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开始

2024-11-07 00:00:00汤雪峰
牡丹 2024年21期

你从未想过,与一朵花的相遇那么浩大、汹涌……

湖水荡漾着涟漪,白鹭用细长的双足支出一幅伶仃的简笔画;芦苇用嫩绿与疏淡,描绘一幅水墨江南;一些树和花挤满了河畔、路旁。海棠花一簇一片的,有时还整齐地用两排的阵势占领一条宽阔的观景大道,伸展的枝条统一向对方伸展、交织,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不淡,也不深刻。一阵风来,花瓣纷落,不时惊乍起一阵呼叫。恣意的笑,坐或奔跑,撩发,托腮,这些因发自内心或出于美的需要,而做的一次次放纵,很多起初是你不情愿的。你担心这些浅薄的美会弱化你一贯对世界深沉的爱。后来,被风推着,半推半就中,你与花以及花的娇艳们一起,成了花中的一朵。

来自高海拔的海棠,毫不吝啬把温柔赠予你们,并成为这个春天的主角。它们在小城摇曳着的风影,与你,只是一些偶然的遇见,直到在入住五年的小园中也发现了它们,你对世界的看法有了新的解读。

粉粉的脸颊,靠近脖颈处,有些泛白,六七片花瓣微张,把几茎棕色的纤细的蕊,烘托出纤云浮月。二十多棵树站成一排,于进门拐角石板路口,玉臂伸展,莹莹素立。是的,它们满身的粉白,被一些枝头承托着,像一蓬蓬满天星。后来得知,海棠种类较多,这种叫垂丝海棠,相对平民,此外还有西府海棠,名字更为小众而尊贵。

傍晚,一些橙色的光线从四方玻璃与棕黑筋骨组合的灯罩里溢出,流泻出的暖映着归人的风尘,一阵风斜着拂过,粉色的雨漫天飘洒,像古时的驿站。一些脚步踩在花瓣上,石板路的“哒哒”声,没有往日的清脆,含着落花被碾碎的黏滞。被风扬起的瞬间,有些惊艳,落花飘然,人影摇曳,石板的坚硬就有了柔软。那些披一身铠甲归来的人,被白日的面具弄得疲惫不堪的脚步,踩着这些落花,一步一步缓缓迈向家的方向,他们面带笑容,那笑容真实、自然,是卸下铠甲后的松软。这坚硬和柔软之间的距离就这样被春日的花瓣联结,并浸润。你感到从头到脚,都有一块蛋糕覆盖着,像一棵树扎根大地的安然。

自20世纪90年代来到这座小城,小城慢慢接纳了你,可你潜意识里一直游离于城市的边缘。位于小城偏僻的大东郊的单位和居住地,毗邻的除了一街两行被众多低矮的平房覆盖,一个小火车站时常冒着黑烟和孤傲的鸣笛。几排平房组成的自然村,小学、卫生院之外,西、南、东三面,就是一片庄稼地,年复一年,散播着四季该有的面目。夏日暮晚,凉风吹走了白日的燥热,趁着最后一缕斜阳的微光,你沿厂东边一条一米宽的小路向南走二百多米,再向东转向一条稍微宽阔的土路,几十米之后,即有风送来悠扬的风琴声,那是从一栋红色外墙、铜色尖顶房子的小院传出来的。推开小院大门,一位系着马尾、着米色长裙的女子正在一架风琴前端坐,双手在琴键上弹拨的速度,和双脚在风琴踏板上移动的速度一样。偶尔,周末再去看时,一阵风琴的悠扬之后,就有唱诵声传来,有时像歌哨的尖锐,有时低沉如喑哑老车的转动声。西边的厂区,是你谋生的地方,常有冒着或白或黄的烟雾和“轰隆”震天的机器鸣响,和这里的唱诵声形成合鸣。神圣与现代,似乎是一种融合。这些复调的文明,也许你彼时还不能理解或欣赏,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你对郊区生活的莫名叛逆。

即使后来有了众多蔬菜大棚和工厂大楼加入,可灰蒙蒙的天空,被煤尘覆盖的小院,以及附近村人脸上总带着的灰扑,和表情里的散漫,依然有乡野的松弛。干燥的冬季,大风肆虐时,漫天漫地的灰煤粉尘像一个魔咒,有时像小孩哭泣,凄厉着,把漆黑的夜划破。你在单位对面宿舍楼住时,和同宿舍的女生曾多次因这凄厉而皱眉、害怕,可你依然在那里经历了两个秋冬。

小城特殊的地质结构,地下煤质资源丰沛,乌黑的煤就成了小城赖以生存的主要资源。小城的经济组成结构群体中,除了两家大型国企,就是煤矿。每天,载满乌黑煤粉或块的火车、汽车呼啸着在从绕城中心的铁轨上或郊区公路上穿梭,使得小城的空气和地面上总有煤尘飘落,即使阳光四溢时,透过的光影,依然能看到粉尘的颗粒,像一些时光的影子。你所在的单位,一家以生产尼龙为主导产品的大型国企门前,是连接小城东西或乡村到城市的主干道——建设路,那时路边常有附近村民摆的小吃摊,你被葱油饼、烙馍里的亲切吸引,早晨上班时,在路边用豆浆加几块油饼,或一个卷着豆芽、豆腐皮的烙馍,一碗酱色和花生味浓重的热干面,温饱空荡一夜的肠胃。这些总被粘上一些粉尘的涩滞,使你对食物的亲近有晦涩的钝感。

那时的你缺失时下人眼里城市身份的自信,或许,是一种骨子里的自卑。你所在的单位是全省90年代中期的重点项目之一,一同分来的几百名学生,大多来自国内高校,而且有不少家在小城,可以回家吃住,人脉也比外地广,也更有优越感。家在外地农村,技校背景,相貌平平,敏感,让你有低于常人的弱小。尽管后来在厂区对面的小院,那片楼群的某个空间,你拥有六十多平方米的自由,足以安放一家三口的白日和黑夜。小院内当时有班车每日接送孩子上下学,每个清晨和黄昏,上小学的女儿和一帮小孩子一起,蹦跳着走向班车,或从车上下来,牵住你的手,你们沿着那条被白杨宽大的叶片布满的小路往家走,看夕阳一点点把西边的天空晕染,又沉下,那是一天中最为安静、放松的时刻。

随着国家对环境保护的重视,为保护地下矿产资源,护佑后代,绵延于小城地下几亿年的乌黑的煤,被限量挖掘,意味着它们中的大多数,变为光和热,为人类服务的可能将被延迟。它们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守护更多的绿水青山,让花红、山绿成为可亲可触的具象,小城建设在新一轮发展中,煤矿限产,有效保护资源,环境也最大程度得到改善。小城的西部塌陷区,用生态公园、湿地公园填充。很多来自遥远地方的植物被请来,不远万里,在汽车或火车的颠簸中,来到平原,克服由水土不适造成的叶片枯萎,甚至整株死亡,最后,一部分顺应这里水土的植物扎根落户,陪伴着小城人的每个日升月落。它们和我们一样,用背井离乡的萧索,为小城有更深更踏实的根基,捧出自己的清香、汗水,甚至泪滴。人、植物、小城,成了互相渗透的整体。

小城主干道上每日呼啸而过的大车少了,煤粉尘也在渐渐抽离城市的空气和人们的鼻孔,小站周围的居民脸上,不再总被一层灰扑扑的尘覆着,世界变得清晰而新鲜。

可你对城市身份的确证,依然固执地停留在城市中心拥有固定居所这一层。

十三年前,你的工作单位从郊区调到了市中心。身在闹市,面对商场没日没夜的广告与炫目灯光的闪烁,你有时怀疑世界的不确定,又怀念起在郊区安静的日子。某个深冬的夜晚,你穿越寒冷与黑暗,回到那个小屋,竟然睡意沉沉。恍惚中,你穿行在一片淡紫的花枝间,花色浅浅的,泛着紫的淡雅与高贵;枝条细细的,每一根上都分布着无数朵小花;花朵小小的,碎碎的,像阳光被树叶筛下的斑驳。那是站在连接单位与厂北的家之间的天桥出口处的几株紫叶李,春天时,你下班走过天桥,那些紫色花朵一同展开翅膀,等在那里,像一份守候;你站在天桥最下层的台阶上,不舍得再进一步,那些花朵的细琐,有樱花的柔软,遥远而清晰,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缥缈,模糊。紫叶李,穿起了新老居所之间的距离。

当心心念念外化的目标实现时,依然有难以融入的困惑。也许,人这个复杂的高级动物,总在单纯与复杂间跳跃,却总也找不到方向,似乎漫无目的,又非常明确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流浪与安定之间游弋、摇摆。

对入住五年之久的小院,既欢喜又怨艾的复杂,总令你对这里的绿植、花朵、设施,无法产生单一的好感。可紫叶李们在一排电动车附近站着,用长长的手臂,和细圆的暗紫叶片,携阳光在地上结构了无数个碎影,望着你们离开、归来;风走过时,有成片暗紫的雪花飘散。吸引你的,就是这暗沉的紫。潜意识里,这些堆叠的高贵典雅里,藏着不可捉摸的隐喻,它们沉暗色调里的厚实与质朴,符合你对世界的想象。四十岁后,世界与你,更多的是醇厚、亲切。是的,喜欢一切有着岁月质地的事物或色调,那是贴近土地的踏实和舒适。紫叶李用紫色花瓣连缀起一片浅紫的云,和你阳台上的胭脂云有相似的效果。只是这云的出处不同,胭脂云是叶子间相互的堆叠,紫叶李用花朵一片片簇拥着,把云搬到人间。此时,你确信,那些陌生的植物与我们相遇,真的是缘分。

时间一点点向前滑行,当风有了凌厉,海棠、紫叶李就有了衰枯,叶子一片片垂下去,真担心它们垂到地面,被土地收走,来年再也见不到晚归时的柔软,紫色云朵的守候。可阳光依然散着慵懒,你看着孩子们在院内奔跑着,与翻卷的蝴蝶一起,用一行行欢笑追赶雪花下落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