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稻垛

2024-11-07 00:00:00熊佳林
牡丹 2024年21期

熊佳林,湖南汨罗人,现居深圳。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星火》《当代人》《莲池》等刊。

1

在城市的边缘,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丘稻田。城里长大的儿子,双脚踏在泥地里,惊喜地看到稻谷天然的模样。四野弥漫着轻微呛人的芳香,熟悉的气息将我带回到故乡的田野上。远远地,我好像看到祖母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中央。

记忆倒回我八岁那年的秋天。田野里,满眼都是青涩的稻穗,它们在阳光的调教与星光蛙鸣的催促下,一天天挺起青春且饱满的胸膛,在晚风摇曳中逐渐成熟,满怀心事地低下沉甸甸的头颅,仿佛在向大地悄然告别。深秋的田野孕育着收获前的饱满与沉静,偶有一只白鹭滑翔而过,在它飞翔的弧线底下,是一片金灿灿的稻田。

年幼的我,曾站在田埂上,听到稻田里打谷机轰轰作响。祖母双手持稻把翻动,一只脚踩着滚轮,金黄的谷粒在空中扬起,如雨点般簌簌落入仓内。脱净了谷粒的稻草,被丢弃在地。天色渐暗,别人家的稻田都收割完了,田野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只有我和祖母还在稻田里忙碌。秋后随时会落雨,打谷机转得飞快,我们得抢在天黑前把稻谷都收完。我和祖母合力将机舱里的稻谷装进麻袋,再将鼓囊囊的袋子拖上板车。割倒的稻草把子横七竖八躺倒在田间,像失去孩子忧伤的母亲,新鲜的伤口敞开,面向着土地。

人们收完了谷粒,才想起了满地凌乱的稻草。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一双双青筋突出的手拢起稻草,把它们扎成捆,堆积起来,撂上板车运回家去。稻草成堆码在灶房间、屋檐底下、地坪里,成为沉默的稻垛,它们安静地守候在角落里,好像是家里的一分子。

在祖母的吆喝下,我也加入了收稻草的队伍。我奔走在田野上,踩过满地的稻桩。稻桩是稻草一生牢握大地的根,稻草在活着的岁月里,从未离开过稻桩半步。现在,根茎的残肢在我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收割后的稻草在痛苦地呻吟。我抱起一把稻草,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将它们扎成一捆,再搬运到田埂上。在我的身后,散落了一地的稻草,祖母嗔怪着,跟在我身后捡。我一边嬉闹着跑着,一边嘲笑祖母连几根稻草都不放过。

田头,还有一部分零散的稻草被扒成一堆,它们将在野外就地烧掉。祖母向我招着手,掏出一盒火柴递给我。“哗”的一声,我将燃烧的火柴梗丢入稻草中,一阵晚风吹来,火苗蹿得老高。看着火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我开心极了。大火烧起来很壮观,让人误以为是天边落下了一匹红霞。它往往从傍晚时分一直烧到天色暗沉,人们都扛着锄头回家了,火还在燃着。一阵风刮过,火势还在蔓延,黑红的焰火舔着天幕,真让人担心会一个不小心把天给点着。

踩过湿泥地上乌黑的稻灰,祖母的目光变得十分温柔,满是爱怜。她说,肥田啰,有稻灰的地方,明年的稻谷就会长得更好。稻穗把谷粒送到人间,转身就化为灰烬。它们穿过秋后的田野,如扑向灯火的飞蛾,走过一生中唯一一次华光璀璨的时刻,化为灰白色的烟灰。漫天大火宛如秋天盛大的葬礼,在浴火涅槃中,稻草融入生养它们的土壤,与大地融为一体,孕育来年全新的生命。彼时,我并未意识到,祖母也如燃烧的稻,点亮了我们生命的火焰。

天色已暗,祖母和我走过田埂。在稻田边上,还有几株遗落的稻穗,它们孤单地守候在一隅,在黑暗中无声地呐喊。祖母走上前去,仔细地捊起谷粒,将它们收进口袋里。

回到家,祖母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谷粒,放进谷仓。晚饭后,闲来无事,祖母拉亮了灯,在灯下支起她的耙凳,一边窸窸窣窣地打草绳,一边絮絮叨叨地和我聊起了往事。寂夜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背脊,又把影子投射在院墙上。祖母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彼时年幼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并没有往心里去。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异乡谋生,再也没有一根稻能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才逐渐明白稻对祖母的一生的重大意义。平凡且卑微的稻草,在最困顿的时候,成了祖母的希望,养活了全家人的性命。

半个多世纪前,祖母远嫁异乡,生下儿子。不料仅过了两三年,祖父便抛下娇妻幼子和年迈的老母亲,长年借养蜂之名游荡于山野,并不过问家事。一家人的生计愁坏了祖母。那个时候,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漆黑的屋子里闪烁着,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祖母在搓草绳。一根根散乱的稻草在祖母的手里,变成一条结实的草绳。它们被结成一个个草把子,安安静静地堆放在角落。夜渐深沉,屋外,虫鸣声渐渐变得浓稠,月亮也躲进了树梢背后。

父亲困了,不停地搓揉着眼睛,但是他扛着没睡,他接过祖母的活,小手忙着在编草绳,一边搓一边不停地加稻草。一条五爪耙凳立在堂屋中央,祖母将长草绳挽于耙钉之上,形成两条椭圆的经络,再添入草线,编成结实的鞋底。一边用木槌敲紧,一边捊鞋绊子,到了差不多的长度,再将耙钉上的圆圈取下,挽成鞋跟,一双草鞋的样子才初具雏形。最后,祖母又取出木槌,仔细地将鞋面打磨,去掉那些毛茸茸的尖刺。祖母将织好的草鞋,五双五双扎成一捆,地上堆起了两座小山。

天边刚透出一线晨光,幽蓝的星子在天幕上忽明忽闪,露珠在草尖上惊慌地滚动,鸡还未打鸣,乡村土路上传来祖母匆匆的脚步声,她要赶着将草鞋挑去十几里地外的白果镇集市上卖。上百双草鞋被压在扁担的两头,互相拥挤着打探着。微光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祖母一路走,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肩上的担子,这可是全家的生计呀!

中午时分,祖母回来了。草鞋卖完了,她从集市上换来了米和油,将担子放下,从米袋里掏出一个草纸包的油面粑粑,小心翼翼地剥去那层被香油浸润的薄纸,将它递给摇晃着跑过来的父亲。饥饿的父亲咬了一口香甜的油粑粑,开心地笑了起来。待油粑粑只剩下一个月牙般的缺口时,他才想起来什么,把余下的一小块塞进了祖母的嘴里。

在祖母的一双巧手下,一根根稻草变成一双双草鞋,又换来了粮油,变成了养活一家人的银钱。在孤苦无依的日子里,祖母用稻草搭起了全部的希望。父亲一天天长大,渐渐地,他能帮祖母干些农活,日子渐渐顺遂起来。

这一天,十三岁的父亲正在地头挖红薯,烈日下,雪亮的锄头反射着寒光。一根细长的红薯藤被刨出来,顺着那根长藤,父亲又发现土块底下牵连着一大串红薯。这让他十分兴奋,只顾着挖土,一时手滑,握反了锄头把的方向。忽然,锋利的刀锋落在了自己的脚踝上,一股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自脚踝传遍全身,父亲沮丧地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他用手指捂住伤口,止不住的鲜血从指缝里渗出,让他不知所措,陷入恐慌。

闻讯赶来的祖母眼泪汪汪,她看到父亲满身泥和血,跌坐在黄土堆上。她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稻草灰,覆在父亲的伤口上。儿呀,我的儿!祖母心疼的眼泪和着漆黑的稻灰,落在父亲的伤口上,凝成一道暗红的河。不一会儿,稻灰凝固成了黑痂,血居然止住了。

父亲向我讲述这些往事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城市的楼宇,落在遥远而空茫的地方。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永远闪耀着一片金灿灿的稻田,稻草的分量,等同于生命的分量。

2

我站在青青的稻田中央,稻浪像海潮一样起伏,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期待绿浪没过我的头顶,将小小的我淹没。我等了很久很久,却只有风扬起,揉乱了我的头发。

稻穗渐渐饱满,调皮的麻雀在田间蹦上跳下,挑拣着饱含浆汁的谷粒啄食,田埂上留下一片散乱的青谷壳。恼怒的祖母路过田间,一遍又一遍地捡起细碎的土块,抛向稻田中央,惊起一片乌压压的麻雀。别人家的田头陆续竖起了一个个稻草人。它们的长袖在风里飞舞,远远看去,让人心头猛然一惊,还以为真有谁站在田埂上跳舞呢。

回到家,祖母翻出我母亲旧时的衣衫说,我们也扎个稻草人吧。祖母搬出几捆稻草摆在堂屋中,又找来几根竹棍。先用竹棍扎成一个人的雏形,有手有脚。我用笨拙的小手在竹棍上绑上一层又一层的稻草,慢慢地,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的模样。祖母又从屋里翻出一把破蒲扇,绑在稻草人的手里。

我们把做好的稻草人在田埂上竖起,在它的威慑下,麻雀们有所收敛。祖母又寻来一顶帽子给稻草人戴上,看上去,它越来越像一个真人。看着稻草人板着脸认真的模样,我和祖母笑得直不起腰。

当稻田已不能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希望,我的父母和乡邻们一样踏上了南下打工的路。稻草人守候在田野,守护着稻谷的成熟。稻垛守候着村庄,等着我一年又一年地长大。而年幼的我,时常守候在路口,仔细分辨着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眼巴巴盼着父母的归来。

我躺在散发着稻香的九弯床上,一轮明月从窗外的树影背后探出了头,床的另一头传来了祖母细微的鼾声。我睡不着,忽然想起了田间的稻草人,是怎样在清冷的月光中垂下双手,凝望远方。当浓厚的夜笼罩着广袤的田野与丘陵,月光如银子一般,洒在那条被人们走了千百遍的归家路上。稻田里,蛙声渐渐变得黯淡,稻穗在酣眠中悄然吸收着露水的滋养,稻草人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天幕底下,默默呼唤着远山,期盼着黎明来唤醒长久的沉寂。我想它是不是像我一样,把所有的思念与惆怅都埋在心里,只能孤独地站在风里和自己对话。等稻谷变得鼓囊囊的时候,饱经风霜的稻草人往往已经腐烂,一阵风吹过,它扑倒在青草丛中,融入尘泥,再也无人过问。

白云在天边慢慢爬起身,向远方挪去,给月亮的出场腾出空地。炊烟模仿起云朵的步调,在村落的上方升起,灶间飘起米饭的香味。开饭咯!随着祖母的一声呼唤,一碗香喷喷的锅巴米饭端到了我的面前。我夹起了一块,咯吱咯吱细细嚼着,锅巴里散发着熟悉的稻香。

稻草们被陆续运回了家,成为牛一个冬天的干粮。人们把稻草码好,在牛棚前堆成高高的一堵草墙。牛关在牛棚里,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冬天的口粮,便觉得心安。无所事事的牛,满脑子都想着曾经草木丰盛的幸福日子。整个冬天它都闲得发慌,把干稻秆儿叼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就像一个年老的人靠在墙根上抽水烟,烟袋里的水咕咕嘟嘟把往事都翻出来,变成烟雾,往老人的嘴里送。

小芳家的牛棚外有一棵大棕树,倚着树干,就势堆起了一个高高的稻垛。为了方便给牛取食,稻垛旁边还搁着一把长木梯。小孩子们常趁大人不注意,从木梯攀到高高的稻垛顶上。稻垛顶上又宽大又松软,没什么人能发现,还能偷偷观察大人们在地面上走来走去,挑水、担粪、择菜,有趣极了。躺在稻草中抬头看天,棕树密密的长叶刚好形成了一个厚实的顶盖,我们仰面望着这个巨大的绿盖,感觉自己像躺在一个温暖的鸟窝里,原来当鸟的感觉是这样子的呀!

田野里,还有一些既没有被烧也没有被运走的稻穗,它们也被整整齐齐一扎一扎地码成一个大圆圈,到顶上再扎一个盖,堆成一个又一个稻垛。它们在整个被收割后的秋天里站着,等候着寒冬的到来,替主人守着这块田。稻垛吸收了田野的风霜寒雨,渐渐变得潮湿而柔软,芯的那部分也许开始变得膨胀且发霉,数不清的虫子开始在稻垛中藏身,结蛹、生儿育女,稻垛成了它们的家。

稻垛整日在田头张望的时候,人都猫在房子里,准备过冬。一个人在世间成天走来走去,一个稻垛从生成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挪动过半步,可是,一堆稻垛的见识未必要比一个人的见识少。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也喜欢和小伙伴在田野的稻垛底下多待一会儿。稻垛底下没有大人们,那是我们自己的小世界。寒风刮过田野,天冷了,我从稻垛中抽几捆干的下来,划根火柴点着,小小的火焰在隐秘地跳跃,带来光和暖。稻垛背后,总会不时闪过几颗小脑袋。稻垛从来都不言不语,人的心事一点也不怕让它知道。我想,等一个冬天过完了,稻垛知道的事,一定会比一个人知道得更多。

那一天,我和小芳正藏在稻垛背后,忽然听到有人在嘀嘀咕咕说话,声音有点熟悉。循着声响,我向不远处另一个稻垛看过去,忽然看到邻家的漂亮小姐姐那一头长长的自然卷黑发,她正和一个小伙子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我又探过头望了望,确定是她。邻家姐姐那时也才十四五岁,她长得特别好看,一双黑漆般的眼睛又清又亮。我赶紧闪回稻垛背后,心里怦怦直跳,隐隐感觉到一种美丽的危险。那个年纪,谈恋爱是不得了的事情。我像稻垛一样,沉默地缄守着这个秘密。

多年后,我打听到邻家姐姐早婚离异后远走他乡,不由得黯然神伤。而我在稻垛中得知的秘密,早已在时光中一天天变老,隐入尘烟。

3

城市的生活让我彻底告别了稻草,穿行在与泥土隔绝的高楼大厦之间,我感觉自己像一条无根的浮萍。入夜,我躺在软软的席梦思大床上,脑海里却浮现儿时睡在稻草上的情景,带着田野清新气息的稻香,如一首熟悉的老歌,长久地荡漾在我的梦里,溅起片片水花。

秋风渐凉,祖母抱过院墙边晒干的稻草,决定给床铺换上柔软的新稻。金黄的稻草闪烁着光泽,带着阳光的气息。祖母颤巍巍地抱着它们,爬上宽大的床,一层又一层地将稻草铺平整,再压紧,覆上花棉床单。夜里,躺在松软的稻草上,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粒谷穗,仰望着湛蓝的天空,随着风的指令左右摇摆。我平躺成一个“大”字,像海潮中荡漾的一叶轻舟,被推举到高高的浪尖,又随着潮水的斜坡,滑落至低谷。在这样轻柔的起伏中,我沉入梦的怀抱。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稻垛依然在天幕下熊熊燃烧,那一场大火,一直燃烧着,卑微的生命散发着光和热,穿过漫长的黑夜,直到与黎明的霞光连成一片。

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漂泊异乡的父母,就像遗落在稻田的稻穗,他们住在城市边缘的出租屋内,在流水线上夜以继日地劳作,就像曾经在稻田耕耘一样。只是他们把手里的镰刀锄头,换成了电钻与小钢锤。一年到头,他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待上几天。每次我都是刚刚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还来不及与久别的父母熟稔,又面临着更长久的别离。黎明时分,他们早早起床往城里赶车,我假装睡着,默默地朝床里背过脸,听到他们拉开门,稀稀落落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行热滚滚的眼泪悄悄爬上我的脸颊,无声地落进了棉布枕头里。

祖母似乎知道我在伤心,她早早地做好我爱吃的肉末米粉,唤我起床。父母走后,家里只剩下一老一小,变得空落落的,寂静的村落,又放大了这种寂寥。祖母去地头锄草带着我,去邻居家串门也带上我,我牵着祖母温暖的大手,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一颗悬着的心有了着落。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屋檐垂下一条条冰凌,祖母在院子里摔倒了。还未到过年的时候,父母连夜从南方赶回来,家里却没有丝毫喜庆的氛围。摔折髋骨的祖母病重了,她卧在病床上,像一根饱经风雨的稻草,猛然被折断了腰。它匍匐在地,等候着命运的安排。那一夜,屋子里坐满了亲邻,气若游丝的祖母,即将燃尽,在回光返照中闪烁着最后一丝光亮。我扑在祖母的怀里不愿撒手,感觉到她体内的热量正在消散,她的手渐渐变得冰冷而无力,像一把虚弱的稻灰。

祖母咽气后,按照家乡的习俗,她的旧衣物及她床铺上的稻草被褥,将要搬至村庄外的三岔路口烧掉。父亲搂着一捆衣物,我抱着一捆稻草,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向村头的路口。一抹血红的残阳在天幕挥洒,火焰迅速吞灭了祖母留在世间的气息。那些长年在枕下变成了暗黄色的稻草,曾和祖母的身体亲密接触的旧衣衫,它们带着往日的记忆,在烈焰中消融。它们将陪伴着祖母独自踏上漫漫长路,抵御一路寒凉。岔路口意味着千百回的离别与抉择,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的祖母,就像离开了稻桩的一株稻草,彷徨在熟悉的路口,依依不舍地在火光中回望,走向命运的归途。

父亲取出一小块蓝花布,包起了一撮稻谷,裹进了祖母的衣袖里。我知道,这寓意带着粮食上路。我眼看着穿戴整齐的祖母像安睡一样,被人放进棺椁。八个壮汉抬起了棺木,乡邻们吟唱起曲调悲凉的夜歌,一行人敲着锣打着鼓,向田野中央走去。稻田中央被挖开了一个大坑,我知道,那是祖母长眠的地方。新鲜的泥土被铁锹扬起,又簌簌落下,在祖屋里活了一辈子的祖母,最后一次走向广阔的田野,她以另一种方式渗入了大地,与一生相依相伴的土地变得更为密不可分,稻田深处是她永恒的归宿。

年迈的祖母如熟透的稻穗,sp8fptULD03HVrrmMhyH+YvqMgKQ+MeNU+3VBaIIvd4=已被时间这把镰刀收割。

活了八十三岁的祖母走过属于她的春夏秋冬,她的生命如一株稻,谷粒滋养了我们的生命,草茎也化为肥泥,在生生不息的土壤里,历经消融、腐化、融合、新生,酝酿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我的目光扫过泥土、虫豸、花草,清晨的露珠、初秋的细雨、傍晚的云霞,每一片禾叶抖动,每一次稻谷金黄,仿佛都能看到祖母的影子。

我想起了从前和祖母在田间烧稻垛的时候,夕阳为天空的云朵镶上了金边,像松塔一样高耸的稻垛,经过熊熊燃起的火焰炙烤,慢慢塌陷下去,轻盈地、温柔地扑向厚重的土地。天边的霞光即将收起,它们依依不舍地在地平线上划出一抹绚丽的粉紫。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刚冒出来的星星在调皮地朝我眨巴着眼。我拉着祖母的手,祖孙俩蹒跚走过飘满稻香的田野,向家的方向走去。

每逢年节,父亲总要从市场上寻来草纸制作的冥钱,在异乡祭奠祖母。纸面上还有稻秸清晰的痕迹,稻草的精魂附着在那一张张粗粝的纸上。看着它们在火光中获得轻盈的羽翼,只身向夜幕深处飘去,我仿佛看到祖母在田野间,捧着金黄的稻谷向我们召唤。

在我们离开故土的日子里,昔日的稻田,交由他人机械化耕种。铁牛在稻田犁过,一排排整齐的秧苗在微风中摇曳,昔日人头攒动的春耕情景已不见,只有机械手独自在高处,运筹丰收的序曲。虽已远离故土,但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新米,依然被父亲执着地从老家运到了城里。父亲坚信自家稻田里的米,比商场里包装精美的米更好。来自故土的稻谷依然连接着我们的生命。

我如一株迷途的稻草,被风吹回,落在故乡熟悉的土地上,贪婪地吸收着阳光雨露,生根拔节。立在金灿灿的稻田中央,远远地,我仿佛看到祖母熟悉的身影正在朝我走来,阳光洒照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我欲伸手去摸,却只触到了一枚湿漉漉的叶片。童年熟悉的歌谣在耳畔响起,新生的稻草人依然在田间守候,我依稀看到有一双熟悉的眼睛,远远地,在云端凝望着脚下这片稻田。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