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罗洪先

2024-11-12 00:00周志文
读书 2024年11期

罗洪先是阳明后学,《明儒学案》将他列于“江右王学”一派。但他的重要性不仅在阳明学,而在于他跟王阳明很像,成就是多方面的。明代自王阳明之后,学者的学术研究倾向于多元,已非之前崇尚“一生穷一经”的景象。

罗洪先( 一五0四至一五六四) 字达夫,别号念庵,江西吉水人。十一岁读古文,慨然慕罗一峰( 罗伦,一四三一至一四七八) 之为人,即有志于圣学。嘉靖八年( 一五二九) 举进士第一( 状元),外舅( 岳父) 曾直( 曾任太仆) 闻此喜讯,说:“幸吾婿建此大事。”他说:“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此等三年递一人,奚足为大事也。”可见他胸襟不凡,对自己也有更高的期许。

之后授翰林修撰,曾拜左春坊左赞善。嘉靖十八年因皇帝常不御朝,罗洪先与当时司谏唐顺之、校书赵时春草拟《东宫朝贺疏》,文中有“请来岁元日由皇太子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等语,对当时圣上不太礼貌,皇帝看了大怒说:“是料朕不起也。”遂将罗洪先与唐顺之、赵时春等黜为民。嘉靖三十七年,主政的严嵩请唐顺之主持兵部,也想请罗洪先出来做官,他以毕志林壑报之,决心不再出仕。罗洪先的一生,虽状元出身,而仕途蹭蹬,官运并不顺遂。隆庆改元,赠光禄少卿,卒谥文恭。

《明史》本传写他被黜后的情况:“洪先归,益寻求守仁学。甘淡泊,炼寒暑,跃马挽强,考图观史,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阵攻守,下逮阴阳、算数,靡不精究。至人才、吏事、国计、民情,悉加意咨访。曰:‘苟当其任,皆吾事也。’邑田赋多宿弊,请所司均之,所司即以属。洪先精心体察,弊顿除。岁饥,移书郡邑,得粟数十石,率友人躬振给。流寇入吉安,主者失措。为画策战守,寇引去。素与顺之友善。顺之应召,欲挽之出,严嵩以同乡故,拟假边才起用,皆力辞。”

可见罗洪先志向不凡,因博学,他的贡献也可说是多方面的。与其他学者比,他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精擅地理学,研究成绩也很突出,他曾以元代地理学家朱思本( 一二七三至? ) 的《舆地图》为底本,精心绘制了两卷《广舆图》。这本《广舆图》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分省地图合集。他后来决心不在仕途上求发展,多少跟他有志于研究学术尤其地理方面的学问有关。

他对阳明的良知学也有兴趣,而他对阳明学的体悟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明儒学案》说:“先生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幼闻阳明讲学虔台,心即向慕,比《传习录》出,读之至忘寝食。同里谷平李中传玉斋杨珠之学,先生师之,得其根柢。而聂双江以归寂之说,号于同志,惟先生独心契之。”可见他对阳明良知学醉心,对同是江右的聂豹(一四八七至一五六三)所主张的归寂说也感十分契合。

说起“归寂”说,看起来与佛教有关,其实是有别的。这个说法源自同属江右的聂豹,聂豹认为归寂是指探索良知的基本功夫,曾说:“夫禅之异于儒者,以感应为尘烦,一切断除而寂灭之,今乃归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虚以立天下之有,主静以该天下之动,又何嫌于禅哉。”聂豹之有此说,是因阳明所揭的良知说,其实有一种往内心探索的倾向,连黄宗羲也说过:“阳明自江右之后,始捻良知。其在南中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有未发之中,始能有中节之和。”可证聂豹的归寂说也不见得非儒者的矩矱。罗洪先又提倡“彻悟于仁体”,《明儒学案》说:

是时阳明门下之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先生谓:“良知者,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谓知本常明,不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不可也。故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天理然,未易及此。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

为证此道,罗洪先曾辟石莲洞居之,默坐半榻之间,不出户者三年。他曾回答来探视的好友王畿说:

往年尚多断续,近来无有杂念。杂念渐少,即感应处便自顺适。即如均赋一事,从六月至今半年,终日纷纷,未尝敢厌倦,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张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杂念不入,亦不见动静二境,自谓此即是静定功夫。非纽定默坐时是静,到动应时便无着静处也。

可见他的“动静说”也很有趣。他学习阳明学的过程也与人有别,他是先知后疑,经历一番过程之后才笃信,而笃信的手段也与别人不同。黄宗羲说:“始而慕之,已见其门下承领本体太易,亦遂疑之。及至功夫纯熟,而阳明进学次第,洞然无间。天下学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阳明之真。其哓哓以师说鼓动天下者,反不与焉。”

据他的学生胡直在《困学记》一书的记载,丁未 ( 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 冬,胡直跟友人王有训往访罗洪先,居石莲洞一月,说:“日闻先生语,感发乃北面禀学焉。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尽信阳明先生之学,训吾党专在主静无欲。”可见他居石莲洞时对阳明良知之学尚未深契,后来跟阳明之学日渐走近,但并未入门。他后来成为阳明门下,经历跟聂豹一样,是阳明逝后,才在钱德洪、王畿印证之下改称门人的,《明儒学案》记:

先生既定阳明《年谱》,钱绪山曰:“子于师门不称门生,而称后学者,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子谓古今门人之称,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子年十四时,欲见师于赣,父母不听,则及门者其素志也。今学其学者,三纪于兹矣,非徒得其门,所谓升堂入室者,子且无歉焉,于门人乎何有?”《谱》中改称门人,绪山、龙溪证之也。

罗洪先有一特色,是他身体力行之外,对求真极为用心,他对阳明的钦佩发自真情,却也把北宋周敦颐的“无欲故静”当成圣学的真传。在他来说,真理所在,是不应有门户之别的。

罗洪先还有一特色,他为人极简朴,做事极重视细节。有人告诉他“辞受取与是小事”,他说此言最害事。他从官场告归,经过仪征( 南京附近) 时,生起病来几乎要死了。他一个叫项瓯东的同年正治理该地,当时有富人因罪坐死,行贿万金,项瓯东念罗洪先目前的贫病,想收来给他使用,罗洪先知道后严词拒绝。项瓯东因之而审思其人之罪是否有重判之嫌,细审全案,发现富人罪不当死,便减了他的罪刑,也不令富人知道免他死,其实倒是因为罗洪先的缘故。

又,罗洪先的先世传了些田宅给他,他尽推给其弟,只留小屋数楹,以蔽风雨。后为水漂没,无处可住,只得借寓田家。当时抚院马森因与他是故交,先后致赠数千金,请他修立居室,他却不接受。后来他门下学生修了一处正学堂让他居住。罗洪先将死时,探病的朋友到他房间,看他身外一无长物,不禁感叹道:“何至一贫如此?”这位曾得状元、万人钦服的罗洪先却说:“贫固自好。”又传说阳明几个大弟子如王畿等人,常在城市办讲会,不免劳动官府相助,罗洪先知道后往往痛切相规,指陈不当,可见他操守是如何地严正了。《明儒学案》说他:“先生静坐之外,经年出游,求师问友,不择方内方外,一节之长,必虚心咨请,如病者之待医。士大夫体貌规格,黜弃殆尽,独往独来,累饥寒,经跋踄,重湖惊涛之险,逆旅谇詈之加,漠然无所芥蒂。”原来他是个鲠直又孤介之士。

他在《奉李谷平》信中说:

今之学者,以本体未复,必须博学以充之,然后无蔽。似周备矣,只恐捉摸想象牵己而从之,岂虚中安止之道?岂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乎?譬之鉴然,去尘则明自复,未闻有定妍媸之形于补照之不及者也。故以是非之灵明为把柄,而不以所知之广狭为是非,但求不失生意,如草木之区别,不必于同,或者以为得圣贤之正脉也。

他在儒学上走的便是正统的路子。

但也有人怀疑他不绝佛道之学,说他的儒学不够纯粹。他对佛教经典确实有过兴趣,曾阅《楞严经》,得返闻之旨,觉此身在太虚,视听若寄世外,据说此时有见者惊其神采有异,他立刻自省说:“误入禅定矣。”之后就不在此道用功了。有次他登衡山绝顶,遇到一个叫楚石的和尚,想教他外丹之功,他说:这不是我要学的。当时有个黄陂山人,曾自负得到了息心之诀,曾说:“圣学者亦须静中恍见端倪始得。”罗洪先与王畿都曾在黄陂那里习过静坐之法,王畿先返,他独留,后来据传夜坐 ( 夜晚打坐不睡) 功夫愈密,曾自谓:“已入深山更深处,家书休遣雁来过。”这事让人觉得神秘,也有些语涉玄虚之处,似跟儒家的关系稍远了。但黄宗羲认为罗洪先是儒不是道、佛,他对很多事都有好奇心,多曾涉入,这并不影响他在儒学上的志向与贡献,就像当代儒学家,治学之中,也会读佛典或基督教《圣经》,有时也引用其中言论,而并不影响其儒学上的成就。

罗洪先有《异端论》一书,胡直在《文恭念庵罗先生行状》中有言:“……读《异端论》,明辨几微,乃知先生之于二氏,匪独指瑕,实乃攻坚,其于彼之所长,非拒之不动,乃足乎此,是真不动也。盖绰乎得尧舜孔孟之真脉,二氏乌得而比之?”是说他虽涉猎佛道之学,但不受二氏所染,并对佛氏之指涉,能辨其是非。《明儒学案》说他:“盖先生无处非学地,无人非学侣,同床各梦,岂二氏所能连染哉。”同属江右王门的邓以赞( 定宇) 曾说:“阳明必为圣学无疑,然及门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庵。”《明儒学案》也承认邓定宇说的,应是定论也。罗洪先还有《论学书》谓:

心之本体至善也,然无善之可执。所谓善者,自明白,自周,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顺之而已。惟于此上倚着为之,便是欲,便非本体,明白亦昏,周亦狭,是非亦错,此非有大相悬隔,只落安排与不安排耳。孟子曰:“勿忘勿助。”助固欲速,忘岂无所用其心哉!必有所牵矣。故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欲也;有安排者,亦欲也。毕竟安排起于有己,故欲只是一原,夫子所谓“闲邪”者,其谓是乎?

可见他主张,心之本体至善,发挥此至善,“是知是,非知非,如此而已。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顺之而已”,无须做太大的“安排”。这其实是良知的根本,而所谓致良知者,也便在“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顺之而已”,阳明学中简易而直截的部分,罗洪先无疑掌握住了。

罗洪先之学虽有主静的成分,但并不绝对,他说的“顺之”其实也包含着良知学动的一个朝向。他立身奇倔,兴趣广泛,所知所为绝非一类,所以他的一生,也不能仅从王学或儒学之一角来涵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