致和平的观念,一九0七年在《北美评论》杂志上撰文鼓吹日美无战论,他说:“如果日本停止向美国出售丝绸和茶叶,美国人就穿不上绸缎衣服,喝不上茶。相反,没有美国的棉花、面粉和石油,日本人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因此,日本和美国不会发生战争。”而美国人荷马李在《无知之勇:日美必战论》中反驳,自由贸易对于战争的阻碍是有限的,美国可以不需要日本的丝绸与茶叶,但如果“没有美国的供应,日本人都过不了一个小时”。荷马李的“日美必有一战”当时被世人当作“疯话”,可一九四一年,正是美国掐中了日本对石油和钢铁依赖的命门,“自由贸易”并没有阻止两个庞大的“空间巨兽”在太平洋迎头相撞。
豪斯霍弗戏谑道:假如“和平”真如世上那些怀抱好意的人(美国、苏联)所想象的那样真实可靠,这些“最高尚”“最忠实”的人为何不将自己民族的“国防地缘政治学”书籍烧掉?难不成为了追求理念上的“和平”,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会将拿破仑、吉尔伯特、福煦、纳尔逊、马汉等人的作品付之一炬?诸帝国既不会摧毁其自身赖以生存的“国之根本”,为何打着“和平旗号”要求其他国家掀起“裁军潮”?
在豪斯霍弗看来,真正的“和平学”应是致力于防止战争的学问。如果把“地缘政治学”视为一个学科族类,起码包括“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graphie)、“人类地理学”(Anthropo Geographie)等类似学科。如做“机械”区分:“政治地理学”研究的是“地理”等一系列因素对“政治”的影响;“人类地理学”则是在“人类的各种关系中、在人类向社会和国家发展的过程中研究人类”;“国防地缘政治学”则重在研究如何“保卫土地”,重在“维护国家安全利益”,以及如何“对抗各种形式的外部威胁”。
若对“国防地缘政治学”中“地缘政治学”(Geopolitik)的“ 地缘”(Geo)一词做解读,在中文语境中,所谓的“地缘”指分析某地的政治、经济、社会、军事、外交等方面时,须考虑“地理”缘由,比如分析地理对政治的影响,便称之为“地缘政治”。
豪斯霍弗撰写《国防地缘政治学》时,他所研究的内容就涉及“政治生命体”在受到“地形、地质、风土及人为现象”作用的情况下,如何保持生存能力或如何生存。作为战争指挥的“军事统帅”(stategos)所具有的“战略学”,不是利奥六世所说的“战术”(taktike)或者战争知识(epi s teme),而是“至少须充分具备广义的地理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全部知识”(2 页)。
一九0四年麦金德“世界岛”的咒语始终回响,封锁和反封锁,抑或撕碎和统合欧亚大陆成为后世普世的“和平主义”和“国防地缘政治学”理论的终极对峙。《国防地缘政治学》一书更多展现的是海洋政体为代表的“利维坦”与陆地政体为代表的“贝希摩斯”之间的永恒缠斗,书中海洋与陆地政体之间的冲突更具象地表现了两种不同战争观念的冲突。
豪斯霍弗的《国防地缘政治学》出版十年后(一九四二年),斯皮克曼对美国地缘政治有个形象的比喻:“地理是美国外交政策最根本的因素,也是最永恒的因素。部长来去更迭,连独裁者都死了,但山脉岿然不动。”这个“岿然不动”,字面上指的是“山脉”,实质上指的是美国国防的“岛屿”属性。
岛屿国家一方面继承了海洋政权的文明特性,各岛国之间要结成密不透风的攻守同盟,同时海洋政体若要深入陆地腹地,会面临意想不到的困难。正如豪斯霍弗观察的,“地鼠在海上遭遇的困难固然很多,但海客在大陆上不知所措者也不少”(45 页)。另一方面,岛屿国家防务的重心在撕碎欧亚大陆,决不允许欧亚大陆出现一个强大的能把陆上势力联合起来的政治体。如今我们看到欧亚大陆各大板块的连接点(如格鲁吉亚、乌克兰、叙利亚、塞尔维亚等)被“颜色革命”“经济封锁”等“和平”手段砸得稀烂,正是普世的“和平主义”拆卸欧亚大陆可能联合的“筋骨”。
一八七一年俾斯麦成功完成了统一德国的历史使命,结束了德意志民族持续千年的内部争斗和残杀,当威廉二世开始将目光投向海洋,他说出了那句传奇而又著名的论断,“德国人的未来在海上”,提尔皮茨则发出绝望的呼声,“德国人不懂海洋”(44 页)。何以是德国人不懂海洋?陆地文明不懂海洋文明之宿命。
豪斯霍弗认为“虽然大陆国对岛国处于主动地位,但在实际作战中往往不能认识到岛国的变化多端、敏捷、活泼,以及向多方面前进包围的战略和‘长蛇’性格”(55 页)。先有勇猛如元世祖忽必烈先后三次远征日本,大部分元军都没有海上作战经验,又两次遭遇大台风,导致功亏一篑。“二战”期间日本组建“神风”敢死队,“神风”二字就取自此。后有拿破仑通过军事征服获取欧洲大陆霸权,却在一八0五年特拉法加海战中被英国击败,被迫放弃侵英计划。一八0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拿破仑又在柏林发布敕令,宣布封锁不列颠诸岛,旨在切断英国对反法同盟的经济支持,迫使英国求和。但英国利用英吉利海峡据险而守,凭借强大的海上力量牢牢地把握住制海权,并依靠广阔的殖民地以及强大的海上贸易对拿破仑“大陆封锁体系”开展“反封锁”,最终导致拿破仑“封锁体系”功亏一篑。
马汉在总结拿破仑“大陆封锁体系”的失败后得出结论:自人类有史以来,海权都是统治世界的决定性因素,任何国家要称霸世界,并在国内达到最大限度的繁荣与安全,控制海权为首要事务,如果陆权国家没有出海口,无论其国土如何广袤,最终难免于衰亡的命运。
陆地政权的优势在于“对于战败的损失具有较大的忍耐性”(55页),若岛国贸然对大陆国家发起攻击,并深入其内部,其作战情形将变得异常艰难。即便日本对中国东北的入侵,实现海洋文明对陆地文明征服史上难得一见的胜利,但随着战争的持续,豪斯霍弗也观察到,“日本进攻上海则未能如此便利”(51 页)。
十九世纪晚期,全球地理空间发生了一场新的空间革命,科学技术推动人类进入无线通信、公路、铁路、飞机的时代,大幅度提升了陆地交通的机动性,人类在欧亚大陆上的迁徙愈加容易,就越容易使欧亚大陆变成一个整体,何况空中武器正迅速成为影响海权的最重要的未知数。这时荷马李就敏锐洞察到:“速度”虽然能够黏合陆地与海洋,但自由贸易仍无力阻止战争。
按照以豪斯霍弗为代表的德国地缘政治学派的观点,要以俄国西伯利亚铁路为交通枢纽中心,构建德国、俄罗斯、日本、中国和印度在内的巨型欧亚空间。该书最后建议德国要建立“海陆空一体的国防有机体”,并将之视为“国防地缘政治学”的基石对抗英美海洋同盟国家(107 页)。
只是日本入侵中国打破了豪斯霍弗组建“海陆空一体国防有机体”的构想,他多次劝说日本放弃占领中国领土的野心,都以失败告终,结果第二次世界大战实质上沦为惨烈的“欧亚内战”,随着第三帝国的失败,“国防地缘政治学”彻底被打成“异端邪说”,而普世的“和平主义”仍大行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