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始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三线建设虽然是以备战为主要目的,但客观上促进了西南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以云、贵、川为主体的西南民族地区是三线建设的重点区域,三线建设在西南民族地区的开展带动了教育的跨越式发展。大批三线建设重点项目和高素质人员的迁入,带动了民族群众教育观念的改变;“工农一体”发展改善了西南民族地区的教育条件,促进了教育质量的同步提升;尤其是学校教育将抽象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化到各民族学生的日常学习、生活、交往中,体现了教育培育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三线建设;民族教育;口述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K27;G5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860(2024)05-0023-09
一切事物总是在绝对的运动中维持相对的稳定,社会的发展亦是如此,教育作为社会结构的一个方面,呈现出的是在某个相对短的历史时期内的相对稳定性,但从社会变迁的角度看,教育则处于不断的变化过程之中,这种变化可能是进步,也可能是倒退[1]。例如始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三线建设,有十年时间与“文化大革命”重合,整个国家的教育发展是停滞不前甚至倒行逆施的,但是在三线建设落地的边远民族地区,教育事业的发展却突破了千百年来几近空白的落后境况。
至1960年代初三线建设开始前,国家一直在探索民族教育体系的建设,也推进了符合实际需求的多方面教育实验及改革,但总体来说民族地区教育发展水平仍然远远不能满足各民族共同进步的需求。据1950年统计,在全国高等学校、中专和中小学在校生总数中,少数民族学生分别仅占0.9%、0.4%和2%左右,远远低于同期少数民族人口占全国总人口6%的比例[2]。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先后出台数个民族教育优惠发展政策,如《培养少数民族师资试行方案》(1951年)、《关于建立民族教育行政机构的决定》(1952年)[3]。在三线建设开始前,国家分别于1958年、1960年和1964年召开了三次全国民族学院院长会议,聚焦于民族干部和专业人才培养[4]。《中国民族统计年鉴1949—1994》数据显示,三线建设开始之初的1965年,各级各类学校中少数民族在校生总数为573.51万人。进入1960年代后期的近20年,几乎没有再颁布针对民族教育发展的政策,但由于三线建设在民族地区的开展,事实上带动了该地区教育乃至整个社会的全面发展,至三线建设进入调整期的1981年,各级各类学校中少数民族在校生已增加到926.95万人[5]。
三线建设涉及的西南民族地区,世代居住着众多的少数民族。例如,四川凉山州的彝族聚居区,解放后刚刚从奴隶制社会跨入社会主义社会,无论是经济还是社会发展都十分落后。1960年代初,大小凉山基础教育阶段虽然已经出现以民族学生为主的民族学校,但学校的基础设施简陋,教学内容薄弱。同时受到传统“毕摩”文化的影响,人们信毕摩、重私教、轻学校教育的观念根深蒂固,基础教育的发展举步维艰。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彝族人鲁建文①做过会计,当过赤脚医生,是汉彝文化融合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回忆道:“1960年代前后,后三街那边有一所新民一小,这边山脚下有一所新民二小,娃儿到学校去要走半个小时左右。学校的老师文化不高,有些是小学毕业的,大不了就是个初中生。”
在少数民族与汉族杂居的地区,寺庙文化相对发达,佛教和伊斯兰教广布西南民族地区,寺庙文化对少数民族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即便到1960年代初,许多中小学校的校舍仍沿用寺庙建筑。三线建设重镇贵州六盘水教师彭光荣②述:“德坞当时有个庙子,学校就设在庙子里头,我来的时候拿庙子改学校很常见,而且课桌椅都没得,课桌是拿一个木头板板搭的,下面整个树杈杈支着。办公室那就更简单了,竹子编起来,表面用泥巴糊起,隔一截房间就是办公室。”冕宁县沙坝区是三线建设重大项目西昌卫星发射基地的所在地,曾任冕宁县成功希望小学校长的任志文③述:“原来的公办校区基本上都是庙子改的,像成功小学就是观音庙改的,教室质量都不好,往后铁路上边修了两栋房子,又把观音庙拆掉才搬回去。泽远小学原来是关帝庙,沙坝小学原来是文昌宫,还有个东林小学是武胜宫,漫水湾小学也是个庙子改的。”
三线建设以来,由于大批一线、二线先进劳动力和优质教育资源的进入,带动了西南民族地区群众教育观念的改变,改善了教育条件,促进了教育质量的同步提升,体现了培育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民族教育价值取向。
一、教育观念的改变为少数民族青少年提供更多受教育机会
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少数民族地区教育发展的困难不仅源于教育物质基础的薄弱,校舍、设备、经费、师资等条件都跟不上而造成的限制,更深层的原因是教育观念的落后导致民众缺乏对教育重要性的认识和接纳。一些有语言文字的民族,如朝鲜族、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壮族、藏族、彝族等教育基础相对较好,但也只有在社会结构中居于高层或经济条件特别优越的家庭青少年可以接受专门的教育,教育形式多为私塾教育或家庭教育,普通百姓与教育无缘,特别是女童教育完全被忽略。三线建设的隆隆开山炮不仅打破了边远山区千百年的沉寂,大批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的到来,他们的文化、见识、身份标识、收入水平等也为民族地区的群众上了生动的一课,让包括女孩子在内的子女接受现代教育是改变个人和家庭命运的“特快列车”的观念,逐渐深入民心。
解觉日哈④讲述了三线建设开始前后彝族人民教育观念的改变:“三线建设开始的时候,我们村里面文化水平最高的就是小学生,他是当兵回来的。那个时候老百姓都不愿意让娃娃读书,一个原因是学校里面讲汉语,娃娃们基本上听不懂;另一个原因是家里穷,家长文化水平很低,思想没开放,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三线建设过后公路通了,大家的思想好像也发生了改变,进步了。以前和汉族没交集,不会说汉语,后来慢慢地老师就教出来了。”常年在贵州民族地区教书的彭光荣②回忆:“之前这边的农村包括少数民族没有很强的受教育观念,所以要学生来读书是很困难的事情,挨家挨户做工作都不行。以前讲工人是啥样子?大家都不了解,都是空的嘛,但是三线建设进来一些工人,老百姓亲眼看到工人阶级这么伟大,能具体看到工人开机器,工人们劳动穿着劳动服,活生生在你面前。他们看到工人吃的是公家饭,拿的是国家工资,和农村还是有区别的,这就影响他的观念,开始愿意让子女接受教育。”
二、“工农一体”带动西南民族地区教育基础跨越式发展
三线建设的诸多重点项目和大批建设者进入西南民族地区后,以企业或单位为依托兴办基础教育,企业学校也向被占地的附近民众开放,使之享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同时也向地方捐资、捐建,整体提升了办学条件。大批高级知识分子的迁入,极大地提升了民族地区师资质量。这些教育条件的改善,带动民族地区教育进入跨越式发展。
(一)加强学校建设改进办学条件
1960年代初,西南民族地区基础教育阶段学校数量完全不能满足少数民族学生上学的需要。三线建设开始后主要通过两个途径增加了教育的容纳量,并且改善了民族地区学校的办学条件:一是地企合作办学;二是援建、捐建希望学校。
1. 地企合作办学
随着三线建设者大批量进入西南民族地区,子女受教育需求迅速增加,为了稳定人心,很多大企业开始兴办子弟学校。因为办学条件的限制,部分子弟校并未向原住民子女开放,但也有部分子弟校出于建设项目置换土地、交错杂居的场域特点、扶助民族教育要求等原因,吸纳少数民族子女入学,客观上解决了民族地区学校数量不足的困难。当然,三线企业也并不都是具备独立办学条件的大企业,还有大量中等规模企业则采取了与地方政府合作办学的模式,不仅在促进办学水平提升方面获得双赢,而且为青少年的教育融合创造了条件。
一方面,如水钢、攀钢、汪家寨煤矿等有条件的大企业自办学校有选择地向原住民开放,让他们享受到现代教育;另一方面,如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六盘水地质队、磨坊沟水电站等规模小一点的企业自己无法独立兴办学校,子女多借读于援建地区的公办学校,所以融合是双向奔赴的。彭光荣②任教的六盘水107地质队子弟学校就是这种情况,他谈及地企合作办学的情况:“随着地方工业的发展,煤矿、水钢就勃勃兴起了,人口也逐渐增加。本身这个地方的学校就少,学生、老师都非常少,那些三线建设的人一下涌进来,开始的时候不管来多少学生我们都接,但很快就容纳不下了。于是企业开始自己办学校,后来我也从地方学校调到地质队学校去当高中教导主任。”宋立进⑤回顾了大企业办学的情况:“三线建设的时候,应该说大企业的一些学校比地方还要办得好,层次上要高。像水钢的高中、水城矿务局的高中,还有盘江的高中,都考了不少清华、北大的学生,还有他管辖下的学校都是不错的。所以说三线建设对地区教育做了很好的补充,或者是一个拔高。”马世云⑥是三线建设重镇攀枝花市的一名教师,他虽然隶属地方学校,但所在学校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为参加三线建设的“铁五师”子女服务:“我1974年师范毕业之后被分到倮果中学,当时倮果中学是地方办的学校,归市教育局管。大概有400多名学生,农村学生就是朱家包那一片和金沙江对面小沙坝这一片的。修成昆铁路的‘铁五师’的子女,除了一部分在米易读书之外,其余都在倮果中学读书,包括师长顾秀的儿子都在这儿读书。”
2. 援建、捐建学校
三线企业多为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经济条件明显优于地方,特别是在那个物资供应普遍匮乏的年代,三线企业拥有物资分配的优先权。同时,三线建设的干部、职工通过层层筛选和培养,普遍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家国情怀,对发展民族教育事业有高度的认同。因此,三线企业常通过捐资、捐款、捐房等方式援建地方学校,在相当大程度上改善了这些学校的办学条件和水平,也加速了学校教育的现代化。
任志文③回忆:“胜利学校是沙坝唯一的一所完中,这所学校和部队很有渊源。1972年的时候,部队进驻卫星发射基地,为了解决部队和建设工人的子女上学问题,由地方出土地、出师资,部队出钱,合办一所从小学到高中都有的学校。因为教学质量好,胜利学校被大家叫作冕宁教育四小龙之一。2000年以后,地方政府重新修这个学校,正好遇到部队搬迁,部队还把他们的营区送给学校做教师宿舍。”陈庆安⑦回忆:“1971年我们来了以后就帮他们修学校,有初中、高中,哪个单位要帮哪个乡村建设,政府有统一的安排。哪里需要建学校而没钱的,单位有钱可以帮他修。”
(二)师资改善促进教育质量同步提高
三线企业中有不少属于当时的高科技单位,高学历的知识分子较多,这些知识分子有一些被选调到企业子弟校当教师,也有一些虽未转岗,但被地方学校聘请为校外辅导员,借助于科技企业和项目的天然优势,开展科普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民族团结教育等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外来教师不仅开阔了青少年学生的眼界,而且灌输了最初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彭光荣②在其教育生涯中多次在企业和地方学校转换,他认为企业提供的教师培训、学习机会及条件,打开了自己的教育眼界:“我们在地方上的学校教书时教学资料非常少,没得什么图书室,也没有几本书。但是到了地质队学校,图书馆里面随你要,各个学科的版本很多,比如我想要个有合理解释的四川版本没有,我可以用湖南的版本,我还可以参考贵州版。”宋立进⑤述:“在1960年代到1970年代,当时国家政策倾斜三线,北京、上海,还有一些大城市来的大学毕业生,最后都是我们的骨干教师和骨干医生,为我们边远的西部撑起了一片天。”
(三)“普及教育”和“优惠教育”缩短了教育水平的差距
普及教育是国家对民族地区教育发展最为直接的支持,大力推进普及义务教育,保障了民族地区儿童特别是女童接受教育的权利。可是,少数民族地区教育基础十分薄弱,仅靠国家的统一资助仍然不能满足少数民族青少年接受更高水平教育的需求。1960—1970年,三线建设企业逐步进入民族地区,在满足自身子女教育需求的同时也为民族地区普及教育带来了事实上的帮助。吴文发⑧是世居攀枝花的彝族人,他回忆:“我们大黑山上基本上都是彝族人,三线建设开始后我们才建了第一所小学,我是学校的第一批受益者,我有个哥哥比我大几岁,我们两个同时读小学一年级。开学后,现在民政乡的老村子石林来了七八个娃娃,有些女孩,但多数是男孩。”任志文③述:“那时候彝族男娃娃受的教育多一些,他们认为女娃娃长大以后要嫁到婆婆家去,所以女娃娃受的教育少得很。部队来了以后,慢慢地看到一些女兵,人家多好啊。还有慢慢地有些彝族学生读书有出息了,就当了老师,当了医生……现在彝族结婚,女娃娃讲究的是人才和文凭。”
少数民族学生升学优惠是民族教育优惠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1962年,教育部民族工作会议提出恢复高等学校录取少数民族学生的照顾政策,教育部与中央民委于同年3月2日联合下发了《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优先录取少数民族学生的通知》,做出少数民族学生报考全国重点高等学校和其他一般高等学校“同等成绩、优先录取”的决定。1980年6月,教育部颁布了《关于1980年在部分重点高等学校试办少数民族班的通知》,决定在全国5所重点高校举办民族班[6]。由于三线建设项目单位在民族地区吸纳了部分建设者,同时也因为工人阶级更注重下一代教育的观念影响,与三线建设有密切关联的这部分少数民族青年,不少人成为高等教育优惠政策的首批受益者。西南三线建设代表地区攀枝花市、六盘水市,以及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多位口述者都提及:三线地区的高考学生均享受10~20分的高考艰苦地区降分,如果是少数民族学生还可以享受民族学生降分。彭光荣②述:“教育方面有优惠,高考可以加分,后来有些三线工人和本地人成了家,那么我一方是汉族,一方是少数民族,娃儿可以报民族,这样的话可以多得20分。”
三、教育形式和内容的同构促进了教育质量的同步提高
教育内容及形式的同构是缩短教育水平差异的重要举措,教育的同构主要体现在教育的语言统一、内容趋同和教育质量的同步提升等方面[7]。三线建设时期,外来人员子女与驻地少数民族学生同校,双语交流非常普遍,学习能力互促提升。学校也非常重视少数民族学生的意识形态教育,不仅开设语文、数学等基础课程,也逐步增加了思想品德、美术、音乐等科目,培养少数民族学生正确看待事物的眼光,引导他们分析和解决问题,教学质量提高明显。
(一)民汉合校增进了各族学生的情感和共同进步
三线建设时期,民汉学生合校是普遍的现象,利用民汉合校的优势,促进了民族学生之间的交往交流和共同进步。合校合宿推动少数民族学生与汉族学生互相学习帮助,有利于增进彼此的了解和求同存异,民族感情就容易升温。鲁建文①的子女是三线建设第一批民汉合校的受益者,他回忆:“那边有个苦竹陵园,里面有个大的青石,青石下头那一片就是原来搞三线建设的时候修的房子,有的房子后来滑石矿接管了,就在这儿建了学校,再后来就演变成滑石矿子弟校。我们的娃娃都在那里上学,和工人的娃娃在一起读书。”
事实上,在一些人口分散的少数民族地区并不具备独立发展优质教育的基本条件,三线建设单位进入后,对当地的文化、习俗等产生了强大的冲击,语言的融合快速且深入。在民族地区学校教育中,少数民族学生和汉族学生同吃同住,互相学习语言和文化知识,在交往、交流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共通的思维模式,也促进了民族认同感的增强。李政美⑨是攀枝花市拉鲊乡的彝族人,11岁上小学时铁道兵进入攀枝花拉鲊一带,见证了三线建设在民族地区开展的全过程:“我父母都是彝族人,我们村彝族人为主,也有很多汉族人,加上三线建设时外面进来的人,大家掺和在一起,说着说着汉话就习惯了,慢慢反而把彝话忘了,现在懂彝话的人特别少。”朱万明⑩,彝族名波洛不他,他生动描述了自己和汉族同学的相处情形:“我在上学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汉族人,更不会讲汉语,汉族和彝族不小心碰见都会相互害怕,跑到很远。我们学校大部分是彝族学生,有部分汉族,还有一些纳西族,上小学后慢慢地就跟汉族接触更多一些,语言逐渐能沟通了,偶尔还会去同学家串门。交往多一点逐渐也不害怕了,后来也交往了一些很好的汉族同学,现在回去也会找同学们聚会。”
(二)“双语教育”提高了交流、交往的效率
国家一直非常重视在少数民族学生中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同时,加强民族语文教学和民族文字教材建设,推进双语教学。早在1951年召开的第一次民族教育工作会议中就明确规定:“凡现有通行文字是民族,在中小学各科课程教学中须使用本民族语言教学;有独立文字的民族,须采用汉语和本民族语文进行教学。”[8]
任志文③述:“1960—1970年的时候,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娃娃读书是合校。教学主要是用汉语,但是汉语老师和彝族老师都有,低年级的基本上都安排有彝族老师,高年级慢慢地换汉族老师来教。后来有些学校开设了专门的彝文,主张彝族汉族学生都要学都要考试。从国家教育角度来说,是希望引导这种地区的彝族学生懂汉话,汉族学生也懂彝语,这样就更有益于他们融合。”吴文发⑧回忆:“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广播里面讲的是普通话,我是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们老师教的都是四川话,可能还有点偏云南口音。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基本上听得懂了,因为高中教我们的那批老师,都是外面支援三线建设分配来的知识分子,或者是教育学院毕业的学生,学历都比较高。”阿什老轨⑪述:“三线建设时期,凉山州的民族学校初中以下都要开彝语课,汉族学生愿意学当然更好,事实上好多汉族学生说彝语比彝族学生还扎实,好多汉族干部彝话比我说得好。中小学彝语相当于选修课,学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将来下去工作,如果不会他要后悔了。”
(三)“爱国主义教育”激发了各族学生的报国志向
多数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教派和信仰的教义,中国共产党的民族宗教政策一以贯之地主张尊重群众的宗教信仰自由,但坚决实行宗教与教育分离,特别是要防止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宗教干扰教育。要引导和鼓励爱国民族宗教人士在民族教育中发挥积极的作用,包括利用他们在群众中的威望动员边远穷地区群众让子女接受普及教育,捐资助学、办学,还可以聘请有名望的爱国宗教人士担任民族学校名誉校长或讲授民族语言、文化一类的课程。阿什老轨⑪描述了自己作为高校兼职教师的经历:“我是四川省教育厅任命的西昌学院的教授,我第一次去讲课的时候,大礼堂有3 000多人,我就专门讲钱学森敢于实事求是,报效祖国的故事,学生都愿意听。”
三线建设的许多项目不仅开阔了民族学生的眼界,也极大地增强了他们作为中华民族一员的民族自豪感,1970年代开始建设的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任志文③回忆:“我们成功希望小学是一所军民共建学校,主要招收泽远乡拉基村、八一村、东方村、屋莫村、麻叶林村的少数民族学生,你们从这些村子的名字上就听得出来我们和部队的渊源。我们学校挨着卫星基地,部队的战士和军官给学生捐学习用品,还义务带学生参观基地,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这些活动激发了孩子们的爱国热情,或者是将来的成长志愿和志向。”
(四)“民族团结”教育增强民族认同感的代际传递
三线建设地区开展的民族团结教育是双向而行的,首先是对迁入民族地区的干部、职工提出明确的要求;其次是通过地方政府对各民族群众进行宣传、教育。对民众的教育措施一方面是通过各类共赢、共同发展的项目使民众有更多的获得感,进而认同民族团结和共同进步的观念并将之传递给子女,当然,学校也义不容辞地承担了引导青少年一代树立民族团结和共同进步观念之职责。
民族团结教育是培养各民族青少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核心内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很快就提出了“民族团结教育”概念和开展教育的要求,但很长一段时间对民族团结教育的目标、内容、教育形式和途径等并没有明确的规范,直到1990年后才有一系列政策出台,进一步明确了上述问题[9]。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强调,要“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10]。深入阐释了民族团结教育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内在联系。
民族团结最感人、最典型的案例常常发生在各民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抵御外敌、共度时艰的历史阶段,而三线建设的初衷就是加强国防,维护国家主权,因此三线建设天生就具备民族团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教育的要素。西南三线建设项目的选址多在边远穷的民族地区,因此除学校教育有意识地开展民族团结教育外,三线建设企业也十分重视民族团结教育,许多三线建设者在日常生活和民族交往中践行民族团结思想。黄丽琼⑫是一个善良而普通的道班工人,用她朴实而温暖的方式践行了民族团结:“我们在公路养护段的时候哪样民族都有,苗族、水族、布依族,还有仡佬族……他们经常请我们到他家里面去玩。开始他们要是讲起苗话,我们一句都听不懂,后来时间长了我们学得到两句,他说洗脚喊‘水灯’(音),睡觉是‘包拉总’(音)……他们小娃娃看到我们吃粽子,就说‘哎哟,你看道班的人咋吃给罗呀!’(苗语:陀螺)。后头我们就拿点给他们尝,他觉得还好吃呢,笑得不消了。”正是在和三线建设者的日常接触和交往中,民族青少年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悄然萌发。
少数民族干部教育也是三线建设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途径。宋立进⑤述:“我们作为移民城市,三线建设不但带来了生产的技能,改善了民族地区的经济、生活,而且带来外面的文化,逐步改变了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还带来了民族的团结,带来一种奋斗的精神。三线企业里面培养了一些少数民族干部,当时我们盘江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就是淤泥河的彝族人。少数民族干部很淳朴,能吃苦耐劳。”
四、三线建设通过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价值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指以中国为主要区域形成的,具有中华民族历史文化联系、稳定经济活动特征和心理素质的民族综合体,主要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生活方式等要素[11]。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则属于价值观范畴,其形成不仅仅停留于浅层次的认知,正向评价和积极情感的形成才是其铸牢的标志[12]。学校教育功能的发挥是铸牢青少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关键,学校教育通过主体观念、内容载体、交往空间、交流工具(通用语言)、情感交融等,为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生成性条件[13]。在学校场域中,青少年一起学习、生活、交流,相互见证彼此的成长,中华民族共同体情感自然生发[14]。进入社会领域后,共同的学缘成为彼此相知、相互认同、相互扶持的资源,中华民族共同体情感持续铸牢。三线建设在西南民族地区发展的方方面面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尤其是通过促进教育发展的途径强化了各民族青少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学校教育将抽象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化到各民族学生的日常学习、生活、交往中,亲身体验后,教育灌输的观念自然而然地内化于心。可以说,三线建设时期的教育担负起了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深植于青少年心灵的重任,其经验和价值在今天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关键期来看,仍然具有很强的参考价值。
(一)学校教育是铸牢青少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关键
构建各民族学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学生自身和社会的发展具有双重意义[15]。在三线建设时期,外来或新建的三线企事业单位不仅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而且极大地影响了少数民族地区的教育观念,通过兴办学校、捐建校舍和物资等,改善了民族学校办学条件。掌握了先进技术的工人阶级的现身说法,强化了民族群众让子女接受教育的理念,尤其是女童教育得到很大的促进,对普及基础阶段义务教育有隐形的价值。部分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科技发展水平的企业、基地等,也成为各级学生最好的民族团结和爱国主义教育的载体。三线建设企业和项目也通过招工、提干、送培、毕业生归乡等途径,为少数民族地区培养了大量人才,这些人不仅自己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先锋,而且在子女教育过程中有更为强烈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6]。
(二)教育促进民族文化的融合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核心
三线建设以前,西南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具有相对隔离的居住空间和相对独立的文化圈,三线建设者的进入带来新的文化冲击,不仅是当地民众接受了外来文化的影响,迁入者也逐渐吸纳了当地的民俗习惯等文化因素。其间,因为多民族学生合校教育,为各民族学生提供了近距离交流的空间,教育内容的同构也促进了学生对各民族文化的吸纳和认同,可以说青少年群体在教育作用下成为最早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代人。时至今日,在西南民族地区已很难通过语音、服装、习俗等外化的符号特征来判断个人所属的民族,很多民族已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水乳交融[17]。
(三)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民族教育的价值取向
中华民族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和不断整合,早已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费孝通将其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念解释为“我将把中华民族这个词用来指现在中国疆域具有民族认同的十一亿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个民族单位是多元,中华民族是多元一体。”[18]
目前多元一体已成为构建多元文化教育体系的理论依据,也是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取向。
在以云贵川为主体的我国西南疆土上,汉族和彝、苗、白、壮、傣、回、傈僳、哈尼、纳西等少数民族呈“大杂居、小聚居”的格局世代居住,至三线建设启动后,大大小小的三线项目落地民族地区,与本地民族村落形成“犬牙交错”的互嵌布局。西南山区以外的以外向交通为代表的一线沿海文明,以及二线以农耕文明为代表的先进生产力和新兴工业文明被带到偏远落后的三线地区,促成了多民族的跨越式发展。因此,三线建设带动的不是一厂、一村、一地、一面的发展,而是整个西南民族共同体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随着三线建设的逐步推进,西南民族地区的教育也越来越具备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特征,在学校教育的形式、内容、途径上都兼具了民族传统教育、国家一体教育、外来先进教育等多元一体的特征[19]。
(四)包容开放的民族教育体系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可持续发展
汉族作为我国人口数量最多的民族,与少数民族的显性和隐性的隔离在各级教育体系中都存在。在三线建设开展初期,三线建设项目单位没有独立的学校和教育体系,其子女的教育原则上都并入原有地方学校上学,这种情况客观上使得青少年一代与当地民族学生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交流。后来随着建设队伍越来越大,一些大企业开始兴办子弟校,初期的子弟校办学条件有限,多数不接受原住民子女,所以三线二代与民族青少年的隔离也越来越严重。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教育应该针对各民族青少年采取统一的标准和开放、包容的体系,既有交叉、融合,又照顾差异性。总之,只有包容开放的民族教育体系,才能保持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持续铸牢。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教育不仅仅是思想政治教育的任务,应将之融入更广泛的学科领域之中[20]。目前,我国教育体系中绝大部分的学科知识是以汉语逻辑来构建的,这也导致部分民族学生在语言以外的学科,尤其是现代科学技术的学习方面遭遇更多的困难,因此在更多的科技领域应普及多种语言的表述标准[21]。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世代定居模式已逐渐被打破,少数民族学生的个人成长环境和经历差异性越来越大,学习基础和能力也不同,因此高等教育不仅应予以少数民族学生优先录取等照顾政策,更应该予以根据个人兴趣和能力差异选择优质学校,尤其是专业的优先权。
结语
教育是整个社会变迁中的一个子系统,社会变迁与教育联系紧密。教育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各方面发展的关系不是单向的,换一个角度看,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需要通过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的耦合发展来实现。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功能是通过政策和法治来保障的;教育铸牢经济共同体的经济功能是通过教育脱贫来实现的;教育铸牢文化共同体的文化功能是通过“多元一体”文化融合来实现的;教育铸牢心理共同体的社会功能是通过教育公平集中体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发展和传承重点在青少年,而青少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养成有赖于学校教育的全方位培育。三线建设在西南民族地区的开展,打破了千百年来的民族隔阂,培育了青少年一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并实现了代际传递,其历史经验值得借鉴。
注释
① 鲁建文,男,彝族,1947年,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人。先后当过会计、赤脚医生、民兵,从事过农林生产,办过滑石厂等。
② 彭光荣,男,穿青人,1936年,贵州纳雍人,中共党员。曾在107地质队子弟学校任教,当选县人民代表。
③ 任志文,男,汉族,1946年,冕宁县泽远人,中共党员。曾任冕宁县沙坝区成功希望小学校长。
④ 解觉日哈,男,彝族,1948年,西昌市冕宁县人,中共党员。1968年带领当地百姓为三线建设修公路。
⑤ 宋立进,男,汉族,1952年,贵州省六盘水人,中共党员。是六盘水第一代参加煤矿建设的职工,曾任盘州政府副秘书长兼工农关系办公室主任等职。
⑥ 马世云,男,回族,1955年,攀枝花市仁和区太平乡人,中共党员。1974年渡口市师范学校毕业后到倮果中学任教,见证了三线建设时期攀枝花市教育的变迁。
⑦ 陈庆安,男,汉族,1945年,四川安岳人,中共党员。先后参与贵昆线和成昆线建设,1971年转业泸沽铁矿。
⑧ 吴文发,男,彝族,1958年,四川攀枝花人,群众。1978年7月参加攀枝花建设,曾任政协四川省第十二届委员会民族宗教委员会副主任等职。
⑨ 李政美,女,彝族,1955年,攀枝花市拉鲊村人。见证了铁道兵修建成昆铁路,经历了三线建设促进民族地区教育发展的全过程。
⑩ 朱万明,男,彝族,1959年,四川省攀枝花市盐边县共和乡(原林海彝族乡)人,共产党员。曾任职两届(1992—1998年)林海彝族乡乡长,三年共和乡人大主席。
⑪ 阿什老轨,男,彝族,1950年,四川普格人,中共党员。1970年随“凉山州民兵团”参加攀枝花三线建设,曾任中共凉山州委副书记等职。
⑫ 黄丽琼,女,汉族,1947年,贵州六枝人,群众。在六枝从事道路养护工作,并参与贵烟线梅花山段修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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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th and Value of Promoting Education Development in Southwest Ethnic Regions Through theThird-lineConstruction
——Examination Based on OralHistory
DAIJun, LUOChunQiu, YUANXiaoyan
(Panzhihua University, Panzhihua 617000, Sichuan, China)
Abstract: Initiated in the mid-1960s, “theThird-lineConstruction,”primarily designed for preparedness in times of war, objectively facilitated the comprehensive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in southwest ethnic regions. Thesouthwest ethnic regions, mainly encompassing Yunnan, Guizhou, and Sichuan, were the focal areas of the Third-lineConstruction, which propelled a leap-forward development in education across these ethnic region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Third-lineConstruction in ethnic regions led to a significant influx of key projects and high-caliber personnel, instigating a transformation in the educational perspectives of ethnic communities.The development of “the integration of industry and agriculture” has improved the educational conditions in the southwestern ethnic regions, simultaneously enhancing the quality of education. Particularly noteworthy is how school education concretized the abstract concept of “the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s”into the daily learning, life, and interactions of students from various ethnicities, embodying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education in nurturing a diversified yet intergrated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Keywords:the Third-lineConstruction,ethnic education,oral history,the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