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纹

2024-11-07 00:00:00程静
牡丹 2024年21期

程静,20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伊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山花》《散文选刊》《朔方》《名作欣赏》《绿洲》《西部》《诗歌月刊》等刊。出版散文集《我的舞蹈》《庭院内外》《雪山环绕》。曾获首届伊犁文艺奖。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那天在山顶,面对万丈悬崖和谷底盘旋的鹰,我们说到了从前。我使用了荒芜一词,遭到此地热爱家乡的人的反对,他们说起城外那两条大河,特克斯河和阔克苏河,以及山下这座以“八卦”图案铺陈于大地的县城特克斯,使用了诸多形容词,为的是让我相信繁华与旺盛。开花的野草和歌唱的森林覆盖每一寸土地,怎么能说是荒芜?尤其要说一说特克斯河,发源于汗腾格里峰北侧哈萨克斯坦境内,是一条国际河流,可它由西向东到了喀德明山后,又流到伊犁与巩乃斯河汇合,称为伊犁河,伊犁河又流出国境,最终流入巴尔喀什湖。就这样流来流去,不断地分岔与汇合,千回百转,使得这片土地草深林密、流水淙淙,到了正午,睡意袭来,万物昏沉,大面积的绿色阴影也随之坠入泥土。

这些,我可一点不陌生。命运让我诞生于伊犁河谷倒春寒之后的一场大风中,一切了然于心,草原无边,天空湛蓝,大西洋和地中海的暖湿气流带来清凉的雨水,草原上牧草丰美,城市里维吾尔人庭院的玫瑰一直开到九月。春天来得晚,冬天到得早,四月的冰河轰隆隆穿过大桥,浑浊的大水滚滚向前,消逝在西面的水域。到我长大,河流已成为不可替代的生命之背景,很早我就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却很难混迹其中。此刻,我们说的并不是一回事。我说的是指纹。

传说特克斯一开始是由南宋道教全真七子之一的丘处机布置的丘处机应成吉思汗邀请前往西域,经过戈壁和草原,一路的焦旱与苍茫,当他到达特克斯昭苏盆地时,看到幽深的山谷和飞瀑,黑色的云杉林沿山脊起伏,不禁心旌摇动,这个被成吉思汗尊为神仙的人呐,于是以此作为“八卦城”的风水核心,这就是特克斯八卦城最原始的雏形。而有文字记载的是,700多年后的1937年,时任伊犁屯垦使的邱宗浚(新疆军阀盛世才的岳父)来特克斯查勘,择地建城。动工兴建时,第二任县长班吉春按照邱宗浚的规划,聘请了一位俄罗斯族水利技术员,以街心为轴,用8头牛沿着8个方位,犁出了八卦城图的8条射线,这8条犁沟就是今日特克斯县的主干道。

再后来,就是屯垦戍边的事情了。我的祖父就是在那个年代随部队进疆,他们就地转业、铸剑为犁,在亘古荒原上开天辟地,人们在荒地上燃起篝火,在旷野中搭起窝棚,在劳动中歌唱,夜晚,马灯照亮昼夜不息的工地。但我说起这些,不是为了怀念艰辛和困苦,而是火热的年代值得记录。

但我更想说的是,无论传说还是史实,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历史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指纹。

建城的事情还没有说完。那八条街道至今仍在扩张,一环路8条街,二环路16条街,三环路32条街,四环路64条街,环环相扣、路路相通,如同蛛网,如同迷宫,初来此地没有人不迷路,但也没有一次不是柳暗花明。时代的车轮不会停止,而在历史的天空,仍有隐秘的指纹镶嵌其中。在特克斯草原,民间礼仪仍在传承的流水席上,我听到有人唱着一首蒙古族厄鲁特古歌:名叫特克斯的地方,是多么平的地方呵。你生在那里的家乡,是多么好的家乡呵。在山的上边耸起的,是多么远的顶峰呵。在人的心里藏着的,是多么美的希望。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不知道河谷以外的世界,以及人们的生活,但我知道河谷大地如同静卧的巨兽,以草木、以河流、以温和的气候滋养身上的生灵,而那宏阔、苍茫的地貌,塑造着人的品性与样貌。我还知道,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的历史也曾经波澜壮阔,成吉思汗率大军西征,经过这里,向中亚推进。汉家公主细君、解忧和亲的仪仗来到草原行国,嫁于乌孙王。湟渠两岸秋天的麦田在阳光中闪烁,麦穗的芬芳混合着阳光温热的气息游荡鼻尖,人们就会怀念、感激忧国忧民的林则徐。还有落魄的诗人、流亡者与探险家,他们走马行吟,伫立伊犁河边,抒发豪情与忧伤。

在我还年少的时候,伊犁河的弯道里到处都是沙枣树,五月,金黄灿烂的花枝随风摇曳,喷吐芬芳,树干却是虬枝盘曲、青筋突暴,如同老年人的手臂,娇美与沧桑,触目得令人心惊。果园里的杏花、桃花、苹果花次第开放,花粉如神奇的快乐因子四处飘荡,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寻香而来,他们聚集果园,歌声和笑声在不同的地方荡漾。人们喝着啤酒花酿造的卡瓦斯,姑娘自制的点心里包裹着核桃仁和杏酱。伊犁河边,俄罗斯人“红莓花儿开”的手风琴一遍又一遍,站在大桥上,春风遥远而冰凉,好像那是来自伏尔加河畔的风与雪。

其实歌声最激越的,还属八月草原上的阿肯弹唱会。各个牧场的人赶来,弹唱会现场变成了热闹的巴扎。不过,栖息路边的蝴蝶比人还要多,经过的车辆一次次将它们惊飞,好像一场又一场从平地升起的漫天雪花。怀抱冬不拉的歌手即兴演唱,人群不断喝彩、欢笑。一位女阿肯的声音尖锐而明亮,仿佛百灵鸟盘旋半空,我就相信了牧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阿肯活不到千岁,歌声却能流传千年。看过了阿肯弹唱,那边赛马还没有结束,远远看见尘土飞扬,人群的叫喊声与口哨声漫过山谷,急急忙忙往山下跑,芨芨草将我绊倒,崴了脚。就是那次,我认识了卖酸奶的十二岁的迪娜和十五岁的古丽,姐妹俩的圆脸红扑扑,一个脖子上系红格子围巾,一个脚上穿软羊皮短靴。赛马没有看成,躺在姑娘的帐篷里,手里捏着她们赠送的止痛的绣花手帕,喝过雪白而清凉的酸奶,我就忘记了疼痛,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沉睡,整整一个下午,睡眠从未有过的踏实和酣畅。

到了冬天,常常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大雪之后,可以看到河岸边长长的雾凇,雾凇是冬天送给所有成年人的童话礼物。雾凇不是窗户上轻盈的冰花,是孩子们通往现实世界之前最后的梦境与想象。雾凇在大自然开阔绵延,当它展现于原野、河流两岸、乡村以及城市道路两边长长的林带时,就会产生一种被护佑着的幸福感。我希望这样的情景永远属于伊犁,白雪永远那么洁白,牧歌永远那么悠远,没有什么被污染,也没有什么被丢失。我希望这条向西流淌的河流两岸,许多事情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比如空气还是那样清新,果园还是那样浩浩荡荡,维吾尔新人的婚礼仍在伊犁河大桥举行……在一种信仰般的仪式里,在生活的细节中,使人看到一种本源的东西仍然存在,河谷生活从来都是那么宁静、朴实。

现在我站在河边看伊犁河流逝的远方,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是否看到与灵魂相似的事物,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一切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的东西。

这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写诗,当然也还没有遇见你,没有办法站在你的角度,发现不同的自己。如果那时候你看见我,一定会说,这个女人,身上弥漫着草原和沙漠的气息,那里的雪水浇铸她,那里的饮食和空气日日浸染她、塑造她,她的头发里落着沙。她是命运的指纹,是西域显示在个体身上的指纹。

后来我跟你说,写诗,不过是为了寻找内心困惑的答案,比如一生所寻的爱与自由,为何如此令人疲惫?寻找的旅程终将在哪里停留?我想写下一百首诗,它们是我存在于世间的指纹,每一首诗都表达身心的温度以及故乡的玫瑰和波涛。那时候,我刚工作,常去州文联旁边的一个书店,书店很小,在整面墙的一排排书架上,一本本书籍紧挨着,密不透风,色彩缤纷,仰头看久了,头晕目眩。但就是这个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空间,却使我长久驻足,犹如置身美妙花园。后来我在《伊犁河》杂志上第一次发表了散文诗。

那时还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我们过了河,就在河岸边的草地上搭灶煮鱼。鱼是河里现捕的,水是河里流动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最后在锅里撒一把椒蒿。椒蒿,以前很少有人说椒蒿,自一位谦逊的、精通锡伯族文化的老人称它鱼香草,锡伯语为布尔哈雪克——之后,这个名字开始在民间流传,人人都喜欢布尔哈雪克炖鱼,常以歌咏般的声调说出它。是从什么时候称之为椒蒿的呢?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了知识的时候吧。

那时阿苏还住在堆齐牛录,门前三棵白杨树,如今他还在南岸的村庄,与母语和土地为伴。只要有阿苏的地方,就会有雪白的锡伯饼和碧绿的花花菜,他不问我经历和苦难,只是帮我将甜面酱和花花菜卷进暄软的面饼里,那个瞬间,我就回到了记忆中的纯朴年代。阿苏是锡伯族诗人,当他用两种语言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怀念故乡》时,嘶哑的歌喉唱到“五月盛开的沙枣花还那么香吗,黑眼睛的姑娘还那么美吗”,我的眼泪就掉下来。诗意么,我始终说不清是什么,只知道那是超拔于生活尘土之上的一种感觉,只有用心感受,诗意才会存在。此刻,我们咬下这盛产于中世纪的苹果,就是接受了这大地的馈赠和甜美。

所谓幸福时刻,即是如此,几个人围在一起喝酒、吃手抓肉,山风越冷,棕色的羊毛披肩就越让人觉得亲切。抬头看见四周无处不在的雪山,皑皑积雪覆盖峰顶,云朵在雪线上飘着,草木在雪线下醒着,我被月光惊醒,看到这浩大得接近于虚无的天空,这接近天边的人间地域,惊奇这单纯的斑斓之境,正是我存在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你,听见你说起我写的那些寻常事物,果园、毡房、马匹、沙枣花、芨芨草、鹰、芦苇、葡萄、红柳,都是你在江南不了解的生活,你说这一生总会有一天到西部去,阅读西域之书,接受西部的教育,这一课早晚得补上。南方山脉与北方山脉不同,你提醒我,西域的女儿,也要让自己的心灵浸染一点南方水汽,那里的生灵自有另一番面貌,另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这时候我才醒悟地域与地域的不同其实是什么不同,人与人心灵的不同又是因何而不同,然后回顾自身,看见来路。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送来野菊花的香,砾石在山坡滚动,所有细小的声音汇集,浩大而神秘。我觉得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写完这些文字,看见案头上的书籍,庆幸自己有它们。只能是它们。一些过去的事终于成为过去,酷寒、酷热、肋骨穿风、腰椎生锈、失眠、劫后余生。灰暗的日子里,总觉得大雪就下在额前,快乐一闪而过,漫长的生活苍白无力。现在,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想起从前,恍如隔世。纸页上一片空白,表达了那无从表达的时间的虚幻和易逝。到了这个年龄,我还没有写到一百首诗,而且发现不曾有任何一首诗留下自己的指纹,它们肤浅得如同盆子里的水,无法产生倒影和水草。而是那些令人心生感激的点滴过往,在我心里留下了不灭印迹,那些自始至终给予我慰藉和帮助的人,他们越过了时间,留下了一枚枚慷慨而美丽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