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伴侣暴力的成因:社会学习和女性主义理论下基于态度的解释

2024-11-07 00:00涂画张春妹
心理科学进展 2024年11期

摘 要 个体对于亲密伴侣暴力的态度可以显著预测其亲密伴侣暴力相关的行为, 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上, 也体现在第三方的干预意愿与反应上。通过引入态度变量, 研究者得以将亲密伴侣暴力的成因问题转换为亲密伴侣暴力态度的成因问题, 突破原有的研究局限。从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的视角, 亲密伴侣暴力态度串联起两条解释路径:相关社会学习经历/父权制意识形态−亲密伴侣暴力态度−亲密伴侣暴力。未来研究应将这两种理论的独特视角——社会学习理论重视的成因过程与女性主义理论强调的缘起根源——结合起来, 综合危险因素与保护因素, 从个体水平到群体水平, 建立起多元交互的亲密伴侣暴力态度解释模型。

关键词 亲密伴侣暴力, 态度, 社会学习理论, 女性主义理论

分类号 B849: C91

1 引言

亲密伴侣暴力(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IPV)是一种常见的暴力形式, 它是指曾经或现在处于亲密关系中的伴侣间, 一方对另一方进行的攻击或控制行为(Dixon & Graham-Kevan, 2011), 包括躯体攻击行为、精神虐待、性暴力和其他形式的性胁迫, 以及各种控制行为(Devries et al., 2013)。如今, 亲密伴侣暴力已经被视为一项重大社会问题。根据世界卫生组织从154个国家的307项研究采集的大样本数据, 亲密伴侣暴力的终生流行率与年发生率分别为26%和10%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2021)。而我国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Yang等人(2019)回顾了26篇中国地区IPV流行率相关的实证研究后发现, 我国一般群体中的亲密伴侣暴力的身体暴力、心理暴力和性暴力终生发生率分别是2.5%~5.5%、17.4%~24.5%和0.3%~ 1.7%。

自上世纪70年代起, 研究者们就开始关注亲密伴侣暴力的成因问题。IPV的解释理论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一者为个体层面的理论(Individual theories), 关注个体独特的生理心理特征、家庭环境背景, 如社会学习理论; 一者为社会文化层面的理论(Sociocultural theories), 强调IPV产生的文化根源, 以女性主义理论为代表(Bell & Naugle, 2008)。尽管IPV的解释理论发展较早, 但由于研究主体和研究伦理的限制, IPV成因探讨主要停留在IPV行为的成因研究上, 并且存在许多局限。一方面, 由于IPV这一行为的主体限制, 以往的IPV研究只能采用回溯性的方式, 对已经出现IPV施暴或受害的个体进行研究, 而无法以前瞻性的视角, 关注那些尚未处于IPV关系的潜在施暴者或受害者, 因而研究的价值会受到回溯性研究设计的限制, 并且在预防IPV的发生上贡献有限。另一方面, 由于科学伦理的限制, 以往研究难以采用实验性质的研究范式——操纵IPV的前因变量, 以检验IPV行为作为因变量的变化, 因此过往研究以横断面的相关性研究为主, 较少开展具有因果说服力的纵向追踪与实验研究, 因此在因果方向上存疑。而将态度引入亲密伴侣暴力领域, 有利于突破以往IPV研究的这些限制。

亲密伴侣暴力态度(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attitudes/attitudes toward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IPVA)的相关概念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就以不同形式被提及(e.g., Beliefs about wife beating; Saunders et al., 1987), 但直到本世纪初, 这些纷繁复杂的名词才逐渐归纳为“亲密伴侣暴力态度”——如Lipps (2002)使用IPVA这一概念逐渐取代原有的“纵容婚姻暴力的态度(attitudes condoning marital violence)”, 将纵容(condoning)、赞同(approving)这些繁杂的具体概念归类为“态度”, 并且把“态度”限定在亲密伴侣暴力这一对象上, 推动IPVA相关研究在IPV领域占据一席之地。Gracia等人(2020)通过对62篇针对女性的亲密伴侣暴力态度研究进行综述, 总结出4种类型的IPVA: (1) IPV的正当化(legitimation), 其中包括谴责受害者(victim blaming)、为IPV辩护(justification)等; (2) IPV的可接受度(acceptability), 包括对IPV的接受、容忍(tolerance)或认可(approval)等; (3)对IPV进行干预的态度, 包括帮助受害者的意愿、向执法机关报告的态度等; (4)对IPV的感知严重性(perceived severity), 包括感知到IPV的严重性(severity)或严肃性(seriousness)等。总的来说, IPVA是指个体或群体对于亲密关系之中的暴力是否接受的态度(Gracia, 2022)。

回到之前的问题——亲密伴侣暴力态度如何有利于研究者突破以往IPV研究的主体和伦理限制?这一方面得益于, 态度的引入使IPV的成因问题逻辑前置为IPVA的成因探讨, 将未涉入IPV事件但未来可能与其相关的、潜在的“施暴者”、“受害者”或“干预者”纳入研究, 使IPV研究与更广泛的群体联系。例如, 研究者不再仅是回溯IPV施暴者的生活经历对其IPV行为的影响, 同时也可以探讨一般公众的生活经历对其IPV态度的影响。另一方面, IPVA对潜在IPV施暴者的指向性可以帮助研究者以纵向追踪的方式, 检验预测因素与IPV态度、IPV行为的关系。此外, 虽然由于伦理限制, IPV无法直接作为实验研究的结果变量, 但以仅停留在态度层面而并不带来实质伤害的IPVA为结果变量, 可以检验预测因素与IPVA的因果关系, 从而间接验证预测因素对IPV行为的因果影响。

近年来, 大量实证研究从IPV态度入手, 补充和完善了原有的IPV成因理论(Gracia, 2022), 但是当前对这部分研究仍缺乏系统性的综述。基于IPV态度对IPV行为的一致性预测作用, 本文将从IPV成因领域中应用最广泛的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两个视角, 分别探讨IPV相关社会学习经历与父权制意识形态对IPV态度(IPVA)和IPV行为的影响(见图1)。下面我们将进行详细介绍与讨论。

2 IPV态度对IPV行为的影响

基于态度的亲密伴侣暴力成因模型建立在IPV态度对IPV行为的一致性预测作用的基础上, 而这一点在现有的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中都得到了充分论证。在理论层面, 根据Waltermaurer (2012)提出的IPV社会辩护模型(A Social Justification of IPV Model), IPV态度对IPV施暴者、受害者和除此以外的第三方的行为都产生影响。在一个大多数人都认为IPV是合理的社会中(即IPV可接受度高的环境下), 施暴者更有可能认为他/她有权利实施IPV, 从而导致IPV发生率的增加。在同样的社会背景下, 面对IPV, 受害者也更可能合理化他/她所受到的虐待, 因此就不太可能向第三方报告或寻求第三方干预, 对IPV的正当化态度会影响IPV受害者的行为选择。同样, 如果第三方是在高IPV辩护水平的社会里目睹或听闻了IPV事件, 他们表现出的干预意愿也会相应处于较低水平(Waltermaurer, 2012)。从理论的角度, 对IPV的态度在整体上会影响IPV各类相关人群的相应行为。

在实践层面, IPV态度对IPV行为的预测作用也得到了许多经验研究的支持, 体现在个体和群体两种水平上。在个体水平上, 个体的IPV态度会阻止或促进IPV的发生。从IPV施暴者的角度来看, 个体对IPV的可接受性与正当化等态度能显著预测IPV行为的发生(Copp et al., 2019; Gracia et al., 2015)。具体来说, 在青少年、成年人等一般群体中, IPV的可接受态度与其报告的IPV经历成正相关(Cano-Gonzalez et al., 2022; Copp et al., 2019); 而通过与一般群体进行比较, 我们也能发现IPV施暴者为IPV辩护的水平也会显著高于其他群体(Gracia et al., 2015; Martín-Fernández et al., 2022; Pöllänen et al., 2021)。鉴于相关性研究论证IPV态度与IPV行为之间作用方向性具有局限性, 近年来一些纵向和干预研究也补充了IPV态度影响IPV行为的因果性证据(Mulla et al., 2019; Shakya et al., 2017)。例如, Shakya等人(2017)对夫妻双方都进行三波纵向数据的收集, 结果发现, 男性从第1波到第2波时间点的IPV态度变化强烈预测了其妻子在第3波报告的IPV受害情况。具体而言, 从第1波到第2波时间点, 男性对IPV的接受态度每下降一个标准差, 则预示着他的妻子在第3波中报告 IPV 的可能性下降30%。

IPV态度不仅会影响施暴者, 还会影响IPV受害者和第三方的行为及意愿。对于受害者而言, 消极的IPV态度会提升他们经历IPV的风险(Aboagye, Okyere, et al., 2021; Cinquegrana et al., 2022; Schuster & Tomaszewska, 2021; Sunmola et al., 2020), 以及停留在包含虐待的亲密关系的意愿(Alvarez et al., 2021)。例如, Aboagye和Okyere等人(2021)通过对撒哈拉以南的23个国家进行调查后发现, 与拒绝IPV的女性相比, 对IPV持支持态度的女性更有可能经历IPV (OR[1 比值比(Odds Ratio, OR), 常用于医学统计的对照病例研究, 通过比较病例组与对照组中暴露因素的比例, 建立起疾病与暴露因素之间的关系。OR的计算公式是[OR = (病例组暴露人数/病例组非暴露人数) / (对照组暴露人数/对照组非暴露人数)]。OR值大于1, 代表该暴露因素为危险性因素, 可能增加疾病的风险(在此为成年后经历IPV的风险), OR值小于1, 代表该暴露因素为保护性因素, 可能减少疾病的风险。]1= 1.72, 95% CI = 1.64, 1.79)。Schuster和Tomaszewska (2021)也发现, 在童年期遭受性虐待的男性更有可能发展出对IPV的支持态度, 进而增加了他们成年后的IPV受害风险。同样, 对于IPV的第三方而言, IPV态度与他们干预IPV事件的意愿也密切有关(Badenes-Sastre et al., 2023; Franklin et al., 2019)。例如, Badenes-Sastre等人(2023)对未来的卫生从业人员(即医学、护理学、心理学专业学生)调查后发现, 更高程度的IPV接受和更低水平的IPV感知严重性、更低程度的干预意愿有关。

在社会水平上, IPV态度也与IPV行为的普遍流行率有关。这表现为在整体上IPV负面态度的性别不平等环境下, IPV的发生率更高(Powell & Webster, 2018; Tran et al., 2016; Tiruye et al., 2020; Wang, 2019; Willie & Kershaw, 2019; Zapata- Calvente et al., 2019)。例如, 研究者们发现, 在整体上性别不平等指数[ 性别不平等指数(The Gender Inequality Index)是指由联合国开发的一项国家水平上性别不平等程度的综合评估指标, 主要由健康、赋权(empowerment)、劳动力市场参与3个维度组成, 具体测量了孕产妇死亡率、15~19岁未成年女性生育率、议会席位占比、25岁及以上至少受过中等教育的人口比重、劳动力参与率5个指标。性别不平等指数越高代表性别不平等程度越深。]高或IPV辩护率高的国家或地区, 任何形式的IPV的流行率也会更高(r = 0.28, p < 0.05; Willie & Kershaw, 2019)。Mulla等人(2019)通过横断面、纵向和实验研究的多重证据检验了这一影响的作用路径。结果发现, 个体感知到的IPV流行率会影响个体感知到的同辈对IPV的接受态度, 反过来又会影响个体自身的IPV态度, 以及个体实施IPV的行为的倾向, 进一步加剧IPV的流行。

鉴于理论与实践研究都论证了IPV态度对IPV行为的显著预测性, 近年来越来越多研究者从IPVA入手来探讨IPV的成因问题。IPVA作为一项近端(proximal)因素, 通过对IPVA成因的探讨, 研究者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分析IPV的影响因素。IPVA的成因探讨主要集中于社会学习理论和女性主义理论的视角, 我们通过对其进行系统性的回顾, 梳理出“社会学习经历”和“父权制意识形态”的两条影响路径。

3 社会学习理论视角下IPVA的影响因素

3.1 社会学习理论视角下从IPV到IPVA

社会学习理论一直以来都是IPV领域的主流解释理论, 它的主要主张是:在原生家庭中目睹或经历暴力的个体可能会将暴力的行为脚本(behavioral scripts)内化, 将其作为一种解决家庭问题的有效方式, 在之后的亲密关系中重复(Bandura, 1973; Schuster & Tomaszewska, 2021)。许多研究已经从实证层面支持了这一假定:即童年期目睹或经历家庭暴力(Domestic Violence)的个体在成年后会表现出更多的攻击性行为, 包括对亲密伴侣实施暴力(Antle et al., 2020; Clare et al., 2021; Eriksson & Mazerolle, 2015; Han & Choi, 2021; Hardesty & Ogolsky, 2020; Li, Zhao & Yu, 2020; Semahegn et al., 2019)。例如, Clare等人(2021)对87篇相关文献进行综述后发现, IPV的危险因素就包括在家庭暴力中长大和童年期目睹暴力。Li, Zhao & Yu (2020)的元分析结果也提示:三种类型的儿童虐待(儿童身体虐待、心理虐待和性虐待)都与IPV犯罪呈正相关(r = 0.17, p < 0.001; r = 0.13, p < 0.001; r = 0.13, p < 0.001)。

但以往仅关注IPV行为的社会学习理论不得不回应的两个问题是:1)为什么并非所有童年期目睹或经历过虐待的个体都会成为亲密伴侣暴力的施暴者?2)为什么并非所有IPV的施暴者都有暴露于家庭暴力的经历(Mihalic & Elliott, 1997)?事实上, 已有研究展示出童年期家庭暴力经历与实施IPV行为之间的关系是不确定的, 它在不同研究中表现出不一致的相关性。例如, Stith等人(2000)对39项亲密伴侣暴力代际循环的研究进行元分析后发现, 童年时目睹或经历过家庭暴力与成年后卷入亲密伴侣暴力婚姻关系的相关性在0.08~0.35之间波动。这意味着, 不同个体受到家庭暴力经历影响的程度有所不同, 并且在原生家庭之外或许还有其他因素影响着IPV的发生。

而将态度引入IPV领域有助于回答这些问题。一方面, 在客观的家庭环境经历和个体的行为结果之间并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 而是存在着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具体来说, 遭遇了同样的家庭暴力经历后, 个体可能产生不同的IPV态度——部分个体在目睹父母间暴力后形成了支持和容忍IPV的态度, 因而在之后亲密关系中重复了IPV的行为模式, 而另一部分个体在目睹父母间暴力后恰恰相反, 他们认识到这种行为的不良后果并形成了反对IPV的态度, 因而在亲密关系中不会实施或容忍IPV行为。另一方面, 即使没有原生家庭的暴力经历, 一些原生家庭以外的社会学习经历也可能导致个体产生消极的IPV态度, 进而发展出IPV行为。

因此, 研究者们引入IPVA作为IPV社会学习经历与IPV实施(/受害)的中介因素, 开始关注影响IPVA的前因变量(Aboagye, Seidu et al., 2021; Copp et al., 2019; Eriksson & Mazerolle, 2015; Schuster et al., 2021; Schuster & Tomaszewska, 2021)。IPV社会学习经历包含原生家庭中的暴力和原生家庭以外的社会交往经历。

3.2 原生家庭的社会学习经历对IPVA的影响

研究者首先关注到原生家庭中的社会学习经历通过IPV态度对IPV行为的影响, 其中既包括童年期遭受虐待、强制型教养(coercive parenting)的直接经历, 也包括了目睹父母间暴力的间接经历(Cano-Gonzalez et al., 2022; Copp et al., 2019; Priestley & Lee, 2021; Schuster & Tomaszewska, 2021)。从直接经历的角度看, Copp等人(2019)将童年期经历强制型教养作为暴露因素, 通过比较现在存在IPV经历的个体(含IPV实施与受害)中暴露于过往家庭暴力组与未暴露组的比值, 与无IPV经历的个体中暴露组与未暴露组比值的比值比, 结果显示, 现在存在IPV经历的个体暴露于父母间暴力与非暴露组的比例, 是不存在IPV经历个体的暴露比例的1.71倍, 说明原生家庭中的社会学习经历的确是经历IPV的风险因素。而进一步分析IPV态度在其中的中介作用时发现, 一方面, 负面的IPV态度可以作为危险因素预测IPV经历(OR = 2.26)的同时, 童年期经历的强制型教养也能显著预测更消极的IPV态度(Copp et al., 2019), 说明IPV态度的确可以作为原生家庭社会学习经历与IPV行为之间的中介因素。

同样, 目睹父母间的暴力的间接经历也能通过显著预测个体对IPV的消极态度, 来影响个体成年后的IPV经历, 并且这种影响还广泛作用于不同类型的IPV (Cano-Gonzalez et al., 2022; Copp et al., 2019; Priestley & Lee, 2021)。例如, Cano-Gonzalez等人(2022)发现, 在童年时期目睹过父母暴力的个体更可能为IPV辩护, 并且也相应地施行更多的网络亲密伴侣暴力(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via cyberspaces, cyber IPV), 即在网络空间中进行心理攻击(psychological aggression)、性攻击(sexual aggression)和网络跟踪(cyberstalking)。另一项Speizer (2010)的研究同样也支持这一点, 并且这项研究还表现出令人惊讶的性别差异。具体来说, 对男性被试而言, 目睹过父亲殴打母亲的个体对殴打妻子持支持态度的可能性是没有这项经历的男性的两倍, 相应的, 这类男性在实践中发起IPV行为的几率也更高; 而对于女性被试而言, 目睹过父亲殴打母亲的个体也会对IPV持更支持的态度, 但女性成为IPV施暴者的可能性没有增加, 反而更有可能成为IPV的受害者。这一点在之前的研究也有印证:赞成殴打妻子的女性比不赞成殴打妻子的女性有更高的IPV受害风险(Kishor & Johnson, 2004)。

3.3 非原生家庭的社会学习经历对IPVA的影响

除了原生家庭的经历之外, 社会学习理论的支持者还探讨了个体原生家庭以外的亲密关系经历、社会交往经历对IPVA的影响(Copp et al., 2019; Vives-Cases et al., 2021)。关于亲密关系经历的影响, Copp等人(2019)发现, 个体过往亲密关系中伴侣的非排他性(non-exclusivity)、言语虐待(verbal abuse)与控制行为(controlling behaviour)与IPV的支持态度呈正相关。此外, 如果被试在过去一年有过实施IPV的经历(Shorey et al., 2019), 或者如果他们目前没有处于亲密关系中(Machado et al., 2010), 他们也会更努力地证明 IPV是正当的。

个体感知到的同伴对IPV等暴力的支持态度, 以及其他形式的社会交往经历也会影响个体自身的IPV态度和IPV行为(Berkowitz et al., 2022; Mulla et al., 2019; Shakya et al., 2022; Vives-Cases et al., 2021)。例如, Berkowitz等人(2022)回顾25篇暴力态度社会规范相关的文献后发现, 那些高估了同伴支持其暴力态度(和行为)的个体更有可能施暴, 而低估了同伴支持其干预行为的旁观者则不太可能进行干预。同样的结果在亲密伴侣暴力的情境下也适用。Mulla等人(2019)发现, 个体感知到的同伴对IPV的接受态度能正向预测个体自身的IPV接受态度, 以及相对应的IPV行为, 并且以纵向研究的形式验证了这一因果的方向性。除了个体感知到的IPV社会规范, 一些其他形式的社会交往经历也会影响个体的IPVA, 研究者发现, 个体甚至仅是认识IPV施暴者(而不认识受暴者), 其接受IPV的程度就会更高(Vives- Cases et al., 2021)。

虽然引入IPVA回应了原有的社会学习理论的问题, 但这一视角依旧存在理论盲点。例如, 为什么同样的社会学习经历和IPVA在男性身上表现为IPV的施暴经历, 而在女性身上却表现为IPV的受害经历?尤其是, 我们进一步会追问, 被学习者的榜样行为的来源又是什么?即为什么原生家庭与宏观社会环境中都会存在形成消极的IPVA的“沃土”, 其背后的社会根源是什么?这是女性主义理论家试图回答的问题。

4 女性主义理论视角下IPVA的影响因素

4.1 女性主义理论视角下从IPV到IPVA

除了社会学习理论以外, 女性主义理论是IPV领域的另一项主流理论。女性主义理论家看待IPV有一个独特的视角, 即:亲密伴侣之间的暴力问题本质上是一项性别平等问题, 如果不把性别作为IPV分析的核心组成部分, 就无法充分理解亲密伴侣暴力的本质(DeKeseredy & Dragiewicz, 2007)。R. P. Dobash和R. E. Dobash (1979)早在《针对妻子的暴力:反对父权制的案例》(Violence against wives: A case against the patriarchy)一书中就阐明了女性主义对亲密伴侣暴力的看法:亲密伴侣暴力是父权制社会文化结构的产物, 而IPV本质上是男性支配与控制女性的手段。

女性主义理论的立足点在于亲密伴侣暴力中的性别不对称现象, 即IPV事件中, 男性对女性暴力的占比与女性对男性暴力的占比的不对称性, 而男性施暴者的模式占据了IPV报告的主要部分, 这一点已经得到许多实证研究的支持(Fanslow et al., 2023; Rajah & Osborn, 2022; Yakubovich et al., 2019)。在此基础上, 女性主义者试图论证父权制社会结构与意识形态是IPV存在的根源。例如, 在性别不平等的社会中IPV的发生率更高(Willie & Kershaw, 2019)。但原有的IPV成因研究没有回答清楚的是:宏观的父权制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是如何作用于个体层面的IPV发生?IPVA的引入回答了这一点。女性主义者通过IPVA建立起父权制意识形态与IPV行为的关联, 论证IPV源于男性对女性的压迫。首先, 女性主义者认为男性对IPV的宽容态度和IPV实施之间存在联系(Gracia et al., 2015; Johnson & Sigler, 2018; Martín-Fernández et al., 2018), 进一步地, 女性主义者试图论证父权制意识形态(如性别偏见)与IPV态度的关联(Grembi et al., 2024; Rodriguez Martinez & Khalil, 2017; Yang et al., 2021; Yoshihama et al., 2020; Yang et al., 2023)。通过将这两者结合, 女性主义者说明了持有父权制意识形态的男性更有可能对IPV持宽容态度, 进而更有可能实施IPV行为(Goessmann et al., 2019; Juarros-Basterretxea et al., 2019; Sikweyiya et al., 2020)。具体来说, 为了确立了父权制意识形态与IPVA的关联, 女性主义理论的支持者以“性别”和“性别偏见”两个关键变量为切入点。

4.2 性别对IPVA的影响

回顾父权制意识形态与IPVA的关联, 首先需要了解“性别”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尽管它的作用似乎在不同地区表现为迥乎不同的效价(valence; Begum et al., 2024; Gracia et al., 2020; Ross et al., 2022; Uthman et al., 2009; Waltermaurer, 2012)。Gracia等人(2020)对62篇IPV态度相关的实证研究进行系统性综述与元分析后发现, 在所有研究中, 女性(vs.男性)都报告更少地接受和正当化IPV (包含更少地责备受害者), 并且她们报告的IPV严重性和干预意愿都比男性更高。但相反, Waltermaurer (2012)对23篇有关为IPV辩护(IPV justification)的量化研究进行回顾后却发现, 在大部分地区, 女性(vs.男性)为IPV辩护的水平更高, 为IPV辩护的几率可以达到三分之二乃至更高。特别是一些来自中低收入国家的研究支持了这一点。例如, Uthman等人(2009)对17个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的被试的IPVA进行回顾, 结果发现, 几乎在所有国家, 女性相比于男性, 更有可能为针对女性的IPV (即女性为受害者)辩护, 不同国家女性辩护的比例为28%~74%, 男性为8%~62%; Rani等人(2004)也发现, 在一些非洲国家, 女性(36%~89%)比男性(25%~75%)更有可能为殴打妻子的行为辩护, 而作者给出的解释是:根深蒂固的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文化环境压制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 推动了女性传统性别角色的浪漫化(romanticisation)与流行化, 其中就包含了温顺地接受丈夫实施的“暴政”。这提示我们, 不同地区女性(vs.男性)报告的IPV态度存在差异, 其背后根源可能在于个体内化的性别偏见的差异。

另一项同时探讨国家与性别差异的IPVA研究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性别在不同国家发挥出不同的作用, 以及为什么这种性别的作用可以被还原为女性主义者关注的父权制意识形态问题。Tran等人(2016)借助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第四轮多指标集类调查(Round Four of the UNICEF Multiple Indicator Cluster Surveys: MICS), 对39个中低收入国家的被试进行了IPVA分析, 结果发现:总的来说, 有关IPV的态度在不同国家有着非常大的差异, 接受IPV的态度比例从阿根廷的2.0%到阿富汗的90.2%。但整体上, 中欧和东欧国家接受IPV的态度比较少见, 而亚洲和非洲国家接受IPV的态度则比较流行。而在整体上更不接受IPV的中欧和东欧的国家, 男性相对于女性, 更有可能为IPV辩护(男性相对于女性的接受IPV的OR: 1.08~3.5, 均大于1, 说明男性接受IPV的风险性更大); 而在整体上更接受IPV的亚洲和非洲国家, 情况正好相反, 男性相对于女性, 更少可能为IPV辩护(OR: 0.47~0.79, 均小于1, 说明男性接受IPV的风险性更小)。在此我们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 性别在不同地区中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作用, 可以总结为:男性的IPVA表现出与整体的IPVA不一致的倾向, 在整体上不接受IPV的国家, 男性表现出比女性更显著地接受IPV的态度, 而在整体上接受IPV的国家却比女性更不接受IPV; 而对于女性来说则恰恰相反, 她们表现出与整体一致且更“极端化”的倾向, 她们在不接受IPV的国家为IPV辩护的水平更低, 在普遍认可IPV的国家则更加接受针对女性的IPV。性别在这些不同国家的IPVA上表现出的差异, 可能实际上是因为个体受到的父权制意识形态的社会规范影响的差异。由于社会规训的影响, 女性(vs.男性)更容易受到群体规范的影响, 表现出与社会群体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本身可能也受到性别角色的影响; 参见Eagly & Chrvala, 1986), 因此在整体上接受IPV的国家, 女性受到的含性别偏见的社会规范影响更大, 因而比男性更能接受IPV (Alvarez et al., 2021); 而在整体上不接受IPV的国家中, 女性受到(性别平等的)社会规范的影响更大, 因此相较于男性, 更不接受IPV (Bhanot & Senn, 2007; Rodriguez Martinez & Khalil, 2017; Yoshihama et al., 2014)。

4.3 性别偏见对IPVA的影响

尽管女性主义理论中存在诸多流派, 但女性主义者一般认为, 父权制社会结构通过父权制意识形态来维持性别不平等的现状, 而在IPV领域中, 这种父权制意识形态最为典型的代表即是针对女性的性别偏见(Canto et al., 2020; Garcia, 2021; Lelaurain et al., 2021)。性别偏见(sexism)是基于性别差异的先入为主的不公正态度(张珊珊 等, 2019), 它作为IPVA研究中最常见的社会心理变量和父权制意识形态变98700af861d10e55e36cb582c50e7da0量, 在对IPVA的预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Gracia et al., 2020)。根据Glick和Fiske (2018)的分析, 性别偏见也被称为矛盾性别偏见(ambivalent sexism), 它包含敌意性别偏见(hostile sexism, HS)和善意性别偏见(benevolent sexism, BS)两类。前者以消极或敌意的形式批评和惩罚违反性别角色的女性, 而后者以“积极”和“善意”的形式引导女性遵从传统的性别角色, 对应在IPVA的研究中, 这两种性别偏见也发挥着不同的作用。

首先, 总的来说, 作为整体的矛盾性别偏见显著预测了对亲密伴侣暴力的不利态度(Cinquegrana et al., 2022; Gracia et al., 2020; Kruahiran et al., 2022; Lelaurain et al., 2021)。据Gracia等人(2020)的元分析, 矛盾性别偏见与不同类型的IPVA都有关, 具体来说, 矛盾性别偏见得分越高的被试在IPV正当化和可接受度上得分越高, 而在感知严重性和干预态度上得分越低。Cinquegrana等人(2022)也发现, 持有矛盾性别偏见的女性更有可能支持IPV、将IPV迷思(myth)合法化以及对心理攻击持接受态度, 进而也表现出更大地受到心理虐待的风险。

其次, 鉴于Glick和Fiske (2018)区分出敌意性别偏见与善意性别偏见的异质性, 许多研究者也尝试区分这两者对IPVA是否有着不同的影响。研究者普遍发现, 传统的、公然的对女性的敌意态度往往与支持IPV的态度更加密切(Herzog, 2007; Juarros-Basterretxea et al., 2019; Koepke et al., 2014; Li, Sun & Button, 2020; Serrano-Montilla et al., 2020; Yang et al., 2021)。例如, Herzog (2007)将传统的性别偏见与善意性别偏见区分, 结果发现传统性别偏见者相比于善意性别偏见者, 对IPV的感知严重性得分更低, 也更不愿意对男性施暴者实施严厉惩罚。为了进一步验证敌意性别偏见与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影响的差异, Koepke等人(2014)对敌意性别偏见(HS)与善意性别偏见(BS)的规范反馈进行了操纵, 结果发现, 那些被告知他们的同龄人更接受HS而不是BS (i.e.高HS低BS组)的被试, 比那些更接受BS而不是HS组(i.e.高BS低HS组)的被试更认可IPV施暴者的行为, 也更多地责备受害者, 敌意性别偏见表现出更高的风险性。

此外, 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影响的效价(valence)还存在一定争议。在一些研究中, 善意性别偏见与敌意性别偏见一样, 都是作为危险因素, 预测了对IPV的认可(Valor-Segura et al., 2014), 但在另一些研究中, 善意性别偏见却表现出迥乎于敌意性别偏见的保护作用。例如Herzog (2007)发现, 在善意性别偏见上得分较高的被试, 甚至会比(性别)平等主义的被试给予更高的IPV严重性评分, 以及主张对施暴者更严厉的惩罚。那么, 善意性别偏见对于IPV态度和行为而言究竟是一种保护因素还是危险因素?我们需要先回顾善意性别偏见的内涵。

善意性别偏见是一种主观上出于保护性目的, 但是在客观上又会限制女性的特定角色的性别偏见(陈志霞, 陈剑峰, 2007)。一方面, 它在主观上表现为对女性积极、保护的态度, 倾向于把女性视为需要保护和照顾的“柔弱”的形象, 这似乎与IPV中直白的“暴力”手段相悖, 因此可能成为负向预测IPVA的社会心理因素; 但另一方面, 善意性别偏见本质上仍是对女性的性别歧视, 它通过积极的评价引导女性符合“柔弱、被动”的刻板印象, 巩固性别不平等的现状, 隐含了男性对女性的控制与压迫(Glick & Fiske, 2001), 因此它也可能作为IPVA的正向预测因素。这种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预测的效价上的矛盾实际上是其概念中所包含的对女性的态度的矛盾, 因此它的效价具有模糊性, 可能会依赖于个体感知到的积极成分或消极成分而表现为积极或消极的作用, 这是需要后续研究深入探讨的问题。

5 IPVA成因理论的贡献和局限

5.1 IPVA成因理论的独特贡献和相互联系

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作为亲密伴侣暴力的主要解释, 在IPVA引入后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它们各自具有独特的视角和贡献。社会学习理论立足于行为习得过程, 强调社会学习经历的榜样作用, 而增加了态度这一个体认知变量作为中介因素, 可以解释同样的环境对于不同个体行为影响的差异; 而女性主义理论立足于IPV中的性别不对称性现象, 从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解释IPV的本质, IPVA的引入帮助女性主义者更清晰地构建出具有根源性的社会文化背景影响IPV的具体路径。两种IPV理论中, 前者更强调IPV形成的过程, 而后者则更关注IPV形成的根源, 将态度纳入IPV领域后, 两者在整体环境−个体行为中加入了具有主观能动性的认知中介, 构建出“IPV相关社会学习经历−IPV态度−IPV行为”和“父权制意识形态−IPV态度−IPV行为”两条因果路径, 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原有理论的解释力, 在回答IPV成因问题的同时, 也为未来发展出解释力更强的综合理论留下空间, 并且有望被应用于IPV预防与干预的实践之中。

IPVA的引入帮助我们发现两种理论构架中的内在联系。一方面, 在社会学习理论视域下, IPVA也表现出性别不对称性, 为与女性主义理论的合作保留空间。虽然现有研究已经验证了社会学习理论对IPVA的假设, 即IPVA起源于早期的社会学习经历, 并由此转化为个体实际的IPV经历(包括IPV施暴与受害), 但社会学习理论没有给出解释的是:为什么同样的IPV社会学习经历在男性身上表现为更高的施暴风险, 在女性身上却体现为更高的IPV受害风险(如Kishor & Johnson, 2004; Speizer, 2010)。这是否意味着个体在学习这些IPV相关社会学习经历时, 不仅学习到将暴力作为亲密伴侣之间的交往形式, 而且进一步地培养了接受男性对女性实施暴力的态度?即, 在社会学习理论的视角下, 性别与性别偏见也在IPV态度和IPV行为的形成中发挥了作用。另一方面, 女性主义理论中关注的父权制意识形态同样也可能通过社会学习的方式习得。例如B. Phillips & D. A. Phillips (2010)在一篇质性研究中发现, 儿童期目睹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常常内化性别刻板印象来作为他们行为的解释。例如, 男孩经常会拒绝讨论目睹到的父亲殴打母亲的经历, 因为他们认为这样会让他们显得很 “软弱”, 而他们是男子汉, 这样性别偏见的内化可能导致新一轮的IPV消极态度和IPV行为的代际循环。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在理论框架上的非矛盾与在经验研究中表现出的内在联系, 为这两者的融贯发展保留了充分空间, 未来研究可以借助IPVA构建一个更综合性的理论模型, 同时包含社会学习的习得过程与女性主义的根源探索, 更有利于我们全面地理解IPVA和IPV的成因机制。例如, 参考Benson等人(2006)建立的发展资源理论(developmental assets theory)的建构方式, 在现有理论的基础上, 结合访谈、调查、实验等大量实证研究证据, 从个体自身、家庭内部和广泛的社会生态学(如社区、国家)维度, 将IPVA与IPV的预测因素进行归纳, 根据功能效价与成因来源划分为保护因素/危险因素与内部因素/外部因素, 讨论这些因素分别对于IPVA与IPV的影响, 以及它们的相互关系, 从而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动态交互的复杂系统。

5.2 IPVA成因理论的共同局限

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为理解IPVA和IPV的成因提供了独特视角, 但它们也拥有一些共同局限。从它们共同关注的预测因素上看, 这两项理论都只关注了IPVA的危险因素, 而忽略了个体、家庭、群体维度上的积极因素, 因而无法从根本上解释同样的社会学习经历/性别偏见会导向不同的IPV行为与态度的矛盾现象。对于社会学习理论来说, 态度的引入似乎的确解释了为什么同样的社会与家庭环境下, 不同个体IPV遗传率之间的差异——因为他们由此形成的IPVA的不同。但仅停留在这一步是不够的, 我们仍需要回答:“为什么同样拥有IPV社会学习经历, 有些个体的IPVA会更加积极?”而对于女性主义理论来说, IPVA作为中介因素虽然勾连起“父权制意识形态”和“IPV行为”之间的关系, 但是父权制意识形态对于IPVA的预测作用却并不稳定, 即并非所有持父权制意识形态的个体都会为IPV辩护, 这一点从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影响的效价二重性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些遗留的问题都说明了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在IPVA与IPV的解释力上仍有局限。

此外, 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视角下的IPVA和IPV研究也存在研究方法应用上的局限。在前文中提到, IPVA的引入帮助我们突破传统IPV研究中的群体限制与伦理限制, 采用更多元的方法探讨IPV成因机制, 现有的IPVA研究者已经践行了前者——即突破研究群体上的限制, 将IPV的研究对象从以往的IPV施暴者、受害者扩展到IPV事件潜在相关的更广大群体中。但在研究方法的突破上, IPVA的大多数研究仍局限为横断面的相关研究, 因而难以确证前因变量与IPVA、IPV之间关系的因果方向, 以及这些关系中的潜在调节或中介变量。尽管已经有少量的研究从IPVA入手, 设计出针对IPV的干预项目, 以反向验证IPVA的作用, 如Fox等人(2016)设计的“无恐惧亲密关系项目(Relationships without Fear)”, 但这些干预项目仍需要坚实的因果实验或随机对照试验的支持, 以明确IPVA在其中的作用机制(参见Lila et al., 2018; Romero‐Martínez et al., 2019; Santirso et al., 2020)。

6 未来研究展望

未来研究将明显受益于一个更广泛和综合性的统一理论, 将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的独特视角结合起来, 从个体、家庭、群体、国家维度, 将IPV与IPVA的影响因素串联起来:不仅探讨个体水平上IPVA的影响因素, 也要探讨更广泛的社会生态层面IPV流行率与IPVA现状的前因变量; 不仅探讨不同维度中IPV与IPVA的危险因素, 也要进一步探讨有利于形成积极的IPVA的保护性因素; 不仅探讨这些不同因素对于IPV与IPVA的影响机制, 也要进一步探讨这些因素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 从而发展出综合性的IPV成因理论。

首先, 现有的研究大多聚焦于个体独有的社会学习经历与父权制意识形态水平, 对个体层面之外的IPVA、IPV影响因素关注较少。例如, 在群体层面上, 少数研究关注了一些特殊群体的IPVA, 如警察(Serrano-Montilla et al., 2023)、医护人员(Almegewly et al., 2022)以及移民群体(Rodriguez Martinez & Khalil, 2017)的IPVA, 未来研究可以探讨更多IPV相关群体对于IPV的态度, 以及其中的群体规范与群体特征的作用。而在国家层面上, 现有研究已经发现不同国家与地区的性别不平等程度与当地的IPV流行率和IPVA普遍联系(Serrano-Montilla et al., 2020; Tran et al., 2016; Wang, 2019; Willie & Kershaw, 2019), 并且不同国家之间IPV流行率与IPV态度有着显著差异(Sardinha & Catalán, 2018; Zark & Satyen, 2022), 但极少数研究探讨这些差异背后的作用机制, 比如, 是通过国家层面上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影响, 亦或是IPV相关的社会结构与社会制度的影响。这些都有待未来的研究进一步地探讨。

其次, 现有研究都只关注到IPVA与IPV的危险因素, 而较少讨论有助于减少IPV与改善IPVA的保护性因素, 因而难以回答为何同样的社会学习经历和父权制意识形态下, 个体间IPV态度与行为的变异性(variance)。开展IPV与IPVA保护性因素研究将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在保护性因素的作用下, 个体拥有更多资源对抗IPV相关社会学习经历、父权制意识形态带来的负面影响, 形成对IPV的正确态度, 并且摆脱暴力的代际循环。例如, 一些关键他人积极反抗IPV的经历。在一些研究中指出, 许多经历家暴的女性也可以是勇敢的反抗者和自信的求助者(Rajah & Osborn, 2022; Satyen et al., 2019), 她们在应对家庭暴力这一负性事件中表现出来的积极态度与优秀品质, 可能会对目睹家庭暴力的下一代正面影响, 从而缓解IPV社会学习经历对其IPVA的消极影响。例如, Graham-Bermann等人(2009)发现, 在包含IPV的家庭中表现出更强大的家庭力量(family strength)、更好的教养方式, 以及以往无过往暴力关系经历的母亲, 她们的孩子暴露于IPV时表现出更多的挣扎与韧性, 并且心理适应状况更好。因此, 未来研究在考察IPV与IPVA的成因时, 需要同时考虑危险68VBO0mYngixuoejwyC8jg==因素与保护性因素, 后者包含积极的IPV预防与反抗经历, 以及个体的积极心理资源。

最后, 未来研究需要针对性别角色规范的具体内涵, 运用情境法, 探讨不同维度的预测因素对IPV、IPVA的影响及其相互作用, 以期建立起一个综合性的、多元交互的IPV理论。例如, 探讨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产生不同影响的边界条件。在上文中, 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时而表现为保护性因素, 时而又表现为危险因素, 这实际上是因为善意性别偏见属于一种“保护型”的父权结构, 通过“善意”的保护性奖励来引导女性限定于某类特定的角色, 那么对于违背这类“特定女性角色”的女性, 善意性别偏见者是否还会采取“爱护”的态度呢?IPV受害者表现出的性别角色违反程度或许是影响善意性别偏见对IPVA作用的调节因素。已有的部分研究在测量IPVA时采用了具体化的情境测量工具, 个体会报告IPV在不同情境下的可接受/可辩护程度, 如伴侣出轨或拒绝性行为时, 而这些情境也或多或少反映了父权制传统下对女性角色和责任的刻板印象(如贞洁、顺从)。而相应的, 个体在不同情境下的IPV态度也有所不同。如根据Waltermaurer (2012)的总结, 大多数人都认为IPV合理的情境是, 当女性疏于照顾孩子(5%~64%)或未经允许外出(10%~83%)时, 而较少因为食物准备问题(0.2%~60%)为IPV辩护。而IPVA在这些不同情境下表现出来的差异, 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由情境中女性违反其传统性别角色的程度所决定的。未来的研究可以操纵不同情境下个体认定受害者违反其性别角色的程度, 探究其与善意性别偏见的交互作用, 以及它们对IPVA的影响, 检验是否当假定的IPV受害者违反其性别角色的程度低时, 善意性别偏见负向预测个体为IPV的辩护水平, 而当假定的IPV受害者违反其性别角色的程度高, 善意性别偏见就正向预测个体的IPV辩护水平。通过操纵受害者违背性别角色规范程度这类调节变量, 能更进一步地把握善意性别偏见等父权制意识形态的本质, 以及它们与IPVA之间的联系。

总之, “亲密伴侣暴力态度”的提出, 是对传统亲密伴侣暴力领域的拓展革新。它作为IPV的影响路径中的近端因素, 构建起前因变量与IPV的因果关系, 脱离IPV施暴者与受害者的框架, 以一种更广泛的视角探讨IPV的成因——即以讨论IPVA成因的间接方式。本文聚焦于IPVA在社会学习理论与女性主义理论视角下的成因研究, 总结了社会学习经历与父权制意识形态对IPVA的影响机制, 梳理了“IPV相关社会学习经历−IPV态度−IPV行为”和“父权制意识形态−IPV态度−IPV行为”两条因果路径。未来研究可以尝试将这两种解释进行理论构架的综合, 建立起更具有普遍适用性的IPVA预测模型, 以更深入地探讨IPV态度的生成机制与社会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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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auses of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Attitude-based explana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learning and feminist theory

TU Hua, ZHANG Chunmei

(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Academy of Advanced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Abstract: Individual attitudes towards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IPV) can significantly predict one's IPV-related behaviour, which is reflected not only in the perpetrator or victim but also in the willingness and response of third parties to intervene. By introducing attitudes into the field of IPV, researchers are able to shift the focus from exploring the causes of IPV itself to understanding the underlying factors that shape IPV attitudes, thereby overcoming previous research limitations. Drawing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social learning theory and feminist theory, IPV attitudes establish a connection between two explanatory paths: IPV-related social learning experiences/patriarchal ideology−IPV attitudes−IPV. Future research can benefit from combining the unique perspectives of social learning theory on causal processes and feminist theory on causal roots. This integration incorporates both protective and risk factors at individual and group levels to develop a multivariate interacting explanatory model of IPV attitudes.

Keywords: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attitudes; social learning theory; feminist the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