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昆》: 小慢车上的大凉山

2024-11-06 00:00:00陈果
农家书屋 2024年10期

亲得不得了的,才叫昵称。

成昆铁路建成通车后,5633/5634次慢火车就往返于凉山州越西县普雄镇和攀枝花之间。在全程三百五十三公里的范围内,火车经停二十六个站,行驶时间约十小时,平均时速不到四十公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慢,难怪有“小慢车”的昵称。

但无论体重、身高、吞吐量,小慢车一点都不显小。

慢是真的。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普雄到西昌段,平均十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方便沿线彝族群众出行。

慢,为了快;“小”,成全了“大”。

小慢车为大凉山带来生机,也把大凉山的故事带向远方。

阿西阿呷已经同小慢车一起,度过了大凉山的四十九个春秋。

父亲1971年从部队转业时,可以进铁路局,可以选择到政府部门工作。铁路职工帽徽中间,那时是闪闪发亮的五角星,因为对五角星爱得深沉,父亲到成昆线上的白石岩站,当了调度员。

那时的火车在地处偏远的越西县属新鲜事物,在越西县偏远处的白石岩,则不仅是新,而且是奇。正因心生好奇,刚通车时,有村民拿了山草或者苞谷,看它“吃”还是“不吃”。

兴奋感也在与风笛共舞。远乡近土的娃娃几乎不读书。学校、老师都没有,书都没见过,读什么?不过那是以前,有了火车,再遥远的地方也近了,再不可能的事情也成为现实。坐着火车,顺着成昆线,他们可以去山沟外面,去教室里头。

阿西阿呷就是每天坐火车去乃托中心校读书。白石岩和乃托隔着一座山,走路得一个多小时。但是火车一钻洞,路就短了,上学放学,只要十来分钟。

火车上的她,有时背书,有时写作业,有时东张西望。草甸上的小羊长壮了,路边新立了一幢房子,土豆埋进地、出了苗、开了花,都会被她收入眼底,有时还写进作文。写进作文的还有异乡人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有因异乡人生起的对于铁轨尽头的猜想与向往。

绿皮火车不是追光灯,阿西阿呷不是唯一被照亮的人。白石岩盛产白云石,白云石可以造玻璃。有玻璃厂远山远水找过来,雇人开采石头,再把石头碎成块,用火车拉走。几十位白石岩村民因此拿起了工资,包括阿西阿呷的母亲。

成昆铁路沿线地广人稀,有时候,铁路职工、当地群众买些生活必需品也要坐几十公里火车。为此,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铁路局每隔一段时间挂来生活供应车,一节卖吃的,一节卖穿的,一节卖电器,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一些便利。阿西阿呷每周吃一顿肉,至于她想买的衣服,最后多半会穿到别人身上。阿西阿呷因此哭鼻子,母亲说:“阿呷莫哭,周边的老百姓吃肉,按月来盼。你再看他们穿的,疤疤重疤疤。你想吃得好穿得漂亮就用功读书,争取长大后离开这里。”

阿西阿呷长大了,却没有离开大凉山。先是客运员,后是值班员,1998年,二十三岁的阿西阿呷当了列车长。

火车穿梭在成昆线上,阿西阿呷穿行在旅客中间。

车头真够让人头大的。人多座位少,过道上、座席下经常有人蹲着躺着。地上蹲的还有羊、猪、鸡,嫌空没填满,东拉一坨,西耸一堆。主人懒得去管也就罢了,他们中竟有人说:“开门关门,打扫卫生,列车员就是干这个的。”晚间的老鼠、夏天的跳蚤、来路不明的虱子,都是神出鬼没。数九寒天,穿过一节车厢,挤出一身汗。

车身中部敞亮。最直观的感受是不如车头挤,座位宽松很多。座席不是木板凳,是人造革。人们的穿着离讲究尚远,衣衫不整的却少了很多。穿着时尚的也有,口音上贴着这一带的某个地名。家畜队伍有所扩张,它们通常会被换成钱换成物,就在旅途中的某一站,或者就在车厢里。

车尾漂亮多了。窗明几净,座位宽敞。年轻人身上洋溢着时代感,浓郁民族风从木苏阿普、木苏阿妈(彝语,意为老大爷、老大妈)衣饰上吹过。车厢两头改造成大件行李存放处,方便运送五花八门的生活物资、农用机具。细微处的变化同样无处不在,有汉字的地方都有彝文伴随,此为一例。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车尾挂了行李车——鸡鸭猪羊的专属“包厢”。行李车密集设置排污孔、通风窗,行李员全程跟车,把“包厢”打理得干净清爽。

——车头是当初,车尾是现在,车身中部,是当初和现在的过渡地带。

小慢车在变,大凉山也在变。见证、参与这一切的阿西阿呷,在来来往往的日子里破茧成蝶。

5633次列车是下行车,每天7时20分从普雄站开往攀枝花南站,16时33分到达终点。上行的5634次列车每天8时26分从攀枝花南站发车,到达普雄站是17时33分。

阿西阿呷是彝族人,5633/5634次列车上,九成以上乘客也是彝族人。正因这样,阿西阿呷每次走上站台,都像站在了村口。的确,小慢车是流动的村庄,车上乘客都是远亲近邻。

乘客来来往往,乘客形形色色,但凡需要多说句话、搭一把手,阿西阿呷从来都不躲闪。那天,一位六旬阿妈背一大背篼土豆起身下车,担心她扭伤腰,阿西阿呷上去扶了一把。第二天,老人到车站“拦截”她,塞给她三个熟鸡蛋。

不是冲三个鸡蛋,而是冲一片真心。那天,阿西阿呷对自己,也对列车员提了要求:只要乘客有需要,三步走得上去的路,力争两步到位。

在阿西阿呷的手机通讯录中,不少是小商小贩。他们爱搭小慢车,爱和她聊家长里短。

依伙伍沙爱聊也会聊。他比阿西阿呷大十一岁,成昆线上的事,喜德这一段,他知道得比她要多。

在依伙伍沙还很小的时候,尼波人以为天底下最远的地方是西昌,而西昌以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尼波这个地方。村里最早的路是为修筑成昆线铺的便道,在那之前,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盐和炒锅,尼波人得去县城买。去县城,得走五六小时山路。依伙伍沙第一次逛县城时十岁,去一天,回一天。那次进城留给他最深的记忆,是去时披着擦尔瓦,回时穿着裤子——他人生里的第一条裤子。

修建成昆铁路尼波段,乡里青壮年都出过力流过汗。依伙伍沙的父亲依伙铁尼开过木料(把木料按需求尺寸切割成板材)运过煤,管过几天发电机。小慢车串联起八百里大凉山,尼波人才知道西昌还不够远;世界才知道成昆线这把尺子上,有尼波这个刻度。

少年依伙伍沙曾用这把尺子勘测生活。天天去学校念书的日子只过了一年,爹妈便让他回家干活儿。这把尺子测出了自己与理想隔着家和学校的距离。

心中的远方后来变成了峨眉、眉山、成都。赶着火车卖土豆,当时不允许。一年两三回,他能蒙混过关。

1975年,成昆线开行“特别列车”,普通客车不便携带的农产品和生活物资,有了名正言顺的“顺风车”。那时的“特别列车”,现在的“小慢车”,成了在依伙伍沙嘴边开来开去的“土豆一号”。

尼波出产最多的要数土豆。土豆土豆,变不成钱是土,变成钱是豆。依伙伍沙在卖土豆的路上奔波,前后三十余年。年深日久,人脉变成商机,人家信得过依伙伍沙,也信得过尼波的土豆,因而常常打来电话,他要三百斤,她要五百斤。几个三五百斤凑起来,就是一两千斤、三四千斤。脱贫摘帽前,土豆上了火车,占着大件行李位置,不用出一分钱。如今脱了贫,土豆的路费仍然少到可以忽略。政府和铁路上的人说了,扶上马还要送一程。三十多年间,票价没有变过。普雄到攀枝花,耗时约十小时,票价二十五点五元。依伙伍沙从尼波去喜德,六十五公里路,五元钱。知道这是国家变相发福利,因此依伙伍沙买卖土豆,尽可能把格局放大,把利润看薄。

喜德、冕宁、西昌、德昌,依伙伍沙经常去。有时也去攀枝花。卖完土豆,不打空手回。妻子开着小卖部,他顺路补货。自家产的荞子、苞谷,也卖。他家收入的池子,有了长流水。

小时候住的木屋狭小简陋,竹笆从中间隔开:一边供大人打地铺,供一家人做饭、吃饭、会客;另一边是猪圈羊圈,圈的上方安上隔板铺上草,便是孩子们的窝。逢年过节点油灯,平时靠火塘发出的光,或者打火把照亮。依伙伍沙家如此,其他人家也如此。成昆铁路工地上,灯泡亮得晃眼。火车建成通车后,工人撤离,留下几间工棚。工棚里挂着电灯,有村民劳神费力取回来,尼龙绳、鞋带、铁丝都试过了,电灯不理不睬……后来,依伙伍沙建起全村第一座砖瓦房。瓦是从普雄买的,也是靠Dm8Y1Fo6QfgZYjC9nqlF7Q==小慢车摆渡。房子修得不小,用的瓦不少。普雄是首发站,装车的时间还算充裕。但只在尼波停两分钟的火车,是否有耐心等上万匹瓦下车,依伙伍沙起初也很担心。他打电话向阿西阿呷说出心事,阿西阿呷和车站沟通,想出两个办法。一是化整为零,把瓦分三次运送。二是向调度申请,运了瓦的这几天,火车在尼波多停一小会儿。调度真的开了绿灯,反正是慢车,这里耽搁的几分钟,别的地方再找补回来。

比房屋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孩子身上。依伙伍沙的父母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没怎么读过书。他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当了辅警,两个女儿在西昌读高二。周末和假期,女儿也是坐小慢车往返。尼波没有汽车直达西昌,如果拼车,每个人来回要一两百元。坐火车就便宜多了,往返车票相加,不到十元。要是恰好得空,依伙伍沙PtjSnMGWwxv/w1CPtmIAgg==会开着他的电动汽车去火车站接送女儿。村里有三个娃念过大学,有一个还考上了公务员。“接下来飞出山窝窝的是不是我的闺女?”依伙伍沙心头烫得厉害。

离尼波站不远,两年前建起了牲畜交易市场。吉克木各是老面孔了,每周他都要来这里一趟,把猪牛羊贩卖到冕宁一带。

选择用小慢车做交通工具,运费低廉只是原因之一。尼波镇平均海拔二千七百多米,汽车绕一百多公里山路去冕宁,车厢里的活物,容易热病冻坏挤伤压死。小慢车开得平稳,通风条件又好,猪和羊,不再有“减员”风险。

难点仍是上车下车。尼波站其实是一个乘降所,没有站台,仅中部两节车厢上下时相对方便。火车不可能每次都在这里多停几分钟,吉克木各于是请上几个人,搂的搂,抱的抱,抬的抬,七手八脚把特殊乘客“请”上车。遇到“大生意”,比如这天他收购了五六十只羊,车上、站上的工作人员,不会袖手旁观。

吉克木各原本是喜德县乐武乡人,在小慢车上跑了三十多年的他,把一大家子拖到了冕宁县的泸沽镇。成昆铁路复线全线通车后,“绿巨人”和小慢车每天都会来两段二重唱。吉克木各有五个孙儿孙女,他希望他们努力读书,长大以后坐动车上大学。

脱贫摘帽不是终点,搭载着八百里大凉山的小慢车,徐徐驶往下一站:乡村振兴。那次和阿西阿呷闲聊,吉克木各道出心声:“动车千好万好,替代不了小慢车。就像天上有了飞机,地上的车轱辘照样滴溜溜转。”

(来源:天地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