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
你跟着我来到奉科,晚上
我们在山头看星星,我在
诗里告诉你,这里有
一百四十万颗星星。但我们
今晚能看见的很少,可能
其他的星在奉科的
另一头,有另一些奉科人
正在像我们一样仰头望着
它们。也许命运让我们这些
奉科人永远没有交集,我不知道
他们住在哪一座山头,有几亩田地
有没有在八月收获石榴和花椒,
不知道他们喜欢变成飞鸟还是
白马去赶农历二十五日的集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
生下来,成为奉科人。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已经不是我了
他们也不是他们,但这些星星
还在闪着,奉科人还在抬头望着。
地图
今天,我又一次感到我的心
慌乱不安,甚至不能坐在这里
写一首诗,阅读一篇文章。我知道
我又一次迷失在我的地图里,我是多么
不成熟,以至于这原本清晰的地图:
一条种满松树的小路沉默地
通向北面的雪山,翻过
雪山,就是虔诚的奉科——如今
却多出这么多弯弯曲曲的小路,所以
我不得不再一次对我的灵魂
重申这一切:我是阿弄金的儿子,
一个地地道道的奉科人。我用我的心
爱每一个奉科人,尽管他们中
有的变成了我小时候想穿着芭蕉叶
扮演的魔鬼。但我仍然要用我的地图
为他们引路,为这些游荡在世界上的傻瓜和
魔鬼引路,奉科不会把他们的灵魂关在门外。
从奉科走到奉科
站在金沙江边,举起双臂
我大声呼唤这片黄昏,这条大江
那些栖息在两岸群山里的
飞鸟们,我知道它们每一只的名字
我要叫醒其中的三十二只,让它们
提前带回我归家的讯息,一条开满
紫色花朵的小路从山脚下
延伸开去。那座最高的石头凳子山
首先认出我,然后是那些黑石
接着是那成片的油橄榄和那棵
沉默的黑色石榴树。它们慢慢地,
静静地在奉科认出我,而我深深感到:
我丽江城的灵魂正在消逝
此时,我奉科的灵魂却
如此年轻,像一头刚刚在奉科
出生的白牦牛驮着一朵云,
在山间跳跃、奔跑,
从奉科走到奉科。
黄昏的生灵
在石头凳子山,我遇到一只老虎
我问它,你是在等着再生吗
在一片松林里,我遇见七只山雀
我问它们,你们是在等着再生吗
在溪边,我遇见一只麂子
我问它,你是在等着再生吗
它们无一不沉默,我想不出
一个拥有什么样灵魂的人,会选择
变成一只老虎、一只山雀、一只麂子。
也许是我错了,它本来就是一只老虎,
它本来就是一只山雀,它本来
就是一只麂子。抄小路下山的途中,
我感到一种快乐前所未有:在这
奉科的黄昏,我笃定我就是我
既不用去到天堂,也不用下到地狱。
忧伤的阿弄金
阿弄金忧愁地跪在
虎头人身的子劳阿普面前
绝望地说:“天神,我走了那么久
才走到我灵魂的第一站,现在
我已经分不清我三十六岁还是
一百二十岁,但我还有灵魂的
整整八十一站没有走。我可能
永远都无法抵达了。”
子劳阿普沉默着,没有给他安慰
也没有给他希望。
“我不停地向世界进发,渴望得到雪山
和金沙江的回声,但现在这些全都
毫无意义。”子劳阿普盘腿而坐,
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阿弄金
垂着脑袋,仿佛整个奉科都在他背上睡着了。
这间搭建在松林里的低矮木屋,阳光从
缝隙中挤进来,昏暗中
照着虎头人身的子劳阿普和阿弄金。
鸡蛋日历
他们对时间的计算,常常出现纰漏。
但我失明的外婆不会。每一天,她
都摸索着,在鸡圈里,在花椒树下的
草垛里,屋子背后的烂背篼里捡拾鸡蛋。
奉科的日子由她的鸡蛋日历构成:
前天是四个鸡蛋日,昨天是
两个鸡蛋日,今天是五个鸡蛋日……
有时,她有些沮丧,因为这一天
一无所获,但她坚持把这个日子也
算在她的个人日历里——我们允许时间
白白流过。或者某一天,在一个新地点,她会
突然地捡拾到一窝鸡蛋:“这是米利东阿普的
奖励,我曾在竹林里救过一只小山雀。”
今天下午,她又一次站在院子里,破旧的
蓝布帽子兜着白色鸡蛋,她快乐地
对我喊:“今天是九个鸡蛋日。”站在
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她好像置身于
世界的任何地方。我在长廊上看着她,看着
这个轻盈的灵魂,唯一的——
我理想中的阿一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