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文学之路上散落的爱与乡愁

通往乡村和民间，通往那些最为朴素真切的自然和人性， 懂得了生活，懂得了珍惜。

幺舅带我踏上文学之路

紧衣缩食，只为了看书

小时候我常住在外婆家的木楼里，木楼在长江三峡巴东县城的一条小街上。家里除了慈祥的外婆，还有在念高中的幺舅。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节俭，外婆会做各种腌菜，木楼里有一长溜大大小小的陶瓷坛子，泡着酸萝卜、糟姜、豆豉……在吃腌菜的日子里，幺舅节省下一些钱来不断地买书。每次抱着书跨进家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兴奋又尴尬，像做错了什么，偷偷去看外婆的脸色，发现她并无责备之意，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幺舅用旧木板钉成一个个书箱，将买回的书小心翼翼地收藏进去，放进去之前还要先将书包上一层封皮，端正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当时的我还是个小姑娘，拥有的书也只有几本连环画。我总是偷偷地想：幺舅的书也实在太多了！可他的鞋和衣服早就该换新的了。我真不明白幺舅为什么不去买鞋和衣服而要买那么多的书。

有一天，我实在没忍住，好奇地问幺舅：“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书？”他俯下头来，一字一字认真地回答：“我要当一个文学家。”这话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随着他满脸的神圣，一下子烙进了我的脑海，虽然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也肃然起敬。从那时开始，我懵懂地认为文学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也开始了对书的喜爱。这或许是幺舅给我上的第一堂文学课。

鼓励我去寻找太阳升起的方向

上小学了，是幺舅领我去报的名。在我隐约的记忆里，幺舅热乎乎的大手牵着我走过长长的小街，来到一处闹哄哄的操场，那里的小孩子正四处乱跑，打球踢毽或追赶。我害怕得不行，幺舅耐心地劝我：“你不要怕，读书多好啊！”报完名回家的路上，他给我买了一个布娃娃，表示安慰鼓励，然后又领着我走进巴东照相馆照了一张相。镜头前他蹲下身子扶着我，右手指着侧前方，说你看那里。摄像师就啪地照了。顺着他指的方向，幺舅叮嘱照相馆写下了一行具有文学色彩的话：看太阳从那里升起。

一个女孩，因为初次踏进学堂门槛读书而受到的一连串鼓励，足以影响她的一生。后来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我读完小学一年级就离开了外婆的木楼去到了另外的城市。幺舅不时从邮局给我寄来一包包的书，并附有简短的信。有一次他在信中写道：每次看书的时间不宜过长，以免眼睛疲劳，当眼睛连续看几个小时以后，要去看一看绿的颜色，绿树青草都行，能减轻眼睛疲劳。幺舅的话我一直坚信不疑，之后每当看书或写了一些文字以后，我都习惯性地去搜寻一片绿色，同时也会想起亲爱的幺舅。

在这条路上，有幸遇到幸福二队

虚岁十六那年，我去当了知青，插队进入了幸福二队。幸福二队的乡亲对我可真好，他们会催着我吃饭，不厌其烦地教我干农活，甚至养猪都成了一件快乐的事，闲下来有人会在山谷里吹响号角，满山谷里回荡着的号角声，是我脑海中最坚毅、果敢的声音。十六岁这年，我见识到了另外一种世界，在幸福二队辛苦踏实又快乐地干着，看似平淡的生活，却每天都被淳朴的乡情和大自然冲击着感官。直到现在，我的作品中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是他们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让我对于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感情有了原始认知。

时光飞逝，曾经幸福二队所在的鸦鹊崔坝，有了通往武汉的318国道，有了高速公路和铁路，过去闭塞偏僻的小地方变得分外热闹繁华，也渐渐没有了我记忆中的踪影。我分外地想念曾经的那一片静谧朴素的土地，在脑子里，就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清澈的水龙潭，弯曲的田间小道，包着头帕的队长，还有那些幸福二队的乡亲。

这段生活为我开启了生命的另一扇大门，通往乡村和民间，通往那些最为朴素真切的自然和人性，懂得了生活，懂得了珍惜。我一直深深地感激幸福二队所有的乡亲，感激养育过我们的那片土地。

用笔，记录文学路上的大地万物

我母亲是湖北人，我在长江三峡岸边出生长大，深深感受到高山大川之间，人们对大自然的膜拜。生活在那里的很多民族认为万物都是有灵的，神灵无处不在。出生于那一带的屈原很早就有关于天地自然的追问，他在《天问》里问天地是从哪儿来的，日月星辰是怎么回事，人又是怎么回事。三峡文化是巫文化、楚文化、土家族文化、苗族文化等多种文化的融合，这些文化又都深深地融在我的血液里。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引发出由此积淀的对自然山川的感情。

我父亲是山东东阿人，家乡鱼山村就在黄河边。我曾经多次回到父亲的村庄。听村里人说，我父亲年轻时参加抗战，在黄河打日本的小军舰，那时的黄河水是波涛滚滚的。但我在父亲的村庄旁边看到的是，黄河水浅浅的，浅得有的水面只刚刚没过脚背。

这些经历以及由此带来的感受和思考，都融进了我的文字里。所以我的很多作品都在记录生态，希望能用文学的方式为这个世界点染绿色。应该是我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让我发自内心地热爱自然，完全是有感而发，是内在情结。现在的孩子们，可能没办法像我小时候一样，与自然有那么深的联结，但我仍然希望年轻的父母可以给孩子们创造见识广阔天地的机会，通过亲身体验自然界的美好，去了解每一个生命体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树立正确的自然观。与自然的联结，与乡土的联结，也许更容易引领他们进入内心的文学世界。

作家简介 叶梅

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长，生态环境部特邀观察员。主要作品有长篇人物传记《梦西厢——王实甫传》，长篇报告文学《大对撞》（《粲然》）、小说集《歌棒》《青云衣》《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生态散文集《福道》《江河之间》，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北斗牵着我的手》等。《大对撞》获中国科普作品金奖，散文《叩神农》获人民文学年度奖。其主编的“金骏马儿童文学精品丛书”获得第四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以及冰心儿童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