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山下几度花开

2024-11-06 00:00:00吴鑫
影剧新作 2024年3期

摘 要: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故事在多个戏曲剧种中都有演绎,情节上的细节和结局各有差异,分别塑造了不同的朱妻形象,表达了不同的人性情感和价值观念。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首创“马前泼水”这一情节,但其中的玉天仙角色平面化,缺乏主体性;昆曲《烂柯山》及汪笑侬版京剧《马前泼水》等将朱妻塑造为被羞辱和嘲弄的反面角色;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通过对二人婚姻破裂过程的深度挖掘展现了复杂的人性情感;徐棻改编的晋剧与川剧版本则细腻刻画了崔巧凤的心路历程,描绘了一出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更加具有深刻的悲剧意义,为这部戏剧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关键词:《渔樵记》 《烂柯山》 《马前泼水》 徐棻

在风景秀丽的烂柯山下,有一段久远的故事流传甚广,讲述朱买臣与其妻子之间的爱恨纠葛,在许多出戏曲中都有演绎,甚至直到今天依旧还在被改写和讨论。正如傅谨教授为朱妻打抱不平所说的那样,这个女子连一个确定的姓名都没有留下,而是在不同的版本中“让后人随随便便地换来换去”[1]52,可尽管各个版本中对朱妻的描述有或大或小的差异,却都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她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中的刘家女因长得有几分颜色而被称作玉天仙[2]390,张曼君导演的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中,朱买臣称赞妻崔氏“天生丽质几曾见,娘子你可算得瑶池的神仙”,徐棻编剧的晋剧《烂柯山下》中的崔巧凤虽然年纪不小,却也还是“烂柯山下一枝花”[3]134,哪怕是二人转《马前泼水》中语言更为粗鄙和泼辣的崔氏也依旧是“细黑的眉毛粉嘟噜的脸蛋”。可惜的是红颜多薄命,这个如鲜花般美丽的女子竟然几乎在每一个版本的故事中都以悲剧结尾。而且,竟然是不同层面意义的悲剧。

朱买臣见弃于妻的故事于正史有载,历史上真实的朱妻确实抛弃了朱买臣改嫁他人,后来衣锦还乡的朱买臣还供养了他们夫妻,只是一月之后这位妇人便自缢而死了。后来的艺人们对这段历史进行了大大小小的改编,在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中,呈现了两处十分关键的改动:一是该剧中的朱妻玉天仙虽然索要休书,却并未真正改嫁,而是其父亲也即朱买臣的老丈人刘二公为了激励朱买臣进取而出的计策;二是这出戏中首次加入了“马前泼水”的情节,这一带有强烈象征意义的行动成为后来大部分朱买臣故事所沿用的关键,甚至很多剧目直接以此命名。[4]28

然而可惜的是,元杂剧的这两处情节构造都有很多缺憾。首先,本该是故事主人公之一的玉天仙在这出戏中像是一个傀儡,作者似乎是不想把她写得那么平面化,虽然此女“有些不贤惠”[2]386,却还惦念与丈夫二十年的夫妻情谊,将他赶出门后又反而有些不舍,可是在最关键的索要休书这一行动中,作者对她的态度描写却是语焉不详。剧中,刘二公要求玉天仙索要休书,说:“孩儿也,你若讨了休书,我拣着那官员士户财主人家,我别替你招了一个;你若是不讨休书呵,五十黄桑棍,绝不饶你”,玉天仙虽有不舍,可“父亲的言语又不敢不依”[2]391,后来朱买臣高中还乡,刘二公携女相认,道破隐情,可当初的玉天仙却并不知道父亲的谋划,也就是说即使逼休并非她的本意,也至少是她勉强认可的决定。读到这里我们难免要为她感到悲哀,当蒙在鼓里的她知道真相时,是否会感到自己是父亲在这场并不周全的谋划中所用的棋子?无论有多少被迫的成分在,毕竟她当初是真的要与朱买臣分离,而二人破镜重圆时,面对朱买臣的感激涕零,她会不会感到心虚与羞愧?而且,朱买臣能够高中,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拜这对父女所赐,还是要打一个问号的。被逼休前的朱买臣“偎妻靠妇,不肯进取功名”[2]391只是刘二公的一面之词,剧中并没有正面描写他是否真的是不思进取,却很清楚地写道“买臣若不遭严助,空作樵夫过一生”[2]389,他能够脱离困顿更主要是因为大司徒严助的赏识,而非是被逼休的知耻后勇。此外,将“马前泼水”情节加入朱买臣故事虽是该剧的首创,却并未落得覆水难收的结局,而是在皇帝的旨意下走向了大团圆。

在后来的传奇《烂柯山》中,朱妻则像史书中一样真正地抛弃了丈夫并另寻新欢,并且在朱买臣还乡后又去求和,最终马前泼水,覆水难收。在各种地方戏的演绎中,虽然有或大或小的差异,莆仙戏的《朱买臣》甚至和八竿子打不着的目连救母、黄巢起义故事纠缠在了一起,但总体上都围绕“逼休改嫁”“马前泼水”这两个核心情节展开。在戏曲舞台上极具感染力的描绘下,朱妻愈发被塑造成了一个嫌贫爱富、泼辣刻薄的泼妇形象,在拿到休书之后,也是毫不犹豫地改嫁了他人。正如大名鼎鼎的汪笑侬创作的京剧《马前泼水》中所演唱的那样,“金榜题名文字高,一朝得志身荣耀”[5]88,荣归故里的朱买臣回想起自己当年的遭遇,自然是忿忿不平,一盆水泼下去,羞愧难当的朱妻当街碰死。“千差万差你自己差,恩爱夫妻反成了活冤家”[5]93,在很长一段时间和很多版本的戏曲舞台中,那个历史上并不算卑鄙的朱妻成为被羞辱和嘲弄的反面角色。

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是新编戏中少有的新颖精致的上乘作品,它在叙事上采用回溯的时空处理,一开始“朱买臣衣锦归鸣锣道上”,崔氏马前相认,面临此情此景的朱买臣,“那一个风雪天又来心上”,回忆起了他被逼休的过往,到这里和传统的故事并无大的差别,这出戏别出心裁之处在于它更深一步地回顾了二人成婚的原因。当年的花烛夜下,新婚房内,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朱买臣自卑地感叹道自己一来“年过四十形丑陋”,二来“家徒四壁贫如洗”,实在是与崔氏“云泥之隔”,崔氏劝慰他“自古道男儿无丑相,我的夫才高八斗远近传”,甚至在朱买臣提出做一点实在的小买卖时,她反倒激励他“世上人分三九等,男儿要做人上人”,要他“夜夜秉烛博功名”。很显然,她更多是看中了朱买臣的才华而非是爱他。而当这样的幻想一次次破灭时,崔氏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贫苦的生活,毅然决然地与之决裂。故事的最后,崔氏做出了痛苦的内省:“马前我把苍天问,崔氏大错怎铸成?我本富家千金女,不该下嫁到蓬门,既然是下嫁蓬门我情愿,就应该荆钗布衣守清贫。秉什么红烛立什么志,激什么夫婿逐功名,富贵虚名多误我,它让我误把终身靠错了人”,到最后“泼下这自酿的苦酒水一盆”。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失败的投资,而输掉的是自己的终身。

于是乎,我们大概可以明白,为什么当初的崔氏愿意下嫁给“云泥之别”的朱买臣,高中后的朱买臣却会迟疑“官老爷叫花婆又怎能够同心”,因为从投资学的角度来看,未发迹的朱买臣即使年过四十,也依然是可居之奇货,尚且有潜力供人期待,而成为叫花婆的崔氏已然跌落了谷底,且绝无回升的可能性,也难怪“一朝得中他竟成了陌路人”。可我们并不能因此诘难崔氏什么,毕竟大多数人都向往富足体面的生活,而在那个女性不事生产的时代,她除了用自己的终身做一场豪赌,又能怎样呢?只可叹女子富贵系在他人手,一路选定走到昏,一朝不慎行踏错,覆水难收老青春。

2005年,徐棻对此故事进行了改编, 太原市实验晋剧青年团在2006年上演,剧名为《烂柯山下》;2012年,经过作者修订后,成都市川剧院陈巧茹剧目实验工作室又将它搬上舞台,剧名为《马前泼水》,虽然是两个剧种两个剧名,但故事剧情并无大的差距。相比其他版本,徐棻的剧作更往前踏了一步,描写了朱买臣与妻子崔巧凤相识、结合的始末,补上了二人感情的“前传”。剧中,崔巧凤家里唯一的长辈崔嫂原打算将她嫁人,托读书人朱买臣来写婚书,却不承想崔巧凤看不上前来求亲的三个市侩之人,偏偏选中了穷酸的朱买臣,甚至不顾崔嫂反对与之私奔。然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如巧凤幻想的那般美好,正如第三场名为“茹苦”,朱买臣科举屡次不中,刚开始她还能劝慰丈夫也是在劝慰自己“还有下一科”,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感叹“过了一个三,又过一个三,怎样熬过下一个三?”[3]142 终于,“熬得我,恨你凤冠霞帔乱许愿,熬得我,恨你无计养家枉为男。熬得我,心灰意冷只剩倦、厌、怨,熬得我,情消爱淡……”[3]145 二人的婚姻走向了尽头,崔巧凤借着酒劲索要休书要求改嫁,朱买臣无奈含恨出走,留下她独自徘徊。作者在这里的描写十分值得细细品味,崔巧凤明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休书,可这个被她嫌弃的穷酸弃门而去时,她第一反应却是想要喊他回来,走到门口“打个冷战酒意全消”,念叨着“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你出去咋个活嘛!”她的担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才发觉对方已经真的离开,随之是片刻怅然若失的呆滞,而后她竟然嚎啕大哭,开始数落这个男人“你个没良心的!叫你休你就休呀?也不劝一劝我,也不哄一哄我,也不请人来说几句好话”,一阵自顾自地撒娇埋怨后,她又开始自欺欺人地逞强“休了就休了,反正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想过了”[3]148。多么精彩的描写!我们完全相信徐棻先生笔下的崔巧凤的每一种情感都是真实、不做作的,她此刻的状态正是一个内心深处依然眷恋着自己的丈夫,却因为经年累月的煎熬而忍不住一时冲动,借着酒劲发泄的女子的真实写照,而在这种冲动褪去却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时,又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紧接着,之前那几个爱慕崔巧凤的男人又涌了过来,却全被她粗暴果断、不留情面地拒绝,看着这几个又老又丑的糙人,她又“想起我夫朱买臣,美髯俊面、风骨清朗赛潘安,温存体贴、博学多才品行端”[3]151。也许是后悔了自己的决定,她说“我就没想过改嫁”,面对他们的质疑,她的回答是“我是要逼他考个功名回来!”在剧本中,崔巧凤的这句台词前有这样一句科介:“努力地想,终于想出个理由”[3]152。徐棻先生不愧是最优秀的剧作家,她特别标注的这个提示表明了她想塑造的崔巧凤并不是像元杂剧中的刘二公一样,从一开始就把逼休当做激励丈夫的手段,这些话只是一时冲动之后,用来搪塞他人的、将计就计、自欺欺人的借口。如果让某位热衷于讴歌所谓“真善美”的二流剧作家来写,就很有可能参照元杂剧那样,把崔巧凤写成一个忍辱负重的奉献者,但如此机械地为人物的行动寻找冠冕堂皇的动机,反而就失去了对人性复杂情感的洞察和拷问。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要接受当时的崔巧凤或许确实是有改嫁的想法,那是她作为忍受多年辛劳的女人的权力,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随后,故事还像我们所熟悉的那样发展,高中归来的朱买臣用一盆水洗刷掉自己的屈辱,丢下崔巧凤扬鞭而去。可一路上,朱买臣始终心神不宁,“怨崔氏辱崔氏遂我之愿,曾发誓不与她破镜重圆。泼水时刹那间志得意满,却为何一路上心中不安?”[3]156 来到二人曾经生活过的草堂前,他竟然恍惚间听到了昔日里自己与妻子的呢喃,百感交集下回首过往,他忽然想到自己此番折桂,是因为“能体察百姓疾苦,胸怀济世之才”,“若非崔氏逼要休书,使我怀恨而走。我定然一如既往,蜗居陋室,手捧书卷,死背强记。只知道自家穷困,哪知道百姓疾苦,哪会有济世之才?那么,皇榜之上,也未必有我朱买臣的名字了……”[3]157 虽然崔巧凤当初并非是为了激励他才逼休,却确实在客观上达到了这样的效果。进入草堂,让他更加惊讶的是这里竟然一如既往,“一切皆似两年前”[3]158。想起来二人曾经共同度过的岁月,他才幡然醒悟,可当他带着凤冠霞帔想要去兑现曾经的承诺时,迎来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各个版本的演出中,凡是朱买臣挽留妻子或朱妻乞求复合的时候,二人都会打感情牌,企图用“二十年夫妻情”来打动对方。“夫妻情”——实在是一个微妙的词语,我把它理解为两个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人对彼此竟然没有“爱情”或是说不出“爱情”这个词语,而不得已采用的一种妥协的表达,且以往的那些叙述中,也确实看不到二人之间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在。可是,在徐棻先生改编本的一个个细节中,我们分明看到了炽热、纯真的爱情,崔巧凤不顾一切委身于朱买臣,多年来悉心照料他,正如他回忆的那样“想起她,鸡鸭成群养后院,想起她,开荒种地供三餐。那些年,我不愁柴米和油盐,那些年,我又像老爷又像仙。久考不中生抱怨,她心我心俱一般。”[3]159 而这里的朱买臣也不再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大老爷,他那么疼爱自己的妻子,其他版本中的朱买臣与朋友谈天说地后回到家中,一进门就理直气壮地要求妻子为自己备餐,这里的朱买臣却早早为她准备好了晚膳,甚至当妻子为了嘲讽他而故意提起自己接受了其他男人目的不纯的殷勤招待时,他也放下一个男人的尊严苦苦哀求,“清晨起,我与你把青丝挽,采野菊,插在你的两鬓边。到晚来,疼你手酸脚也软,焐热了,寒衾冷枕让你眠。那一年,你身患重病似火炭,卧榻旁,我日夜照料不偷闲。”[3]146 可是,就像那句流行语一样,男人一事无成的温柔最廉价,这正是此刻的朱买臣所仅有的。

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朱买臣休妻后依旧屡次科举不中、落魄潦倒——这在现实中是有可能且概率极大的,那他与前妻的故事又该如何续写呢?元杂剧《渔樵记》中的玉天仙大概无法做自己的主,她的命运更多还是掌握在父亲的手中;在昆曲《烂柯山》、京剧汪派《马前泼水》或是其他地方戏的演绎中,这个问题似乎无足轻重,因为这些里面的朱妻已经确实改嫁了他人,她们或许会更加笃定自己做了壮士断腕般的正确选择;可徐棻版本中的崔巧凤,她该何去何从?逼休后的两年来,“你走后,我每日倚门长盼,盼我夫,无灾病一路平安,我为你,守茅屋情义未变,我为你,受孤单只等团圆”[3]154,这样没有结果的等待她能坚持多久?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做这样的猜想:高中后的朱买臣俨然已经是一个钻石王老五,他是否会有续弦的想法?元杂剧中夫妻团圆自不必谈,其他版本中已经改嫁了的前妻已经决裂,他另择佳偶也理所当然,无需承担任何压力,可徐棻版本中的朱买臣呢?此刻已然是官老爷的他可以有多种选择,但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当初在他一无所有时,崔巧凤义无反顾的追随带来的怦然心动,又有谁能取代呢?

细细读来,元杂剧《渔樵记》像是一个小孩过家家的闹剧,昆曲《烂柯山》等则是后人通过糟践朱妻而捏造出的励志故事,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展现出旧时代女性只能依附于男人的无奈,而徐棻先生则描绘了一个如鲁迅先生笔下的《伤逝》一般凄婉的爱情悲剧。纯洁无瑕却虚无缥缈的爱情如何面对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残酷现实,这也许是每一对想要白头偕老的有情人都要面对的挑战,它无关于时代,它是人类情感的永恒课题。

人们常常用花朵来比喻正值青春年华的妙龄少女,我想这不仅是因为豆蔻年华的女性如花儿一般美丽,似乎也暗含着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如花期一般稍纵即逝。一朵鲜花不能在自己的花期寻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护花使者令人惋惜,而一个人遇到了心向往之的鲜花却无力守护她,即使将来有幸平步青云,当年的花朵也早已凋谢或是沃土他栽,过去的遗憾只hm/sFJCezkMOu3ReEx4F0BnUrqSMgdCUqvv/GNRfLYM=能深埋心底,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花开花败,孰幸孰哀?

[本文系202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当代戏曲生态现状与传承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4ZD04)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傅谨.如何让朱买臣故事有教育意义——老戏新说之一[J].博览群书,2006(3).

[2]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六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徐棻.新风徐来:徐棻剧作新选[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4]纪亚兰.朱买臣故事流变研究[D].扬州:扬州大学,2021.

[5]中国戏剧出版社编辑部.汪笑侬戏曲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吴 鑫:天津传媒学院戏剧学院教师

责任编辑:李诗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