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
玉米地里生长玉米,也生长杂草
如果一块玉米地只生长玉米,那这玉米地
是很值得怀疑的。只生长玉米的玉米地
不一定显得虚伪,但至少不够真诚
不一定显得苛刻,但至少有些洁癖
洁癖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让人难以亲近
当然,邋遢也是不足取的,那会显现出
一颗拒绝秩序、想要茹毛饮血的狼子野心
一块合格的玉米地,应该保持必要的芜乱
切不可像以上的诗行,显得过于规整
一块玉米地,可以方方正正,也可以
不方也不正,但有必要在内部容纳杂草
包括车前草、小鹅菜、灰灰菜、牛筋草
辣草尖、野豌豆和卧底杂草丛中的鸡枞
还包括一些,原本不是杂草,但是自我
放逐的庄稼,比如一棵站没站相的向日葵
一条心不在焉的南瓜藤,一根顾影自怜的
燕麦。在一排排肃立的玉米中间,这些杂草
和庄稼,都能平等相待。更有金龟子、蚂蚁
蝴蝶、蜻蜓、蜗牛和蚯蚓,在其中出世和入世
有时还会出没几条绿油油的小蛇、鬼惊惊的
鬣蜥,以及既贪图鬣蜥脚趾又不舍小蛇油滑的
几只四脚蛇,它们深塘似的小眼睛里藏着
谁也不敢揣测的秘密。所有这些都被玉米地
一一接纳。玉米地袒露着全部的内心
欢迎英雄,也不拒草寇。所谓的失败者
在这儿也自有地位——更何况失败成功
只是他人的评说。一块合格的玉米地从不以
如此粗暴的标准论世。王侯将相在其间更替
黔首百姓也在其间延续。一块玉米地始终无言
伸展着宽大的叶片,钢蓝色的闪光坚毅而锋利
低垂着,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从不坠下
那匆匆经过的小动物们或安土重迁的
杂草、庄稼们,大可不必担心——
它们本也不会担心。该担心的是我
我低着头钻入玉米地,如闯入一个人的
内心。这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想象他
在人世历经的悲苦,也想象他在人世
偶得的欢欣,想象整饬而挺拔的玉米茎
如何支撑着他,又想象那些蓬勃的杂草
那些逃逸的庄稼,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些卑微的虫蚁、警觉的小动物
又各自指向他内心的哪一个部分——
我思考这些时,并未停下深入的脚步
越深入,越疼痛。疼痛大多缘自玉米叶片上
细小的刃口。它们在我的脸颊、脖子、手臂
以及所有袒露的皮肤,制造无数伤口
淡淡的血痕,佐证一场场局部的激烈战争
胜负似乎已分,但疼痛并未能阻止我的
深入。我细细体味着这疼痛,类似火焰
细致入微的炙烤,类似一道道突兀的闪电
轻声细语的描画。在煌煌烈日的照耀下
在闷热空气的围绕中,遍布全身的疼痛
如万千溪流汇聚,泛着幽微、恒定的光
近乎愉悦,近乎无以名状的悲苦和欢欣
静静地,我站立在一块玉米地墨绿色的
中心,也是无尽喧嚣的中心——喧嚣里
有云朵忽然压到头顶的声音,有水流在
玉米茎杆内部奔流的声音,也有鲜红蚯蚓
翻越泥土的山脉、黝黑蝴蝶扇动暴风的声音
所有这些声音掀起的喧嚣一波波涌来,又被
无尽的寂静温柔地安抚。寂静里,一只
蜻蜓高声歌唱,一条小蛇玩弄嘴里的火焰
还有无数汁液饱满的玉米,滋滋啦啦地
抽出胡须——风呼呼吹来,无数叶片
弹拨着年轻的胡须,如拉满一张张弓
射出紫红的旋律。所有旋律的升腾
仿佛都围绕着我。我立着,仔细体味着
欢欣里的盐,悲苦里的糖,光亮里的
阴影,狭窄里的宏阔,昏暗里的火光
喧嚣和寂静,不断地交替到来——这是个
怎样的人的内心?终究不得甚解……
内心的困惑,终究投影为现实的困顿:
再怎么俭省,夏天仍一天天耗尽了
秋天是明确而严肃的,玉米地一天天消瘦
一天天干枯。失去玉米后,再失去杂草
包括那些叛逆的庄稼,也包括全部活物
一块玉米地,愈加袒露出自己的内心——
那么多固执的玉米茬,闪烁着刀锋的
光芒,且紫红的气根仍深深地扎入土壤
即便如此,一块玉米地仍旧大势已去了
目睹这一切,是我最后一次来到玉米地
我最后一次深入其中,这次是全然
轻松地,不会再有什么制造疼痛——
玉米地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玉米的根茬虽保持着戒备,但这摆明的
凶狠,只是一种姿态,已很少造成伤害
我在众多闪光的根茬间,找到一小块
空地。蹲下来,坐下来,最后干脆
躺下来。刚刚好,有这么一小块空地
让我能够躺下来。从这个角度望过去
排列齐整的根茬,不是刀刃,而是墓碑
它们洁净而温柔,放弃很多,接纳更多
这一刻,我也被短暂地接纳。在那必然的
闪电到来之前,天蓝得不断渗漏光芒
云朵白而轻,缓缓地飘过来,稳稳地
停在我的头顶。触手可及。身下的大地
温暖,深厚,黑暗,宽广。我恍惚躺在
全宇宙的中心。这儿有一个人空荡荡的内心
万物由此往四方延伸,在四方生长
不为什么地延伸,不为什么地生长
我为此悲苦,也为此欢欣。我想起身
去告诉这世上遇到的随便哪一个人,又
只是久久地躺着。这一刻的从容和安宁
是如此充满诱惑,而在人世的道路上
我心里没来由的羞愧,是说不出口的
小张云
北方正进入严冬。柿子树脱去肥沃的叶片
如人脱去血肉,以轻脆的骨头示人
人骨是白的,而柿子树骨头漆黑
平地上站立,便漆黑如一团疏松的夜色
这夜色狭窄,只够笼罩一人:此人
三十出头,赤裸的上身红得发黑
汗珠滴落如水银滚地,吼声迸溅如银瓶乍裂
“张口一唱,响遏行云”,人谓其“小张云”
——此刻,天无行云,地有寒霜
柿子树在自我营造的夜色里升腾为
纯粹的精神
小张云每一开口,都是十倍的将相王侯
在十倍的空旷里,小张云的歌腔只有一个
偶然路过的
古陶样的书生听见了。他张口结舌,
默然无语
在破纸片上写下歌声,仿佛写下一群
盲目的精赤孩子——我在梦里伸手触摸
这些孩子
如触摸单纯的露珠。他们衣衫褴褛地行走
愁眉苦脸地默坐,呲牙咧嘴地哭笑
纷纷朝我伸出鲜红而脏污的小手掌——
我看到旷野里的一株柿子树,
摇曳着血色的叶片
最后一颗柿子被风吹落了
砸在地上,是我怦然的心跳
旧街
一条旧街上,古老的岁月流过去了
现在的岁月流过去了,未来的岁月
也将流过去。站在这流逝之中的
是一个富甲天下的人和一个
身无片缕的人,是一个开拓者
和一个破落户,是一个逃亡者
和一个守财奴,是一个学富五车
却科考无门的人和一个大字不识
却能降龙伏虎的人,是一个
口齿伶俐如家雀的人和一个木讷缄默
如古井的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是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所有这些人
千千万万,所有这些人从来只是一个人
我看见很多人走过去了,也看见
很多人来到这儿就再也不走了
我加入这些人,成为这些人
我站在这些人中间,是我同时站在
自己的外部和内部,是我从一个人变成
很多人,又从很多人变成一个人
走出街角,我看见一个老太太
她和身后的一只猫(也是无数只猫)
分享着同一张皱纹密布的脸
写一首诗
写一首诗,无论是在纸上还是
在电子屏幕上,诗歌之神都已为我准备好
必须的空白——这是巨大而艰难的工作
剩余的工作,不过是在空白里
勾勒细小的笔画:横的,竖的,弯曲的
如一些黧黑的蚂蚁,从空白里浮现
慢慢呼吸,慢慢蠕动,慢慢地发出声音
犹似冰雪消融,河水流动,空白由呆滞
变得活泛,由死寂变得热闹,由厚重变得轻盈
这些瘦弱的蚂蚁,触须碰着触须
胳膊挽着胳膊,脚趾挨着脚趾
向前走着,向更深处走着,穿过
诗歌之神专为它们准备好的空白
犹似回暖的冬末再次降下一场大雪
犹似春天飘落的柳絮铺满前路,迷人眼目
它们执意走着,穿过这专为烘托它们的存在
也为淹没它们的存在的空白。无穷尽的空白
空白的空白里,因它们行进的脚步声
回荡着隐约的乐曲:这便是我知道的
全部秘密——关于一首诗的诞生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