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珀(组诗)

2024-11-11 00:00朱朱
扬子江 2024年6期

三间屋

1

一块暗礁内部挖出的屋子,

挖出的石料堆成四周的阴影。

住在附近的人亲切地称它

“午夜的光之岛”,午夜,

当泅泳者经过时,四肢

会被黄蜂般钻出窗户的灯光螫中,

一阵温暖的麻痹,足以导致

终生羁留。不信就问问

那位白头的酒保,他来自

我们每一个人的老家:一座

被浪冲毁的码头,储藏在大脑

但远离了心跳;如今他弓身

在海的最深处,熟知用什么来

填满黎明前成排像伤口咧开的杯子。

2

固执留下了形象,但不够。

岸边的塔或荒野里的大教堂,

智慧的虹已在其中蒸发,徒留

七彩的纹饰。看,这铁道边的屋子

让我想起祖父当年端坐在家中,

要对抗随时会来的地震,

已无人信任古老的屋顶了,却也

没有谁能劝得走他。地震确实没来,

但我们都已爱上路过的新世界

——忍冬花的耳朵探出枕木

测听车轮,一种速度如炉膛的火

一闪,瞬间让它枯干。酷烈的

不再是对抗,是地平线逃往

自己的尽头,让位于面对面的遗忘。

3

连大海也可以省略,唯愿光

到最后的一刻依旧在场,它

透视人不过是一场自愿的耗散,

像一团咖啡的热气渴望被风催赶,

很快就剩一层薄薄的黑色残渣;

它透视而不责备,如常地抵达,

顺应门窗既定的方位,如果

一面墙赠予了画布,它就用

整天描绘出你生命的不同时段,

直至傍晚时你们完全叠合,那份

默契远非大海与陆地能够比拟。

看,连故事也可以省略了,只剩

类似固态的那种波动;波动,

不就是全部?我生来从未见过静物。

阳光里的女人

现在有一个机会

去问明余生的际遇,

她却止步于那条额外的路。

立着,就这么赤条条。

乳房就这么累赘,

头就这么负发而重。

窗再框紧阳光片刻——

和风已填平深渊,

正将悬崖吹至背后——

注定要来的事情,

就让它们桩桩件件地来,

逐一被应729980d160b1de3801570a240fdfe902339d1085a4ae8af159752168efc946aa对。

多菲内的房子

退役后上尉做了一个哨所般前插的梦,

并在梦中驻扎不少年。现在:

字迹已1ddccbb3305d7a21e3902ef17a3e74b7ce5eb642c8db5ade65cc8fe0b3ebfbb7湮灭的“待售中”。

烟囱甚至蒸发了视觉的暖意。

在该死的、后来才修建的铁道边,

这个被围合的空尚未瓦解,

全靠那几根壁柱在原处支撑着,

谛听着,似乎仍然等待什么。

熟悉的脚步声走远后,有一天

忽然响起,在近旁消失,

然后再次响起,走远,从此消失。

现在,就可以说:草是陆地上

最广袤的海,致力于面积而非深度,

它的目的是以漫过的方式让往世搁浅,

它的波浪做好了扎根的准备,

缓慢地扩展,却没有退潮的间歇。

加油站

长久地行驶在梦中的极地,

你终于决定短暂地回归;

将车泊在路边,关灯

但不熄灭引擎,只为凝视同类。

那人伫立在一片整理过的荒野

(全然不知你已悄然来到),

他摆弄着加油泵,像先民

在傍晚的厩栏边填放草料。

当一个人独自沉浸在劳作中,

四周就没有末日的迹象,

森林静静地汲水,昆虫和鸟

不断加入即兴的合唱。

当一个人独自沉浸在劳作中,

像钟表背后的齿轮忘我地运转,

而另一面指针一圈又一圈

重复着那种无谓的计算。

皮管偶尔会像调皮的马蹄踢他。

若有若无的美国在附近游荡,

看,筑在松槐上的那些巢,

原来每个地点都与天空接壤。

当一个人独自沉浸在劳作中,

他是在轮值我们共同的渺小;

动荡的星球,激愤的呼号,

延迟的告解,获得隐秘的担保。

你是逃亡犯凝视一个有家的人;

你是晚年的托尔斯泰,被电影

特写镜头里一位马拉松选手吸引:

恍若终点在上,永在原地奔跑。

这凝视像刻刀,将你从冰海

凿出,从虚无的浪沫里析取;

在洒落的灯光下,这凝视

将你重新还原成确凿的人。

路边,稻草钨丝般闪烁

即将点燃的暖意(当心,随后

会像腐热的沼气)。油箱已

变得充足,现在,就让旅行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