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断亲”:社会团结境遇下的弹性社交失范

2024-11-08 00:00:00严雪雁王茂福
理论月刊 2024年10期

[摘 要] 青年“断亲”凸显了亲情关系中的断裂,作为一种社交实践,其往往发生于具体的社会生活情境,这是准确理解“断亲”本质的关键。在注重团结的中观社会结构情境中,“断亲”构成与传统秩序、社会期待相悖的失范现象。借鉴默顿社会失范理论,对粤东潮汕C村田野经验进行提炼,“断亲”的理想类型与生成机理得以体系化呈现:仪式型“断亲”主要发生于较高阶层的青年群体,其作用机制是个体目标追求与社交群体发生变更,使亲情社交边缘化;抵抗型“断亲”主要发生于较低阶层的青年群体,其作用机制是青年将亲属网络视为替代性工具手段,对亲情社交进行优先级重组;遵从型“断亲”主要发生于中等阶层的青年群体,其作用机制是青年对生活话语权的强烈要求,为避免矛盾而主动减少亲情社交。“断亲”的多元类型交织形成社会团结境遇下的弹性社交失范,体现了青年与亲属网络之间的不协调,也反映出亲属网络的支持能力弱化,这需要社会各界加以重视并积极应对。

[关键词] 青年“断亲”;社会团结;弹性社交失范;亲情社交;亲属网络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10.005

[中图分类号] C912.3; C913.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10-0048-12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2024年度青年项目“广东‘百千万工程’背景下以县域为基础推进共同富裕的实践与经验研究”(GD24YMK04)。

作者简介:严雪雁(1995—),男,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王茂福(1964—),男,经济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问题的提出

每逢春节长假,漂泊在外的青年纷纷踏上归途,在享受阖家团圆的幸福感的同时,代际之间的社交矛盾逐渐演变成家庭生活的不和谐画面。一时间,青年“断亲”话题屡屡占据主流社交平台的热搜榜单,吸引了大量用户的关注与评论,网上甚至出现用户自成两派互相攻击的局面。那么,何为“断亲”?胡小武和韩天泽认为“‘断亲’主要表现为懒于、疏于、不屑于同二代以内的亲戚互动和交往的一种现象,简单讲就是基本不走亲戚,而不是一种正式声明的断绝亲戚关系”1。陈友华和宗昊认为“断亲”就是“出于个体的理性选择与传统亲情观念的束缚,个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同三代以内的亲属关系逐渐疏远的一种过程”2。唐甜甜和翟学伟认为“断亲”指的是处于社会流动中的人群与原有亲属网络不再关联,其他社会网络则代之成为其利益与情感的倚靠1。

上述定义各有道理,但无论是疏离于某个亲戚还是整个亲属网络,既有观点倾向于将“断亲”简化为不走亲戚,试图将其作为一种普遍性认识。依照托马斯情境定义理论,社会互动的意义来源于互动主体在共同情境中的协商与建构,一旦脱离对微观生活过程的观察与认识,任何对“断亲”的普遍性理解将变得非常空洞。亦即如果“断亲”的双方当事人都不认为彼此不来往是有失面子、有违情分的,那么外人脱离具体情境对“断亲”作出的批判只是一厢情愿。依照马克思实践理论,实践具有过程与结果的二重性,是主客观的有机统一,劳动实践也往往发生于一定的场景之中。受此启发,笔者将“断亲”理解为一种社交实践,是青年在主客观条件综合下作出的选择,其往往发生于具体的社会生活情境,是过程与结果的统一。

针对相关研究的不足,能否从社会学经典议题与中国社会语境中吸取养分,进一步拓展学界对“断亲”的认识?青年所处的社会结构情境如何影响其“断亲”实践选择,其中有何个体差异?能否对“断亲”现象作出更具体系化的理论概括?青年“断亲”又是如何由一种个体社交实践选择演变为更大范围、更普遍的宏观变迁趋势?对此应当如何加以防范应对?针对这些问题,笔者将结合粤东潮汕C村的田野经验,通过分析青年所处的中观社会结构对其“断亲”实践选择的影响,尝试对“断亲”进行类型学划分并深入剖析相应的生成机理,以对“断亲”的实质进行体系化、学理化呈现,在此基础上深入理解青年“断亲”由个体选择转变为宏观社会趋势的中间环节,并提出现实的应对建议。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框架

(一)“宏观—微观”二元范畴:青年社交实践的建构

目前直接论述“断亲”的研究较少,如果将“断亲”归纳为一种青年社交实践,便可以追溯到如下两条理论脉络。

其一是青年个体能动性脉络,主要关注青年作为富有自主能动性的社会行动者,以自身为中心对社交的形态、方式、对象等进行的理性安排。梁丹提出垂直领域精准陪伴的社交模式,旨在说明随着青年更加注重社交质量与个性化社交需求,数字技术赋能生成的精准社交与趣缘圈子有效提升了社交满意度2;刘航指出不同于传统社会强调整全性的亲密关系,碎片化是青年搭子社交的典型特征,基于双方之间的时空对等,个体兴趣爱好或生活琐事构成社交起点,社交的临时性导致双方情感投入程度较低3;王昕迪和胡鹏辉认为,现代青年渴望既亲密又独立的人际关系,社交边界感能为他们重建内心秩序、减少情感捆绑并维系内心平衡4;曾昕分析了盲盒消费现象背后的社交逻辑,认为盲盒消费是玩家群体形成自我、群体认同并开展主动展示的关键,以物为媒介,独特的话语体系与圈层文化得以生成5。

其二是宏观社会变迁脉络,主要聚焦于整体性社会发展、变迁趋势对广大青年社交实践的影响。成倩认为在发达社交媒体影响下,青年社交形态、时空秩序以及心理体验出现颠覆式变化,更为自由的关系空间与跨越时空“在一起”的社交幻觉,共同建构出“孤独社交”形态1;杨江华和杨思宇实证分析了青年网络社交的圈群特征对政治参与的影响,指出由于青年“接入”互联网的技术门槛很低,现实阶层差异造成了信息区隔与虚拟空间中的数字分层,这是社会不平等借助数字技术向网络空间延伸的表现2;彭大松认为,随着年轻一代流动人口在城市中适应能力的提升与城市制度、文化环境的改善,推动了社交逆内卷化,使青年的社会交往突破了亲缘、地缘限制,向陌生关系拓展并扩大了交往范围3;田丰和付宇指出城镇化对社会不平等造成显著影响,使人们更少与社会经济地位不如自己的人交往,呈现出社会网络向上收缩、封闭性上升的“无友不如己”社交形态4。

综合上述理论脉络,青年社交实践是个体能动性与宏观社会力量共同建构的结果,这恰恰回应了社会学固有的“宏观—微观”二元范畴。但是,二元分析框架也导致学者对处于中间层次的社会影响因素关注不足,形成宏微观之间的“理论真空”。如此一来,个体选择如何转变成一种普遍趋势,这一中间环节是如何发生的?缺失中观维度也将无法回答这一问题。正如默顿针对帕森斯宏大抽象结构功能主义,提出了著名的中层理论。复杂性是我国社会语境的基本特征,行动者总是处于一定的社会场域与生活情境,其社交实践选择无法摆脱具体社会情境因素的影响。基于中层理论思路,应重拾寓于宏微观之间的中间层次,将“断亲”实践置于具体的社会情境中加以理解。

(二)亲情社交与中观社会结构

在现实中,“断亲”虽不致产生“老死不相往来”的极端状态,但亲情社交的断裂终归会对亲情社会网络造成一定的破坏,且与中国人崇尚的家和万事兴、血脉相连等传统价值观念也存在抵牾。亲情关系是家庭社会学的主要议题,也是每位青年人生在世无法回避的生活事实。家庭是中国人的中心价值,也是世代延续的形式5。或许在许多时候,亲情难免让人感觉负担过重、想要逃离,代际之间围绕生活话语权的明争暗斗也层出不穷6,但不可否认植根于血缘的亲属网络的历史作用。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乡村社会终究是封闭的,就是一个循环而已7。面对扩大生产与抵御风险的需要,通过一代代的家庭扩大化生产与子女分家,基于血缘为纽带的宗族网络逐渐形成,并充当着维系中国乡村社会稳定最重要的社会网络8。中国传统社会盛行大家族主义,家族构成个体抵御风险的组织基础。在传统社会生活中,每个成员自幼就被灌输服从家族利益、长幼有序的观念,并辅以一系列戒律与行为规范,引导每个成员家庭彼此守望相助、密切交往,凝聚起强大的宗族、家族势力,结成庇护网络,保证血脉存续与长久发展,中国人崇尚的人丁兴旺、光宗耀祖的观念亦是在传统乡村社会背景下诞生的。在集体主义伦理作用下,每个成员自发地维系亲属网络,亲属网络也能为成员提供正向反馈,并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动用家族的力量来满足成员的利益、情感与安全需要。在传统社会背景下,每个家族成员高度嵌含于亲属网络,成员之间的联系较为紧密频繁,兼具形式与实质的统一性。追求家庭团结和谐、遵从集体主义精神的传统文化观念已深深地植入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也构成了我国20世纪集体化运动不可或缺的文化内驱力。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冲击下,基于血缘关系并延续至今的传统亲属网络尽管受到了削弱,但并未完全崩塌,在我国乡村社会中仍得以存留,充当着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与蓄水池1。贺雪峰教授从乡村社会结构的维度将我国村庄自南向北划分为团结型村庄、原子型村庄与分散型村庄三种类别,指出上述村庄中不同的社会结构状况对村民凝聚力、观念认知与行动的影响有所差异2,尤其在南方宗族型的强大村庄中,基于血缘联结的传统亲属网络保存较好并对村民的行动产生持续影响。受此启发,同时结合粤东潮汕C村的田野经验,便会发现针对“断亲”,中观社会结构充当着相当重要的社会情境因素。引进中观社会结构的理论维度,既能弥合宏微观二元范畴之间的空白,也能与我国丰富多彩的经验材料联系起来,在提炼中层理论的基础上推进相关研究。

(三)分析框架:团结型社会结构中的社交失范

在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中,涂尔干的社会团结理论具有重要地位。“集体生活的整个领域绝大部分都超出了任何规范的调节作用之外”3,通过对社会各种失范现象进行深入分析,他认为工业社会催生的社会劳动分工是推动人类社会由机械团结走向有机团结的根本动力。“机械团结最为强劲的反抗力是抵不上劳动分工所产生的凝聚力的,机械团结的运作范围也涵盖不了现代社会大多数的社会现象,这个明显的事实告诉我们,社会团结的唯一趋向只能是有机团结。”4不同于滕尼斯悲观的“共同体消失”,涂尔干则保持着乐观态度,从社会发展的整体角度肯定了社会分工的道德价值。“我们之所以朝着专业化方向发展,不是因为我们要扩大生产,只是因为它为我们创造了新的生存条件”5,“现代劳动分工不是让人们从事彼此疏离、毫无意义的业务和职位,而是有助于增进道德上的相互影响”6。通过探讨能够适应新社会条件的共同意识与道德规范,涂尔干指明了拯救社会危机、摆脱社会失范的出路,并将社会团结作为穷其一生不懈追求的目标。

尽管“断亲”体现的是行动者的个体选择,但如将之置于团结型社会结构的现实语境下,其便构成对强调集体精神、宗亲团结的传统村庄秩序的悖反,即涂尔干、默顿等社会学家所说的社会失范。默顿从社会文化结构对社会失范开展了深入分析,他认为,任何社会都拥有倡导公民个体追求的文化目标,社会结构为个体实现文化目标提供制度化手段。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之间应保持平衡,否则个体可能产生混乱与不安,甚至实施犯罪、自杀等越轨行为,这意味着个体陷入了社会失范的消极状态。围绕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的不同组合,默顿归纳出个体的五种适应类别:遵从指个体对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都接受,这是最普遍的类型;创新指个体接受社会文化目标,但在行动中则采取非制度化手段作为替代措施;仪式主义指个体放弃社会文化目标或将之降低为个人足以满足的程度,而在行动上则被动接受制度化手段;退却主义指个体一并拒绝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反抗则是个体在拒绝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的同时,还试图以其他目标和手段进行替代7。

上述理想类型虽不能直接套用于我国社会语境,但其类型学思路与理论分析维度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启示。正如托马斯情境定义理论所指出的,任何行动的意义都需要融入具体的社会情境中进行细致观察,针对“断亲”现象亦是同理。抛开具体社交情境而主观地为其贴上标签,其实只是外人的一厢情愿。社会失范意味着行动者的实践是不符合社会期待的,只有在强调团结的传统秩序中才能凸显“断亲”的违和。因此,如果要将“断亲”理解为社交失范,就需要将之融入团结型的社会结构场域中进行细致分析。综上所述,本研究的主要思路是:在社会团结的中观社会结构的架构下,吸收默顿社会失范理论精华,以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的不同组合作为类型学划分依据,并借鉴相关研究1进一步融入社会阶层基础、居住空间形态、亲情社交形态等相关分析维度,对粤东潮汕C村的田野经验进行提炼,划分“断亲”的理想类型并分析其生成机理,形成对“断亲”的体系化阐述。最终,在深入理解“断亲”现象内在本质的基础上,更好地把握其由个体社交实践选择演变为宏观社会趋势的中间环节。

上述理论分析维度也需要结合C村实际进行细致说明:(1)社会文化目标在C村中主要表现为追求成功、荣归乡里、光宗耀祖,即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的落叶归根,村民期盼在获得职业、财富、社会地位等方面成功后回村修缮祖宅、担任村干部、支持村基金会与教育、民俗文化事业。(2)制度化手段指教育升学、公务员考试、教师编制考试等官方提供、社会默认的流动晋升渠道,与此同时,村庄中的宗族网络也能够对村民提供支持,比如基金会、教育资金、创业与就业提携、村中强人的帮助等,这些途径是以血缘关系作为获取资格的,本研究将之归类为非制度化手段。实际上,在C村中非制度化手段的现实作用更强,这正是团结型村庄的优势所在。(3)“断亲”可以发生于任何社会阶层,受到行动者家境、职业、收入等个体因素的影响,从而体现出不同的作用方式与生成机制。(4)在城市化的影响下,商品住宅小区的居住形态打破了传统乡村睦邻而居、守望相助的空间布局,为亲戚日常往来设置了空间屏障。究竟是共同居住、相邻居住还是异地分隔,这些都会影响亲情社交的选择。(5)行动者对亲情社交进行有意识的理性安排,将产生多元化的亲情社交形态。

三、田野地概况与研究方法

本研究选取粤东潮汕地区C村为研究区域,村庄成员共814户2639人,大约86%的村庄成员姓陈并源自同宗,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宗族团结型村庄。贺雪峰教授认为,在血缘、地缘的交织下,南方团结型村庄成员具有很强的落叶归根、光宗耀祖动机2。潮汕地区注重宗族团结的观念非常强烈,C村村民不仅在宗祠上题字“家和万事兴,血脉永联结”,而且在传统秩序规制与村庄舆论的凝视作用下,有损宗亲团结、村庄和谐的行为都不被默许。如此一来,“断亲”显然是不符合村庄秩序要求与社会期待的失范行为,是对村庄团结的破坏。C村维护宗族、村庄团结的方式既依赖传统的村庄规制与社会舆论,也包括周期性大型村庄集体活动(舞龙、年例、英歌舞、“营老爷”等)。作为潮汕地区舞龙、英歌舞非遗民俗文化会员单位之一,C村成立了专业舞龙队、英歌舞表演队,周期性举办表演活动是C村延续数十年的村庄传统,自发地出钱出力也早已成为村民在活动举办期间的惯习。每当重要节日来临,青年子女往往会被长辈召唤回乡,作为青壮劳动力帮助村庄完成集体活动。通过全村协同、鼎力合作,C村为展示潮汕地区非遗民俗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在此期间,村庄共同体与亲属网络也伴随村庄群体仪式得到了加固,村庄集体认同得到有效强化。作为一个团结型村庄,C村社会结构与血缘网络高度嵌合,呈现出自上而下的紧密金字塔结构,长辈对子女教育、就业、婚姻等重要人生事件具有相当大的评价权与支配权。田野调查发现,在C村这样一个高度注重宗亲团结、尊重长辈的紧密村庄社会结构中,青年“断亲”现象也存在着,这便构成与村庄传统秩序、普遍期待相抵牾的社交失范。

以社会团结的中观社会结构作为讨论基点,C村为研究“断亲”现象提供了典型个案。但需要注意:(1)家庭是较为封闭的研究场域,研究者难以深入他人家庭去观察“断亲”的微观过程,只能借助研究对象的表述来进行判断,既有研究①采用问卷调查正是受制于无法“进场”的替代方案。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情谊与信任、研究对象是否坦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研究结果的准确性。(2)潮汕地区存在方言的天然屏障,潮汕人之间往往以“胶己人”(老乡、自己人)相称,在面对反感的外地人时,他们可能用方言交流,熟练掌握方言是融入当地社群并获得信任的重要因素。得益于少时在潮汕地区成长的经历,笔者能够熟练掌握潮汕话,并对当地民俗活动、地方禁忌比较了解。C村有数位青年(访谈对象A1,A3,A6)是笔者的同学,相识十余年,彼此间非常熟悉、信赖,他们为笔者开展研究充当着引路人。笔者于2023年1—2月进入C村开展田野调查,在参与式观察的同时,与21名青年(见表1)进行非结构式访谈。

四、青年“断亲”的理想类型与生成机理

通过对田野资料进行提炼概括,本研究将青年“断亲”实践划分为仪式型“断亲”、抵抗型“断亲”、遵从型“断亲”三种类型,并对相应的生成机理进行归纳(见表2)。

(一)仪式型“断亲”:较高阶层青年群体的实践类别

仪式型“断亲”主要表现为青年在个体层面上放弃了社会文化目标,尽管他们并不缺乏获取成功、实现文化目标的现实手段,但正是由于个人发展稳定、家庭条件基础相对优渥,父母的早期奋斗与事业成功托举他们早早实现了社会文化目标,于是长期安逸舒适的物质生活也使他们倾向于安于现状。从心态上来看,他们自认无论如何拼搏进取也不可能超越父母所取得的成就,从而在行动上缺乏努力进取的强烈意愿与心理动力。在成功目标与动机双双缺失的情况下,他们将各种实现成功的制度化、非制度化手段都予以搁置,自然也不需要借助亲属网络来实现社会文化目标,故而维持高频率的亲情社交在他们看来是无必要的。在现实生活中,较高的社会阶层与家庭充裕的经济、社会资本,使他们得以较少地依赖亲戚提供的帮助,对他们来说,父母就是靠山与后盾,他们的成长、发展靠父母而不是靠亲戚,亲戚的工具性意义被大大降低,这就导致他们主动与亲戚开展并维系亲情社交的必要性大大降低。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的父母辈与家庭反而才是被村中亲戚主动拜访、求助甚至巴结的重要对象。

结合C村的调查情况,从阶层基础来看,这类“断亲”更可能发生于社会阶层较高的青年群体中,得益于父母辈在职业、事业上取得的成功,他们预期中的社会文化目标已经由父母提前实现,于是自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成为家庭中的“掌上明珠”,父母对他们的过度宠溺与言听计从,很容易使他们丧失自力更生、进取拼搏的心理动力。对这类青年群体思想认知的成长与建构来说,过早达成的家庭财富自由与社会阶层跃迁不仅使得主流社会文化目标在内化的过程中可能发生失败,优渥的物质条件与生活方式也很容易导致他们被“享乐主义”“消费主义”等所侵蚀,从而发生个体目标追求的非主流、极端化偏向,如追求时尚服装、豪车、奢侈品等外在财富展现,甚至将纸醉金迷生活奉为圭臬。

这类青年家庭在财富自由后便早早地搬离村庄,居住于市区中的高档商品小区。尽管按照C村成员落叶归根的传统思维,取得成功的村民倾向于对村中老宅进行较大规模的翻新重建与装潢,但其更现实的意义是为了改善老人的生活以及赢得家庭在村庄社群中的面子,村中老宅平时也只有老人居住其中。居住于市区的青年基本上只有在村庄举办民俗活动的重要节日、节假日才会随父母一道回村短暂生活。依照柯林斯互动仪式链理论,持续的互动依赖于人们之间的身体共同在场与情感连带,这对于亲情社交也是同理。实际上,长期城乡分隔的居住空间形态为亲戚之间的日常往来设置了空间障碍,大大地降低了亲情社交的频率与强度。在C村中,村庄周期性举办的各种传统民俗活动,虽然有助于唤起、凝聚大多数村民的共同体意识与集体团结感,但对于这类青年群体却影响有限。自幼在城市中成长也意味着这类青年不同于父母辈,他们十分缺乏在村庄中生活的经历与体验。正是由于不掌握相关的民俗技艺与表演技能,在村庄集体活动中,他们只能旁观父母、亲戚尽情投身其中,而自身则沦为游离于村庄群体仪式的他者。

在成长过程中长期偏离于亲情社会网络与村庄集体活动,这类青年便相应需要找寻其他社交群体、社交活动进行替代性的个体情感补偿。在布迪厄看来,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社会资本之间可以互相转换,家庭较高的财富水平、社会阶层地位意味着父母的生意往来、事业圈子、社会网络都可能处于较高层次,并发展起更高档次的品位爱好与鉴赏力(艺术、时尚、音乐等),这进而可能导致青年的童年玩伴都是相应阶层的同辈。与此同时,良好的物质条件与财富水平也是青年建立、发展各种次级关系的重要前提,他们得以根据自身喜好与现实需求来接触、加入其他的社交圈子,通过自主选择多元化的社交活动,青年的生活重心慢慢越出家庭,也进一步偏离了既有的亲属网络,从而导致亲情社交越来越居于次要、边缘的地位。而一个人的社交注意力与情感能量总是有限的,按照社交优先级排序,青年在以较大程度、频率、强度参与各种次级关系与社交活动之后,能够投向亲情社交的注意力剩余便显得捉襟见肘。最终,无论青年是否清楚意识得到,也无论是否有意为之,偏离于亲戚的“断亲”实践都作为生活事实产生了。

由上可知,仪式型“断亲”主要发生于较高社会阶层基础的青年群体,其内在作用机制是个体目标与社交群体发生变更、替代。优渥的物质生活条件加之长期城乡分隔的居住空间形态,在降低亲情社交的频率、强度的同时也影响其衔接、粘连功能,导致情感价值与工具价值的双双缺失,于是他们主动开展、维系亲情社交的必要性被大大削弱。在亲情社交形态上,不同于费孝通先生所描述的逐次递进的差序格局社会圈层,仪式型“断亲”体现为青年跳出核心家庭并跨越相邻的亲属圈层,主要进入各种基于同等社会阶层、兴趣爱好的次级关系与社交群体,最终形成亲情社交边缘化的“断亲”结果。

(二)抵抗型“断亲”:较低阶层青年群体的实践类别

抵抗型“断亲”主要表现为青年在个体层面上接受社会文化目标,但却放弃了制度化手段。对于较低阶层的青年群体来说,他们主要受制于结构性的手段缺失、匮乏。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他们较好地接受了主流社会文化目标,将实现个体的成功视为最终达成光宗耀祖、落叶归根价值理念的主要途径,如此一来,面对制度化手段不足的现实限制,他们在努力拼搏的实践行动中很容易迸发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顽强意念与内驱力,从而试图以各种非制度化手段来加以替代、弥补。在C村中,得益于团结型的村庄社会结构与注重宗亲团结、守望相助的秩序要求,基于血缘关系的亲属网络充当着帮助、支持生活状况较差的村庄成员改善生活水平与自助能力的非制度化手段,具体包括村庄的公共基金会、教育资金、创业与就业提携以及村中强人的帮助等,这彰显了团结型村庄的独特社会优势。

受制于较低的社会阶层与财富收入状况,这类青年群体普遍缺乏在市区购买房产而实现迁移的能力,只能长期与父母、长辈共同居住于村庄的祖宅老屋之中。相邻而居的居住空间形态使这类青年群体及其家庭的社会活动空间与社交圈子被高度局限于村庄中,伴随着较高频率、较高强度以及较高情感投入的亲戚社交往来,村庄中的亲属网络得以维系得较为完整。在个体成长过程中,他们往往在村中或者临近的中心乡镇里接受义务阶段教育,也因此自然地结交村庄亲戚的同辈子女。这种基于友情、同学情而建构的私人关系使他们得以轻松、频繁地往来于亲戚家庭,从而进一步巩固、强化了既有的血缘亲情关系,积累了人脉。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对制度化手段的替代,建立于血缘脉络之上的亲属网络固然重要,尽管宗亲团结、守望相助的社群伦理与价值成分能够对促进亲情互助施加影响,但这并不代表亲戚必然会不遗余力、全身心地予以帮助。随着时代日新月异,不同于历史上出现天灾、饥荒、战争等牵涉面广并全面波及村庄所有成员的重大事端能够调动起宗族、家族的合力,在现代社会,青年追求个体的成功早已不是其他亲戚必须竭力支持的缘由。在亲戚提供帮助的程度上,形式性帮助与实质性帮助之间还存在不小距离,这有赖于更具私人性的亲密关系加以衔接。社会交换理论认为,社交本质上是行动者之间的互利互惠的交换活动,在物质、情感的往来中强化了彼此关系的强度与密切性。因此,为了真正地从亲属网络中汲取资源、获得帮助,维持必要的付出与社交频率至关重要。但受制于有限的家庭物质条件,这类青年并不能广泛地维持高强度的社交关系,只能够对亲情社交进行有限筛选,维系与对自己实现成功目标更有利、所拥有资源更为己所需要的亲戚之间的亲密社交,对于那些被过滤掉的“无用”亲戚则只需要维持表面上的邻里和谐即可。总体上,青年以自身为中心,瞄准实现个体成功的目标而对亲情社交实施的这种理性安排、筛选,反而强化了亲情关系的工具性与物质意义,进而对基于血缘脉络、饱含宗亲情感的亲情社会网络造成冲击。

默顿曾指出,按照社会分层结构来看,处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群对社会主流的文化目标的接受程度存在差异,一般情况下处于较低社会阶层的群体成员更为注重社会文化所设定的成功目标,更容易接纳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与文化目标1。但也正受制于所处的较低阶层状况,这类人群较为缺乏制度化的成功手段,从而只能向非制度化手段寻求替代与出路。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较低阶层的青年往往生长于逆境,他们拥有与生活条件较好的同辈迥然不同的成长历程与人生经验,现实生活状况也激起了他们力图摆脱困苦、扭转现状、实现成功的强烈动机,主流社会文化目标能够较完整地被他们吸收接纳并切实地付诸实践。以至于为了实现成功的人生目标,他们会动用一切行之有效的手段与途径(不是消极意义上的不择手段),这也就难免造成亲情社交的工具化。

可见,抵抗型“断亲”主要发生于较低社会阶层基础的青年群体,其内在作用机制是基于个体成功目标而对亲情社交进行理性选择与工具性重组。相对较差的物质生活条件与个人经历激发了他们对成功目标的极度渴望,但制度化手段的匮乏又使得他们无奈转向亲属网络这一非制度化手段。长期在村庄中共同生活的经历,使他们得以维系较高频率的亲情社交,建立起自己的亲戚人脉资源。通过对亲情社交进行有目的、有意识的选择利用,“断亲”便作为他们主动造就的生活事实诞生了,尽管这体现了他们不甘于现状、力图追求成功的强烈动机与勇气,塑造出“创一代”“富一代”的励志形象,但也为亲情社交蒙上了鲜明的工具主义色彩。在亲情社交形态上,抵抗型“断亲”体现为“有用的亲戚”与“无用的亲戚”之间的失衡,通过将重要的亲戚置于社交前列,将不重要的亲戚放到边缘,这不仅形成对费孝通先生笔下差序格局的解构与重组,学者所说的工具化他人的行动逻辑2也自外向内地侵入了亲情关系。

(三)遵从型“断亲”:中等阶层青年群体的实践类别

遵从型“断亲”则是青年在个体层面上对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都双双予以接受的实践类别。在默顿看来,遵从的个体适应类型正是现代社会中大部分成员倾向于采取的实践形态,这代表个体成功地实现了社会化,较完整地将公认的主流社会文化目标内化为个体追求,相应地,社会为个体实现成功目标提供必要的途径。从阶层基础来看,这类“断亲”更可能发生于中等社会阶层基础的青年群体,得益于家庭较好的经济收入状况与物质生活条件,他们在成长过程中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能在考研、读博、留学等进一步的教育深造上得到支持。在中国社会语境下,考取公务员、事业单位、教师编制已成为大多数青年人的职业追求与成功认知,而官方提供的制度化选拔考试则是相对公平、正式的手段,为了顺利通过考试“入编”“上岸”,许多青年纷纷选择报名各种商业化教育培训机构,动辄几万的一次性报名费用也离不开家庭的支持。

与家庭社会阶层相匹配,其父母也往往拥有较为体面的职业身份与社会地位,他们也倾向于将自身作为成功的典型,在子女成长过程中持续不断地对他们进行思想灌输,要求子女以自身为榜样,将考取公务员、教师编制内化为子女自身的职业志向与奋斗目标。不同于“小镇做题家”3大多成长于农村地区并处于较低的生活水平,凭借个体的顽强拼搏最终战胜逆境并取得成功的励志经历,基于成长过程中接受的严格教化与规训,此类青年更像是被父母精雕细琢、全面把控的“牵线木偶”,在成年后,他们自然地对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都予以接受,从而大体上能够按照父母规划好的成长路线与奋斗方向不断努力,以期早日取得成功。

在C村中,这类青年的现实样态往往是亲戚、邻里口中常说的“别人家的小孩”“乖乖仔”“乖乖女”,他们在初高中时往往品学兼优,并通过高考进入省内外的名牌大学,有些还选择进一步读研、读博深造,并于学成后返乡,通过公务员考试、事业单位招聘、教师编制考试以及人才引进等官方提供的制度化途径,在本地成功“入编”“上岸”,同时实现父母的期盼与自身的职业追求。随着父母退休并居留于村庄中养老,家庭财富也在逐渐进行代际传承,基于父母提供的资金支持和走上工作岗位后的稳定收入,这类青年也往往倾向于在市区中购房、购车,开启独立生活,并在适当的时机结婚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伴随财富自由与居住空间形态的转型,这类青年脱离了父母,成功地实现了分家,并逐渐远离村庄中的亲属网络,成为自己核心家庭的主导并发挥自身能动性对家庭生活进行规划。总体上,这类青年往往通过最常规、最符合社会期待的形式响应社会文化为每个个体所预设的生命周期规律,借助制度化渠道成功地“入编”“上岸”,在实现自身职业目标以及对成功的个体定义的同时,也一并实现了父母长期以来所投射的高度期待,伴随着家庭财富、职业身份的代际转移、传承,中产家庭的阶层状况得以延续和再生产。他们从小到大就是亲戚口中赞不绝口的“乖孩子”,儿时在村庄生活的经历使得与亲戚之间的社交关系也较为密切。但实际上,这类青年群体也容易出现“断亲”的实践选择,但不同于较高阶层同辈对追求成功的和缓态度,也不同于较低阶层同辈还在奋力追求成功的进程中,这类青年在成年后大体完成了自身的职业志向,达到了既定的社会文化目标,并开启了独立于父母的自主家庭生活。

结合C村的经验材料来看,这类青年群体做出“断亲”选择的主要缘由是村中亲戚往往试图以自身的人生经历与家庭经验,对他们的家庭生活进行指导干预,尽管对方是出于关心后辈的善意,但过多的指手画脚也并不符合他们期望自主安排生活的现实要求。对他们来说,从小被父母过度教育约束,以及在亲戚面前表现为无可挑剔的“花瓶”,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主体性与真实意愿。成年后的职业目标实现以及独立的家庭生活,本质上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们自然不希望外人再次横加干预。与此同时,尊重长辈、注重宗亲团结的伦理规训也使他们较少直接与亲戚发生矛盾争端,不会主动打破自己在亲戚眼中的“乖孩子”形象。在行动上,他们更倾向于减少回村的次数与频率,从村庄的亲情社会网络中脱身,以减少亲情社交的方式尽量规避可能的矛盾,避免对情感关系造成破坏,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斯科特所描绘的“弱者的武器”式的反抗。

从亲情社交形态来看,遵从型“断亲”体现为青年主动地减少、回避与整个亲属网络的联系,其源头正是青年对于生活话语权渐趋强烈的要求,这在呈现个体自主性的同时,也代表着对亲情的一种无声维护。实际上,这类“断亲”正是媒体报道与既有研究中所主要论及的。

五、进一步的讨论与审视

青年“断亲”实际上并不是新事物,只是由于其主要发生于家庭这一相对隐蔽的生活场所,不容易被外人观察到。相较于媒体平台铺天盖地的报道以及广大网络用户的热议,我国学界并未给予这种现象必要的重视,这导致“断亲”现象仿佛在理论研究中极度遇冷,学者对其的认知也往往停留在简单的现象表面,较少触及这种现象的底层逻辑。在最通俗的意义上,“断亲”就是指不走亲戚,其在个体层次上体现了青年更强的主观能动性与理性选择能力,而在宏观整体的意义上,“断亲”则反映了更大范围、更为普遍的亲情社交断裂趋势。作为一种青年社交实践,“断亲”是个体能动性与宏观社会力量共同建构的结果,这恰恰回应了社会学固有的“宏观—微观”二元范畴,但二元分析框架也导致学者对处于中间层次的社会影响因素关注不足,形成宏微观之间的“理论真空”。个体选择如何转变成一种普遍趋势,这一中间环节是如何发生的?缺失中观维度将无法理解这一问题。依照托马斯情境定义理论,社会现象的意义需要结合具体的社会情境进行理解与建构。研究“断亲”现象,我们有必要将之置于具体的社交情境中进行细致分析,只有真正触及青年不加防备的生活世界,“断亲”的真正意义才能凸显出来。

社会学素有追求社会团结的理想信念,作为相反趋势,社会失范意味着行动者的实践是不符合社会期待的,也只有在强调团结的传统秩序中才能反衬、凸显“断亲”的违和,因而将“断亲”理解为社交失范这个定位是准确的。通过上文分析可见,“断亲”就是发生在社会团结境遇下的弹性社交失范。由于不同社会阶层基础的青年群体对于主流的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存在差异化理解与接纳,这影响、形塑了他们对待亲戚与亲情社交的不同态度与实践选择,以社会团结作为坐标轴,在多因素杂糅作用下,最终造就出多元化的“断亲”样态。需要注意和警惕的是,作为社会团结的对立面,“断亲”的多样性存在意味着青年与亲属网络之间呈现出多形式的不协调,进而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亲属网络对于青年成长、发展的支持与风险庇护能力。

代入现实可以发现,人们在社会生活中遇到困境,首先求助的主要是家庭、亲戚等初级关系,这体现了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差序格局秩序。历史上,以血缘脉络为基础的宗族、家族等亲属网络,发挥了维护社会稳定、宗亲团结的重要作用,并通过对成员提供帮助与庇护,使家族血脉得到延续与壮大。不可否认城市化、现代化对传统村落血缘共同体的破坏,宗亲团结、睦邻和谐、守望相助的传统价值理念在个体主义、理性主义等现代观念的冲击下逐渐失落,亲属网络对成员的支持能力遭到削弱。结合现实来看,以C村为代表的南方宗族团结型村庄将血缘共同体保存得较好,落叶归根、光宗耀祖仍然是大多数成员对成功目标的共同认知与最终追求,注重宗亲团结、守望相助的传统社会秩序仍然能够对成员的行动施加影响,在团结型的中观村庄社会结构影响下,血缘关联似乎天然附带着互助合作的伦理要求,亲属网络仍具备对成员的支持功能。这一良好的社会基础,恰恰为青年追求成功提供了重要的行动资源。在田野调查中,笔者并未发现颓废、堕落的无业青年和“烂仔”(默顿所说的同时放弃社会文化目标与制度化手段,完全自暴自弃的退却主义类型),村庄的舞龙队、英歌舞表演队实际上吸收了许多受教育程度不高的青年,对他们进行训练并给予工资、表演费补助,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团结型村庄中尚存的亲情社会网络对于成员的兜底保障功能。

郑杭生教授指出,在当代社会快速转型变迁的背景下,社会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即是实现社会良性运行与协调发展的条件与机制1。理论植根于现实,而理论建构的目的恰恰在于反馈、影响现实。近年来青年“断亲”现象受到媒体的大肆渲染与尖锐评判,虽有夸大其词、哗众取宠之嫌,但实际上也说明了这一现象的普遍性,且确与人们的传统认知存在冲突。面对理论研究的不足,本研究尝试在中观社会结构的维度上对青年“断亲”现象开展探讨,通过揭示“断亲”现象的多元理想类型与生成机理,更深入地触及其内在本质,以期从学理上弥补个体选择与宏观变迁趋势之间的中间环节,从而增进对青年“断亲”现象的认识理解。那么,这对于未来社会整体的运行、发展来说,又有何指示性意义呢?以社会团结作为参照点,在显著反衬“断亲”现象的违和、失范的同时,也可能意味着其他类型社会结构的乡村生活场域中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亦即在尤其注重团结的社会结构中青年“断亲”现象已然发生,那更不用说团结程度较弱甚至已然原子化的社会结构类型了。以C村为代表的南方团结型村庄的形成有其特殊的血缘、地缘、历史因素,地域性亲属网络伴随宗族共同体存留较好,并对城市化、现代化等宏观力量的冲击发挥了一定的抵御作用。这类村庄内部拥有基金会、教育资金、创业就业提携等较为健全的社会支持体系,能够为具备成员身份的青年提供帮助,得益于情感性与工具性价值的有机统一,宗亲、邻里团结依旧是大多数村民的共同认知与追求,这为维系成员友好互助、实现宗族延续壮大创造了社会前提。但从总体上看,这类团结型村庄在全国范围内可能并不普遍,尤其是像C村这样仍旧能够对成员发挥较强的支持功能的典型性“强村”更是寥寥可数。受制于与村庄社会结构相关联的网络庇护能力弱化,现实中大部分青年实际无法从其村庄亲属网络中获得必要的支持,这进而限制了其抵抗社会风险、实现个体发展的能力。对此,在兴趣爱好、共同经历、利益要求、技术媒介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下,随着青年社交的重心转向次级群体甚至是“搭子”等一系列临时性群体,青年也逐渐从亲属网络中脱嵌并最终呈现出“悬浮”“游离”的状态,并成为青年个体社交实践选择中的一种普遍性变迁趋势。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青年是整个社会力量中最积极、最有生气的力量,国家的希望在青年,民族的未来在青年”1。密切关注青年社会生活境遇,积极引导青年树立远大理想,为青年健康成长提供良好社会环境,多渠道强化社会支持力度,这是我国社会必须重视、承担的职责。首先,应多渠道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导青年群体树立起与主流文化相适应的理想追求。在中国社会,成功的定义内容也比较丰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长期存在成家立业、光宗耀祖、达则兼济天下的美德与价值理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提出了“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个人价值准则,引导形成“修身律己、崇德向善、礼让宽容”的良好道德风尚2,着眼于对青年群体加以引导,需要社会各界积极承担责任,瞄准青年群体的偏好习惯,充分利用青年群体广泛使用的数字媒介社交平台、软件应用等传播途径,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主旋律与核心要素,积极开发电影、音乐、竞技游戏等青年喜闻乐见的产品,引导青年参与多元化的社会实践活动与文体活动,深刻体悟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树立从社会中来,到社会中去的主体认知。其次,可大力创新、健全制度化手段体系,为青年提供多元化的发展路径支持。在中国社会语境中,官方提供的制度化手段主要指的是公务员考试、事业单位招聘考试、教师招聘考试、高考、研究生考试等一系列选拔型考核,“考公热”“考编热”是我国社会压力的真实写照。对此,需要党和政府大力创新、健全制度化手段体系,为青年提供多元化的发展路径支持,在官方层面上对这些新途径进行大力宣传、弘扬,辅以必要的物质帮扶与政策倾斜,保障普惠性与可及性,形成更为全面、包容性强、内容丰富的制度化手段体系。瞄准乡村振兴大局,支持青年群体自主创业创新,通过担任大学生村官、农业科技人才、非遗技艺传承教育人员、乡村短视频up主、乡村助农带货主播、农业经纪人等一系列“新农人”“新乡贤”角色,引导青年群体以行动为推动“三农”事业作出贡献,在劳动中深化对自身价值的理解。最后,宜强化社会对青年群体的工具性支持力度,使亲情社交回归情感价值本真。“断亲”发生于亲情社交之中,在一定意义上是由于青年对亲情社交赋予了过高的工具性期待而使之负担过重、回应不足,超越了情感的协调韧性,导致工具性、情感性价值之间的失衡。对此需要进一步加大源自社会的工具性支持力度,对亲情关系加以承接。政府部门可以强化社会保障力度,成立专项资金池,为失业、待业的青年提供生活补助与就业激励,为有志创业的青年提供孵化空间、创业投资与无息贷款,鼓励大型企业承担社会责任,对有潜力的青年创业项目进行投资,为青年获取事业成功辅以资金支持与政策倾斜。健全社会工作服务与心理健康服务体系,为青年提供正面积极的情感支持与生活帮助。

责任编辑 余梦瑶

1 胡小武、韩天泽:《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中国青年研究》2022年第5期。

2 陈友华、宗昊:《“断亲”:概念、问题及思考》,《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

1参见唐甜甜、翟学伟:《“断亲”为何?——试论中国人际关系的变迁》,《河北学刊》2024年第3期。

2参见梁丹:《垂直领域的精准陪伴:青年新型社交样态的叙事图景和引导路径》,《中国青年研究》2024年第1期。

3参见刘航:《现代性视域下当代青年的碎片化社交行动研究——以“找搭子”为例》,《中国青年研究》2023年第11期。

4参见王昕迪、胡鹏辉:《边界感:现代社会青年社交需求及其建构》,《中国青年研究》2022年第10期。

5参见曾昕:《情感慰藉、柔性社交、价值变现:青年亚文化视域下的盲盒潮玩》,《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

1参见成倩:《聚而不群:社交媒体时代青年“孤独社交”的现象透视与形成逻辑》,《当代青年研究》2023年第5期。

2参见杨江华、杨思宇:《青年网络社交圈群特征与政治参与》,《青年研究》2023年第5期。

3参见彭大松:《内卷化与逆内卷化:流动人口社会交往的代际流向差异》,《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4参见田丰、付宇:《无友不如己者:城镇化如何影响个人社会资本》,《社会学评论》2020年第5期。

5参见叶中华、魏玉君:《再看差序格局下的中国社会——评〈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公共管理评论》2016年第1期。

6参见李永萍:《生活政治:理解转型期农村代际关系的一个视角》,《内蒙古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杜鹏:《农民家庭转型中的生活政治——基于婆媳关系的分析》,《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

7参见郑鸣谦:《家谱文化:让血脉亲情落叶归根》,《中华民居》2017年第4期。

8参见刘创楚、杨庆堃:《中国社会——从不变到巨变》,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46页。

1参见贺雪峰:《新乡土中国(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4页。

2参见贺雪峰等:《南北中国:中国农村区域差异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4—32页。

3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敬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序言,第14页。

4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敬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34页。

5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敬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232页。

6乔治·瑞泽尔:《古典社会学理论》,王建民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第190页。

7参见罗伯特·K.默顿:《社会理论和社会结构》,唐少杰、齐心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272—300页。

1参见彭大松:《内卷化与逆内卷化:流动人口社会交往的代际流向差异》,《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参见田丰、付宇:《无友不如己者:城镇化如何影响个人社会资本》,《社会学评论》2020年第5期;参见王钰文、王茂福:《分型与逻辑:“躺平”何以发生——基于默顿社会失范理论视角的分析》,《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12期。

2参见贺雪峰等:《南北中国:中国农村区域差异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4—32页。

1参见罗伯特·K.默顿:《社会理论和社会结构》,唐少杰、齐心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279页。

2参见汪和建:《经济与社会:新综合的视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270—278页。

3参见李沁柯、夏柱智:《破碎的自我:“小镇做题家”的身份建构困境》,《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7期。

1参见郑杭生主编:《社会学概论新修(第五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页。

1中国政府网:《让青春在奉献中焕发绚丽光彩——习近平总书记关于青年工作重要论述综述》,2021年5月3日, https://www.gov.cn/xinwen/2021-05/03/content_5604566.htm,2024年7月11日。

2参见中国政府网:《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关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意见〉》,2013年12月23日,https://www.gov.cn/zhengce/202203/content_3635148.htm,2024年7月11日。

①参见胡小武、韩天泽:《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中国青年研究》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