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行书刍议

2024-11-06 00:00:00龚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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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八大山人作为明末清初杰出书法家,其行书作品展现了简约、古厚、圆畅、遒韧等特点,晚年通过不断的实践与尝试把优雅圆浑的篆书与灵巧生动的行书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特性的“八大体”书法。文章对八大山人行书不同阶段和技法特点进行分析,揭示了其艺术风格及对后世的影响。

关键词:八大山人 行书 艺术特点

一、八大山人概况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字雪个。他是明朝皇族后裔,从小受宗族父辈们书画艺术熏陶,却在十九岁那年国破家亡,从此沦为前朝遗民备受迫害,之后亲人相继离世令他深受打击,为生存不得不携弟至江西奉新耕香寺为僧,康熙二十三年(1684)五十六岁的朱耷又还俗,称号“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的杰出书画家,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一生对书法和绘画的情感深厚,学习古人的思想和经验,却不拘泥于古代的观念和方式,且在书法上造诣极高,与陈洪绶、傅山、担当等人被世人称为“遗民家书”。

二、八大山人不同时期行书特点

(一)取法各家的早期行书

八大山人传世书法作品以行书居多,早年推崇严谨、挺拔的楷书作品,行书博采众长,汲取黄庭坚、米芾以及王羲之风格,可以说是取法多元。34岁的八大山人隐居耕香寺,所创作的《传綮写生册》作品书画同源,隶书、楷书、行书、草书与水墨山水组合,楷书模仿唐代书法家欧阳询、欧阳通父子,行草则模仿明朝大家董其昌;隶书取法汉代古朴典雅、端庄稳重的字体风格,字体结构严谨,笔画流畅,充满了古朴的气息。作品中朱耷还随画加盖了自己的治印,如“雪衲”“个字”“释传綮印”“刃庵”“钝汉”“綮之印”“枯佛巢”“净土人”“灯社”等,这些印章不仅增添了作品的艺术价值,也体现了朱耷的个性和艺术追求。作品不难看出在奉行耕香寺这段时光下的八大山人内心是相对平静的,他临池不辍地潜心各种书体和用笔技巧,闲暇时与庵堂老者参禅悟道,为后期形成独立的书法风格打了坚实基础。这时期的《双西瓜图》上的行书颇有二王风采,行书笔画的连带和提按顿挫感强烈,形成了流畅自然的美感,且不失力度和节奏感。这种源于篆书圆转的处理转折法则是作品又一个显著的特点,这种圆转在书法中表现为在写到转折处时,略加以提笔,但没有明显的顿挫动作,即所谓的“暗过”,这种笔法使得笔画在转弯时呈现出一种圆润、流畅的形态,没有方角和转锋的生硬感。作品《牡丹》题诗行书则表现出修长的笔画,俊美的字态,飘逸的笔法营造出一种轻盈而富有动感的书画节奏。作品《月自不受晦》的行书则是对古法之风的追求,笔法圆转流畅、笔致儒雅、结构变化多端。不难看出这一时期的八大山人的行书风格多取各家所长,尚未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八大山人中年书法则深受自己水墨写意与大写意绘画风格的影响,如1666年四十一岁的八大山人《墨花图卷》的行书题诗,可以看出其作品风格已在悄然转变,作品不再一昧模仿二王,而是多有董其昌行书痕迹,运笔流畅、自然,字体结构严谨;字里行间的笔画都经过精心设计和布局,仿佛每一笔都有生命一般,灵动而富有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体现在笔画的粗细、长短、曲直上,更体现在笔画之间的衔接和呼应中。开合向背的结字手法让每一笔都如同舞者般在字内空间自由舞动,既独立又相互关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动态平衡。这正是他通过书法来传达自己对自然、对人生、对艺术的独特理解和感悟,使书法成为他情感表达的重要工具。此外,行书结字展现出欹正并用的风格,字形的构造上既有正体字的端庄稳重,又有欹侧字的灵动多变,让作品具有超凡脱俗的美感和灵气,简练的笔触表达深远的意境,使得作品在简约中见深远,在平淡中显奇崛。这种萧散简远的风格,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深邃的哲理和广阔的想象空间。挚友龙科宝在《八大山人画记》中评价八大的书法“其行草深得董华亭意”[1],也是从这年开始八大山人作品中越来越多取法董其昌行书的典雅飘逸、秀雅灵动的风格。《墨花图卷》题识五段,结字、笔致全学董其昌,与董氏相比略单薄,但舒朗、雅致、流畅,“深得董氏神理”。[2] 可见这个时期的八大山人向董其昌取法传统书法的精髓并加以变化和创新,逐渐在形成自己成熟的行书风格,如《看竹图》作品上的题跋和《行书诗轴》上的行书。

陈世旭先生认为:“佛门并非净土。像八大山人这样剃度不久就获得师父赏识、在僧界的地位迅速上升而又心高气傲的人,遭人嫉妒和倾轧排挤是意料中的事。当初他剃度出家,原是为了摆脱那个血腥纷争的外部世界,寻求明净的精神家园,如今面对佛门内部的纷争和倾轧,内心不免再度彷徨。”[3] 八大山人五十岁左右作品《个山小像》上的两个题跋与四十一岁《墨花图卷》题诗行书风格对比后,我们能发现此时他的内心世界不再是处事不惊,而是在对亲人好友相继离开的留恋、对前朝遗恨的不舍所导致内心的彷徨不安。简约而富有韵致、洗练遒韧、洒脱不受拘束的行书风格已经不能再满足他抒发心中的情愫,而浑融萧逸骨力遒劲且奇逸洒脱的黄庭坚书法风格却能更贴切地表现八大山人内心的起伏。清朝的邵长蘅在他的《八大山人传》中写道:“临川县令胡君亦堂,…… 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会还城……”[4] 这是五十五岁左右八大山人内心情感激烈波动和状态不断加剧的真实写照,特殊的人生经历与情感也成为他行书风格不断变化发展的原因。

病愈后的八大山人行书继续向黄庭坚取法,藏于上海博物馆行楷《刘伶酒德颂卷》是他还俗后的作品,笔墨厚重结实,转折处用笔刚劲,豪迈中显露锋芒,性情极尽挥洒放任,颇有山谷气势,行书字体疏朗有致、雄健恣肆,一笔一划充满了活力和动感。此时八大山人行书一改董其昌之风,却和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黄庭坚书法《松风阁诗》作品风貌有些神似,笔画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下笔平和沉稳,变化非常含蓄,轻顿慢提,婀娜稳厚,意韵十足。且笔力特别凝重,结字也更加倾侧,是尚意书风的典型,但八大山人在学习黄庭坚书法之时并没有一昧地拘泥模仿,而是加入了自己的想法。如在作品《刘伶酒德颂卷》中虽有黄庭坚的笔韵,却没有黄庭坚书法独特的抖擞起伏之感,线条利索坚决,笔画倾斜、字形偏移的取势手法使得字体在视觉上产生强烈的动感。这种打破画面常规的平衡感,营造出一种陡峭险绝的视觉效果,或许这与八大山人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的作品给人一种清逸、淡雅的感觉,这不仅仅是一种书写技巧,更是八大山人个性、情感、心灵的表达。

(二)勇于突破的中期行书

年过六十的八大山人逐渐摆脱了早期向各家取法,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八大体”书风。为宣泄情绪,他有一段时间练习狂草,通过精心构思和布局,打破了传统书法结构束缚,这种变化不仅增加了字体的动感和张力,还使得整个书法作品更加生动有趣,具有更强的艺术感知力。同时八大山人在字内部空间变形中融入了自我的情感和思想,通过书法表达出来对书法的理解和探索,令每一幅作品都充满了个性,这样更容易引起观者的共鸣和感受,其中比较有特色的是《个山杂画册》。

《个山杂画册》是八大山人中期行书重要代表,画册中首次出现以“八大山人”署款,整个画册笔墨凝练淳朴,造型生动夸张。他擅长画山水、花鸟、竹木等,线条简括、冷峭、凝练,形象变幻多端,有时夸张脱略,如所画鱼鸟,多以“白眼向人”,画面着墨不多,但生动尽致,无景处也成妙境。画册题诗书法结字采用异体字行草书,字法上强化了字形的欹正相间和大小对比的反差,章法如春风吹浪,气势雄伟,字体线条流畅、气势磅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纵观八大山人中期的行书作品,《个山杂画册之五—兔》在笔法上虽然是平直和单薄的笔画,却是他追求的一种简约、冷峭、凝练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在笔画上表现为直接、简练。笔者认为这种风格也可能是朱耷在书法艺术上的一种探索和尝试,八大山人试图通过简化笔画、突出结构来强调字形的整体感和动态感,从而营造出一种独特的视觉效果。

而在行草作品《卢鸿诗册》中,我们看到一个比《个山杂画册》时更为成熟老练的八大山人,总体来看他行笔果断,每一笔都充满了力量和决断,没有拖泥带水之感,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刚健有力的气势;用笔洒脱,书写不受传统规矩的束缚,而是随心所欲地挥洒笔墨,这种洒脱的用笔方式得到了充分展现,令作品在严谨的结构中又不失生动与气;笔方势圆,作品中书法在笔势上既有方笔又有圆笔,二者相互融合和谐统一,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气势连贯,作品里书写注重气势的连贯性,通过合理的布局和流畅的运笔,使作品呈现连贯不断的气势,在气韵上更加生动有力。此外,书写《卢鸿诗册》时八大山人还注重结构夸张对比和意境的深远表达,通过夸张的字体结构对比和含蓄的篆籀之法,表现出禅宗里描绘的“本来无一物”的虚空之境,让作品在表达上更加深入且富有哲理。

年少的成长经历和家族长辈的文艺感染令他对篆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1692年左右八大山人开始学习临摹篆书——《石鼓文篆楷书册》,这无形中为他今后书法大成打下扎实基础。“八大山人对篆书的兴趣,和他幼年所受的家学,以及当时的金石学风气的影响很有关系。关于他的家学,八大山人的祖父朱多炡、叔父朱谋垔和朱谋玮、父亲朱谋鹳等,在书画和金文篆籀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们的著作和书法习气,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八大山人的书法。”[5]《行书轴》是八大山人把篆书笔法融于行草书中所形成的独特书体,被后人称为“八大体”。此时的书法作品里他逐渐更多采用“篆引”的笔法,强调笔画的匀净、圆转和端庄,线条粗细一致,圆笔藏锋,富有质感。在起笔和收笔时,篆引笔法要求藏锋,使笔画首尾两端呈圆形,避免锋芒毕露,这种笔法使他的作品更加凝练自如、个性鲜明。《行书轴》的字形有大小、长短、宽窄、方圆、正斜、肥瘦等视觉特点,但这些多样的变化相互协调与卷纸之上,使整幅作品在动荡错落中复归平正,和谐统一。可见他的行书是在行草之间、夸张的字体空间,真气纵逸,奇肆雄畅,同时又法度森然,结字纵而能敛,险中见正。笔者认为篆书笔法渗入为八大山人行书注入了新活力。

(三)自成一家的晚年行书

古稀之年的八大山人行书终于蜕变形成独特的成熟风格,用笔偏向秃锋,线条粗细均匀但字体大小各异,后被人们誉为清初自成一家的“八大体”,这标志着八大山人在行书艺术上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作品中他逐渐转向追求一种平和宁静、简淡空灵的气息,这不仅体现了他对书法艺术深刻的理解,还反映了他人生哲学和心态的变迁。在晚年的行书作品中,八大山人更加注重笔画的内敛和含蓄,通过简约的笔触和淡雅的墨色,营造出一种宁静致远的氛围。他善于运用书法艺术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将个人的情感与心境融入其中,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波折和磨难后,此时的八大山人对人生、书法艺术有了更为深刻的领悟,他反复临写《临河叙》(即《兰亭集序》),曾经锋芒毕露的笔法被平和宁静、简淡空灵的气息所代替,不仅是为了锤炼自己的书法技艺,更是为了体会领悟魏晋名士那种超然物外、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态度。晚年的章草作品八大山人更加重视笔画的简化和概括,通过简率的笔触和短促的横画,表达了一种超脱、自由的精神境界。这种艺术风格与魏晋名士追求精神自由、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是相契合的。同时晚年的八大山人经历了社会的动荡和个人的苦难,心境逐渐趋于平和,这种心境反映在他的行书作品中,表现为笔画的稳定、节奏的平缓,以及整体布局的和谐。他的行书不再追求外在的华丽和张扬,而是更注重内心的平静和宁静,给人一种庄重感。《行书扇页》是八大山人晚年作品,文章中“欣然独笑、静坐片时”等只言片语透入了他内心世界的平静与舒适,这是此时此刻八大山对生活的一种深刻理解和热爱,是对书法艺术的一种执着追求,也体现了对禅宗空灵的领悟。禅宗强调“自心”的修持,追求一种空灵的美感,简朴、素净、纯真、不造作已达到心灵的宁静与自由,这些正符合八大山人晚年的行书风貌。

三、八大山人晚年行书技法分析

晚年八大山人的行书作品更加成熟和深邃,笔法矫健有力,结构严谨而不失灵活,这时期行书有《行草书桃花源记卷》《行书临河叙轴》《河上花歌图卷跋》《临河叙》等,这些作品不仅有高度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还有八大山人自我深刻的情感和思想内涵。

(一)笔法

笔法是书法艺术的核心和基础,是每位书法家在长期书法创作和实践中逐渐形成并确立的,这些独特的笔法技巧直接影响了书写出的字的风格和表现力。晚年八大山人笔法有以下特点:

融合篆书笔法——八大山人晚年的行草书中,多渗透着篆书的笔法,特别是小篆的笔法,这使得他的行草书作品在保持行草书生动活泼的气息之时,又带有篆书婉转圆润特点。

中锋运笔——在行草书作品中八大山人常采用中锋运笔的方式,这样的笔法能使线条更加圆浑含蓄,富有立体感。

凝练含蓄——晚年的八大山人用笔凝练如篆,泯去起收形态变化,代之以圆浑含蓄。

平和、静谧、简约——晚年的八大山人将平和、静谧、简约这三种笔风融为一体,笔法有“平和”之趣,笔触纾缓沉静,给人以安宁静谧的感受,表现出一种超脱世俗、追求心灵自由的精神风貌。

(二)结字分析

八大山人晚年的结字特点独具匠心,充满了创新和个性,具体有以下几方面特点:

大面积的内部空间——八大山人在结字时善于在单字内部创造大面积的空间,使得整个字看起来更为宽博、疏朗,充满了呼吸感。

结构的偏移与夸张——八大山人常常对结构中的某些部分或笔画进行偏移或夸张处理,打破了传统书法的平衡感,使得字形更加奇特、生动,充满了动感。

梭形空间的运用——八大山人经常使用由两段弧线所围合的、指向右上角的梭形空间。这种空间处理方式在董其昌的行草中也是常见的,但八大山人对其进行了强化和夸张,使得作品更具个性和特色。

四、八大山人行书对后世的影响与启迪

在八大山人的行书作品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表达,行书作品不仅注重笔法的精湛和结构的严谨,更强调情感抒发和个性张扬。晚年的行书作品更是达到了一个高峰,能够藏恣肆于朴厚之中,蕴狂放于静穆之中,展现出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

八大山人打破了传统书法中篆书和行草的界限,首次将篆书笔意融入行草书法里,这种创新手法对之后很多书学者带来了深远影响,通过融合篆书的笔法特点,使行草书的线条更加古朴、厚重,同时又不失行草书本身的灵动和飘逸。这种创新手法不仅丰富了书法的艺术表现形式,也为后来的书法家提供了更多的创作灵感和思路;此外,八大山人的行书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和尝试,敢于打破常规,挑战传统,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创新精神对后世书法家产生了激励作用,使他们更加勇于探索创新,推动书法艺术不断向前发展。

结 语

纵观整个中国书法史,发现八大山人虽取法古人,却不拘泥古人,在继承传统基础上能够推陈出新。作为明末清初时期遗民书家的杰出代表,其行书艺术展现出了独特的个性魅力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八大山人晚年的行书作品更是达到了艺术的巅峰,开创了以篆书笔意入行草的先河。文章通过对八大山人行书的研究,能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这一艺术形式,还能够从中汲取到深刻的艺术启示和人生哲理,从而让八大山人的行书艺术继续发扬光大,为后世留下更多艺术瑰宝。

参考文献:

[1]八大山人纪念馆编.八大山人研究[M]. 南昌: 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317.

[2]邱振中.神居何所—从书法史到书法研究方法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18.

[3]陈世旭.孤独的绝唱—八大山人传[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93.

[4]邵长蘅.八大山人传[M]//王朝闻主编.八大山人全集.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 2000:1334.

[5]王亦旻.影响八大山人晚年书法风格的几个因素[J].东方艺术,2008(04):37.

龚 煜:江西省博物馆

责任编辑:许丽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