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文学的远方是故乡

2024-11-04 00:00:00文爽
父母必读 2024年10期

故乡是人的精神版图的核心,故乡的教养以及对这种教养的自觉认识,会给人立上一个坐标。

是山,也是最初创作的渴望

“开门见山,出门走山”,我的家乡,就在这样的川东北大巴山区里。对于幼年的我来说,看电影是童年最渴望的一件事了。那时候电影队经常下乡到村里放电影—我们那里说的“下乡”,其实就是“上山”。小时候我总觉得电影队来我们村的时候少,去邻村的时候多。所谓邻村,至少也有十里八里山路。但跑上十几里路就有电影可看,对童年的我来说,也是巨大的诱惑。于是放学后,我来不及吃饭就跑进山里割牛草,在大人眼里挣表现,以便争取他们同意我去看电影,或者去邻村看电影。牛草割好后,我会拿着竹篙做的火把,朝放映地飞奔而去。路上,我总是隔老远就能听到发电机突突突的响声,以及它散发着的那种浓烈的柴油味儿。所以,柴油味儿一度成为我童年里非常眷恋的气味。但也有沮丧的时候,要么是电影才开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只能收起板凳回家;要么是自己弄错了放映电影的村子,等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并没有我期待的放电影的场面……但不管怎样,“在山里看电影”这件事,是我童年的独特记忆,开启了我对“渴望是一种很深的力量”的理解。

大家都说我的小说呈现出一种听觉重于视觉的特点,这可能和我的童年生活在山里密切相关。山里的孩子,都有一双灵敏的耳朵。我家门前,有一棵百年黄桷树,每到黄昏,麻雀麇聚树上,密密麻麻的像丰收时节的果子,它们叽叽喳喳地叫成一片,有时候人们站在树下,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听不见,所以这里又被称为“麻雀闹林”。但是山里的主旋律其实不是闹,是静,静得能听见阳光洒落的声音。这一点不夸张,是真能听见。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阳光是有“重量”的。山里的静,让我也能听见一只蜜蜂在很远的地方飞舞……于是,在生活和写作当中,我也习惯了去描绘声音,并用声音去判断人和事。这种在童年练就的“本领”,是家乡的山给我的一份珍贵礼物。

我的家住在半山,山下有一条河,河对面又是山。小时候,我常常站在家门口,望着山下的河,也望着对面的山。那条河依山蜿蜒,太阳一照,金光闪闪,如果刮大风,还能看见河水布匹般打着褶皱。那是一条很美的河,在我的小说中,它叫清溪河。对面的山美在日出时分,太阳从山巅的松垛上起来;也美在夜晚时分,星星挂在朦胧的树梢上。那时候我总是在想:山的那边是什么?河的尽头又是什么?正是这些好奇,让我走出了大山,也让我又把它们写回了小说里。

是憾,也是付诸笔端的叹息

我五岁多时,母亲就病逝了。母亲的过早离世,成为我心里最痛也是最大的遗憾。所以在我的作品中,读者可能会感受到一种天然的呼唤,还伴随着一种默默的孤独和忧伤,这可能也与我心底的情感缺失有关吧。我见不得别人受苦,哪怕是一只小动物或者一株植物。有时候走在路上,如果恰好看见一粒种子掉到水泥地上,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它捡起来扔进土里,如果不这么做,我怕这粒种子会被踩碎,就不能完成属于种子的梦想了。这可能来自我内心深处对生命无声的悲悯吧!

母亲去世后,父亲独自撑持一个家,哪怕家里再穷再苦,也要送子女读书。父亲小时候,上过八年私塾,到老还能熟练地背诵《孟子》里的许多篇章。我的二哥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念初中时就抠出生活费去买巴金的小说。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二哥经常在我面前得意扬扬地背诵《古文观止》,小孩子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听出语言的美。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潜移默化,就是我的家庭给我的最好的教育。

是景,也是故土浓郁的乡情

我喜欢描写景物,它们在我的作品中占据sLUBu58QVrKLHFjHhmmnfPye495aUHVGVcC3I+XiJxo=着非常重要的比例。于我而言,写景不仅仅是一种文字的表达,也是与自然对话的过程。

我眼中的自然,是故乡。故乡四季的变化如同lVN83R/CkO3GzEOiujBf5kTyUs5aCQxQTYhfNDdCZ2g=展开的时光画轴,广阔浩瀚。

春天,落叶树还没发芽,皮就慢慢青了,叫“上水”。人的眼睛也跟着亮了,看人看物,都朗润亲切起来。之后,是满山鹅黄,满山新生命的香。

暮春至初秋,山间绿汪汪的,如起伏的海。成群的鸟,鸣叫着从这座山飞到那座山,整个山野为之动荡。成群的锦鸡飞过,尾翼修长,羽毛华丽,太阳照在它们的身体上,闪烁着缤纷的流光。

深秋的红叶,红得专注,专注得真的只能用红去形容它们。

故乡的四季各有千秋,我却独爱冬天—冬天提醒人节制。当群山变成林海雪原时,空气中都是冰冷的气息,屋檐和山沟的冰柱子,有暖水瓶那么粗。半夜,人会被巨大的炸裂声惊醒,那是积雪把房前屋后的竹木压断了。大雪没膝的日子,我喜欢独进山林,躺在雪堆上,倾听地心传来的深邃之音。

故乡让我看到这些,听到这些,也让我懂得了“自然”这个词的生命含义。

是人,也是鲜活的时代精神

故乡坚韧和乐观的人们,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山区里的生活不易,但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叫苦,日日月月,人们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过来。他们相信生活,也相信未来,更懂得创造生活与赢得未来都需要无畏,需要脚踏实地,需要攻坚克难。

我曾写过一本书,叫《下庄村的道路》,记录的是一个叫毛相林的村支书带领村民从天坑似的村子里,用锄头、锤子等简陋工具,开山辟石修一条出村的路的故事。主人公毛相林获得“全国脱贫攻坚楷模”称号,被称为“当代愚公”,在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上,习总书记亲自给他颁发了奖状和证书并在讲话中赞扬了他。

故乡是人的精神版图的核心,故乡的教养以及对这种教养的自觉认识,会给人立上一个坐标。这是基石,但也会构成局限,因此人要慢慢扩大“故乡”的概念,唯如此,才称得上成长。同样,我和我笔下的人物,也会这样生活在眼前,瞭望着远方。

作家简介 罗伟章

著有小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谁在敲门》《尘世三部曲》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风和微风》,长篇非虚构文学《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春风白银图书榜、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语好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