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空

2024-11-07 00:00:00郭慧敏
牡丹 2024年21期

那是夏季最寻常的一天,烈日高悬,蝉鸣从繁密的梧桐树叶间此起彼伏地落下,划根火柴空气就能爆炸。我们抱着不会有什么事,检查一下就放心了的态度,带父亲去到医院,因为他最近行为举止很是怪异。

大夫说送的晚了,建议我们转院。并用专业术语告知我们做好思想准备,包括后期生活不能自理,严重语言障碍,我们都不相信他的危言耸听。

在大家的印象里,父亲是铁打的!

他个头不高,魁梧健壮,筋肉结实,爱说爱笑,黢黑的皮肤油光锃亮。手指粗短,布满老茧,摸起来像新鲜的砂纸,超级爱吃肉。

当了几十年矿工的父亲从不知道累,只一心挖他的煤,家里大事小情也不操心,乐呵呵地过着他济公般的逍遥日子。

可惜临退休前,眼睛在井下受了伤,住几年医院后话就没那么多了。

退休后,无论春夏秋冬,父亲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外面,出于视力和年龄的考虑,我们都劝他别走远,可他笑呵呵地不搭腔。用母亲的话说,把家当宾馆,来去自由。每次去家里看到母亲为他热了一次又一次的饭菜,只能摇头叹息,少不了安慰一通。父亲热衷在自己明媚的天空上自由飞翔,谁也甭想阻止。

他喜欢上山、下地。时常带回来一些新鲜玩意,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一个萎缩得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瓜果,抑或是两只蚂蚱,一把野生花椒叶。然后像一个从幼儿园放学的孩子展示自制手工那样,兴冲冲地拿给我们看,眉飞色舞地给我们演示宣讲这些东西的来处、吃法、用途。全不在乎我们的兴味索然。

父亲还喜欢花鸟虫鱼,常常买回各种各样的鸟,画眉,鹦鹉,鸽子……间或是一个鱼缸,几尾活蹦乱跳的小金鱼,可经不住孩子们的好奇心,趁其不备下手去捞着玩。弄来弄去,很快就全鱼覆没。最后,只剩下鸟,因为笼子挂得高,别人没法搞手脚。他很精心地照看它们,每次见父亲站在鸟笼前逗弄,或是吹着口哨喂食,母亲就会对我们摇头叹息,说把屋子搞得臭气熏天,还不如让他出去跑呢。

小时候在乡下时,有次父亲探亲回家带回去几段带刺的“树枝”,他称之为“花”。随即马不停蹄地把那些截了根的短枝插进平整好的土壤里,用薄膜盖上。没过多久就开出了漂亮的深红浅黄的花朵,引得邻居们争先恐后来移栽,他笑呵呵地站在院子里接待那些络绎不绝的好奇者,亲手挖出来用报纸小心翼翼地包好,郑重其事递给他们时,还再三叮嘱栽培技巧和方法。

他唯一喜欢的正事是下象棋,而且下得很好。家人都鼓动他去参加单位比赛,他抿嘴摇头,我严重怀疑他是没胆量。

每到春天,他都会早早地去山上撸槐花,空手出的门,跟谁也不招呼。回来的时候背上是满满一鱼皮袋子香喷喷的花朵。我们由衷赞叹,问他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是如何做到的。最主要的是,那个鱼皮袋子是哪弄的?要知道,我们这些年轻人,偶尔也怀着对春天的敬仰去钩槐花,可是,望做那密密匝匝遥不可及的花朵,再看看周围,一次次叹息没有合手的工具,最后,只得捡一棵矮树,揪两把装进裤兜里,算是给出门一个交代。听了我的疑惑,妈妈偷偷告诉我:“定是和别人合伙弄的,那么大年纪还不惜力,万一有个好歹,就知道自己任性,弄这么多回来,哪里吃得完?苦劲巴力收拾干净了,还不是得赔着笑脸送出去。图个啥?”我一笑置之,心里对父亲更加膜拜。

我们姐弟三个相继成家,爸妈依旧牵挂。除了帮忙带孩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只要是能想到的,都给我们置办,连家里养个宠物兔都得他们捡菜来喂。我们三口消费的少,有时候我看他们弄那么多,上火,还免不了数落老人一顿。

有一次,父亲悄悄对我说:“以后我再买东西,都得分四份了,他们两家都得给他们送去,你妹离得远,自己带个孩子,买啥都不方便,我没事,顺手就送到了。你妈老说我买得多,再多搁不住分啊。”我就劝他:“你方便了就买,多了也拿不动,再累着了,谁还不会买个菜?别操那多心了。”他摇头摆手,兴致勃勃地说:“这算个啥事吗!”

有了外甥女之后,这个大家庭非常圆满。高堂康健,是我们的福气啊。父亲每天出去跑着玩,回家9+nh8aMNEOpNKPK6LA6VDg==总不忘给孩子们买东西,人手一份。有的是我们不允许孩子吃的,他才不管,他觉得只要孩子们开心,别的都不重要。为此我们家的女同胞没少声讨他。

母亲是家里的功臣,凡事都靠她费心张罗,但是她和父亲的三观天上地下,她嘟噜了一辈子,父亲听了一辈子,这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老了,母亲还得尽心竭力继续照顾老伴,没享过什么福。

从医院回家,累得很,儿子中招在即,我两头兼顾,心力交瘁,父亲给儿子买的五彩的铁蝴蝶还在北边的阳台上支棱着,好多年了,漆面早已斑驳,很像此刻的父亲。

他给我们每家都买过一串彩灯,爱人把灯绕客厅的大镜子圈了两圈,夜晚打开时闪闪烁烁,很喜悦地跳动着。像父母的心愿,琐碎,明亮,温暖。

已经住院五天了,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饭吃得很少。他平日饭量很大,有时半夜饿了,还要起来吃个馍,而且从不挑食。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们都束手无策。母亲连累带着急也病倒了。

我发现父亲情绪很不稳定,一方面沮丧低落,另一方面又焦躁无奈。和医生也不太配合,有抵情绪。这可不是他的个性。他对外人从来都比对家人好,以前他工伤住院的时候,每次大夫来查房,他都微笑致意。路上碰见小孩子,非要逗逗。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很少活动,眼神呆滞,情绪低落。我们也不忍心再去规劝他什么。男人的柔韧性的确不好,我原本以为那么坚强的父亲一定会战胜一切,很快好起来,结果不是这样。

室外阳光耀眼,把屋里弄得一片明媚。吊瓶不紧不慢地滴着,想让他起来在走廊里遛遛,他龇牙怒目,只想躺着。我们想尽办法做他平时喜爱的食物,可他吃得很少,往日里那个开朗活泼、充满童趣的老头,成了现在迷迷糊糊、可怜巴巴、脾气古怪的陌生人。

半个月后转到康复治疗中心,我们坚信这里对他更好。可事实并非如此。看周围的病人听话得像个孩子,尝试拿捏细小的物件,尝试在辅助器械的帮助下做各种运动,都在一心一意和病魔做斗争,可父亲却特别抵触,常常气呼呼地扔下我们,蹒跚而去。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他端起的淤青的右手,我们欲哭无泪。

他要尊严,爱面子,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那个跋山涉水,所向披靡的男人,不可能再去像幼儿一样把生活的本领从头学一遍。

每次带他去医院的路上,我都会想起小时候的事。

父亲每次回家总给我们买最好的礼物,花花绿绿的皮球,五颜六色的糖果,味道独特的面包,淡粉色的裙子,胸前还绣着“上海”两个漂亮的大字,还有那副翠绿色的耳环,在我扎了当时非常流行的耳洞之后,他给我买的。我的梁山好汉一般的父亲,是有着怎样一颗细腻柔软的心啊。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

家里的鸟因无人照管都没了。我寻思着,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征得他的同意,再买几只,有了乐趣,目标就会萌芽,梦想也会开花。

八月底,妈妈着急让出院,我知道,她是考虑着小孩子们都该开学了,侄子没人接送,放学没地方去。我们姊妹单位、家里、医院都忙不过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永远考虑的都是儿女。只要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他们自己的事都不算个事。

医生说父亲恢复得并不好。也可能是我们都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加上他身体一直很好,最初的发病征兆都被我们忽略了。为此,每每想到都痛悔不已。

回家休养的日子,病情没什么起色,父亲的脾气很坏,从不主动和大家沟通,以前看听戏,爱看电视,即使睡着了,也哇哇地放着,母亲要是关了,他就很恼火。现在什么都不干,在屋里无所事事地坐着,要么就是睡觉。情绪波动很大,动不动就落泪,这让我们都很诧异,那个通达爱笑的父亲哪去了?

转眼快到小年了,一个周日,我无意中给母亲打电话闲聊,她说头天晚上,父亲又有了异样,就连夜住院去了。我一听真无语了,我这个娘胆子真大,自己一个人,比年轻小伙子还能撑事。住院时医生提醒她联系自己的子女,她说半夜三更就不惊扰儿女了,他们明天还要上班上学。自己能行,大夫看不下去了,亲自出马,帮他办理了住院,挂上针,打了一夜,她守了一夜。如果不是我歪打正着,她根本没想告诉我们。

腊月二十八,落了一场薄雪,滴水成冰,吸一口气都能冷到骨头缝里。父母在医院待不住了。我妈说该过年了,家里都忙,得出院,手续她自己能办。

开春以后,空气逐渐有了暖意,小区里浅黄色的迎春花开了,一串串直香到人的心里去。我发现父亲的病情明显好转,能连着说出好几个完整的字,笑容也逐渐多起来,偶尔还能下楼转转,我们真是无比激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感念母亲的功劳。

但更多时间里,父亲还是只能窝在家里,独自发呆,默默地踱来踱去,偶尔脾气暴躁,偶尔激动兴奋。

在痛惜和纠结中,我们都接受了父亲如今的样子。可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天上最快乐的那只鸟儿。没有疾病和恐慌,向着自由和太阳,一如既往高傲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