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撕皮走进吴山理发室,一边抠着指甲,指甲里有泥,哪来的泥也不知道。
“你来了。”戴珠头也不扭地问。
凭什么戴珠就能看见走进一个人,而且知道是撕皮呢?
因为店门口坐着南瓜,南瓜有一种本事,总能把气氛弄好,在吴山村这么个地方,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
“我来把头搞一下。”撕皮说。
戴珠在转椅上晃了一下,他的视线应该掠过了撕皮所在的方向,但他没有停下,继续转了几圈。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椅子是全天下最强的几把之一,胜过巨大的老板或名人,别人不能跟他比,因为他是理发师,自己的椅子不仅能转,而且能让坐着的人听从自己的安排。
“水烧开再讲。”戴珠说。
“你今天怎么搞的,生意不当生意做。”撕皮说。
“我生意怎么样,我心里清楚,不缺人。”戴珠说。
南瓜在外边嚷了一声,大约是因为有小贩推着车子经过。戴珠从南瓜的声响中能判断走过去了什么人,南瓜总是说,现在生活是好了,但有本事的人并没有增加,还是那么多人,那么多笨蛋。
“南瓜在外边干什么这样得意?”撕皮问。
撕皮不是在挑衅或表达不满,他是深感吴山村这么个光景,别人都讲好,但自己不满意,自己还没有完全过好。
水开了,在壶嘴子那里冒热气。
“是不是要我帮你冲开水?”撕皮问。
戴珠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已经握了皮带。那是一条打了猪油的皮带,正经的牛皮,而且烧过,有一种特殊的色调,那是为了磨荡刮胡刀用的,在那上边荡几下刮胡刀,是他多年的绝活,他就喜欢这种劲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么几下子,他都不想理发了。
撕皮在刚才戴珠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靠背已经调起来了,因为是脚踏的,“啪”的一声,靠背竖起来了,很直,尽管靠背的皮已经磨光了,里面的海绵也露出来了。撕皮靠在上边,向后仰了仰,他知道戴珠脾气好的时候,会提前把靠背放下来,一边理发,一边跟他聊天,但今天不行。
今天怎么搞的啊?
撕皮说:“戴珠,帮我剃那种只留上边一片锅瓦的头,两边全搞掉。”
“那是小年轻的发型。”戴珠说。一边把围布在空中撕开,盖在撕皮的眼前,上边有个凹起来的领口,露出撕皮的头。
“你真以为我们不年轻了?”撕皮问。
戴珠说:“不要讲我们,就讲你,是你剃头,我讲的是你。”
撕皮说:“你剃头啊,你剃啊,剃头的是我,但剃的人是你,是你在搞人家的头。”
戴珠懒得碰撕皮的头,这头他熟悉,像母鸡熟悉所有的鸡蛋,不仅仅是自己的鸡蛋,还有天下的鸡蛋。
“你不要晃。”戴珠严肃地说。
“哎哟,你今天来脾气了,服务态度不怎么样。”撕皮说。
“注意点,我为人民服务已经很长时间了。”戴珠说。
他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吃饭,至少在理发这一点上,他是靠这个吃饭的。当然了,早年,他跟撕皮、南瓜还有叉子,都是在村子里玩,中间还出去混过,但他们现在都在这村子里,这是城中村,就靠在城边上,可以讲比城中心还好。
“我头皮痒。”撕皮说。
“你家里用的沐浴露不好。”戴珠说。
“沐浴露有什么关系,是洗发水啊。”撕皮说。
“你会用洗发水?不就是用沐浴露吗,在城隍庙批发的,一大瓶才几块钱那种。”戴珠说。
撕皮脾气并不好,但坐在这转椅里,他没有办法,就得听戴珠的。
“两边搞光了不好看。”戴珠说。
“这跟你有关系吗?”撕皮反问。
“我是说,我们不年轻了,我们不搞那头型。”戴珠说。
按理讲,客人要什么发型,理发师就得做什么发型,况且,就是用剃头家伙在两边一剃就可以了。
在镜子中,两人目光不会相遇。戴珠很少在镜子里与客人的目光相遇,他认为那样会比较尴尬,而且会有损自己的感觉。他认为一个人坐在转椅上,他在边上挑发型、剪头、梳发式、理头然后吹风,你都老老实实的,这样对双方都好。
“你也干了不少年了。”撕皮说,他几乎每次都要这样讲。
“我干不了别的。”戴珠说。
“妈的,像越南有几个人烫头剪发都出了名,抖音上有。”撕皮说。
壶里的水还在冒热气,撕皮有点害怕,要是这老兄突然把开水浇自己头上怎么办。他之所以这么想,完全是因为今天这戴珠有点反常啊。
“你今天受气了?”撕皮问。
南瓜朝门里掠了一下,唱了一句歌词,《我和我追逐的梦》,刘德华的歌。
“你闭嘴。”戴珠说。
南瓜又伸进头来说:“你们俩好好剃头。”
撕皮的脚在转椅下边踢了下,他感觉自己如果一下子被弄死了,也就是脚这样蹬一下。在黑帮片里,人死就是这样的。
但现在不会,很大的花朵就开在理发室外边,有鸽子飞过,屋顶上有人在弄天线,还有人在跑步,更多的人闷在屋子里。这是上午,没有人特别激烈地干什么。
“上边的这一片不怎么黑。”撕皮看着镜子说。
“那是你毛发质量的问题。”戴珠说。
他到水壶那边去,提了一下,又放下了。然后,他把那条先前握着的皮带扣在了前边的木架上,抽出剃须刀,在那上边打磨,发出嗖嗖声。撕皮听见了,他是喜欢这声响的。好朋友,兄弟,熟人,一起混世的哥们,居然做了剃头匠,他是有些想不通的。
“今天水不要太烫。”撕皮说。
“你又不是猪,用不了太烫的水。”戴珠说。
南瓜这时进来了,手放在转椅的后背上,转椅没有倒下去,把转椅靠背扳下去的权利是理发师本人的。南瓜看镜子中的撕皮说,“撕皮哥,你脸色不好。”
“就没有好过。”戴珠说。
戴珠认为撕皮今天坐姿让他不爽,好像很把自己当个客人似的。“其实,你算个屌。”他心里想。
但他没有说出来,来者都是客,况且还是自己的朋友。“我今天可不太对。”他提醒自己。
“你还是到外面去。”戴珠对南瓜说。
南瓜没什么劲,退到外面去了。
2
老柳在吴山村村尾南瓜的家门口堵住了南瓜,他在找南瓜之前给他打电话,但南瓜不是很乐意见他,老柳于是就到他家门口去堵他,不出所料,南瓜正准备出门。
“你不是说等我的吗?”老柳问,一边掏出烟,但没有给南瓜一支。倒是他身边的小俞稍稍客气些,说:“南瓜,你讲讲吧。”
“我可以讲的。”南瓜回到大门边上。
“不请我们进去吗?”老柳问,一边已经准备跨进门了。
“家里烧着香呢。”
“那我们就不能进去了?”老柳把警帽脱了下来,因为天气有点闷,他扇了扇风。
“进来吧。”南瓜说,但自己仍然站在大门口。
他家的大门也很怪,是一扇的,不是对开的,春联贴的是那种长长的分开的样式,横批贴在门楣上边。
老柳看见昏暗中的案台上有香,有烟在飘动。
南瓜就站在门口。
“谁先动的手?”老柳问。
“没有动手。”南瓜说。
“不是说是打起来的吗?”老柳说,“村子里的人都讲是打起来的。”
“没有打呢。”南瓜说,一边自己掏出烟来抽。
小俞认为老柳的态度有点问题,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想从其身上套出线索来的人吧。
“你当时在什么位置?”老柳问。
“我在门边上。”南瓜说。其实他现在虽然进了自己家的门,但仍在门边上。
“什么情况啊?”老柳有点凶地问。他把帽沿正了正,站在案台边上,前面是一张木桌,上边放着吃剩的饭菜,用一只带尼龙网的筛子卡着。
“我就看见躺椅晃了一下。”南瓜说。
“怎么晃一下?”老柳问。
南瓜说:“在刮胡子吧,因为已经剃好头了,照理是修面,但怎么椅子动了一下。”
“声音大,所以你注意了?”老柳问。
“躺椅一般不会动吧。”南瓜说。
“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血溅到地上,是滴到地上了,幸亏撕皮用手捏着划伤的地方,不然血更多。”南瓜说。
“撕皮当时还躺着吗?”老柳问。
“谁到家里来了?”一个年老的声音问。
“谁?”小俞问。
南瓜说:“不管她。”
老柳问:“你就什么也没做?”
南瓜说:“我是看见戴珠拿着那个刀子,刀片闪着光,以前我从不觉得那刀有亮光,不知为什么,那时我看到刀片有光。平时只看见刀梢呢,我也是用这剃刀修面的,它是戴珠的家伙。”
“你听见撕皮叫了吗?”老柳问。
“什么叫‘叫’?”南瓜反问。
老柳说:“我意思是,怎么没有惊动街上的人呢?”
“没有叫。”南瓜说。
“谁在家里吵吵闹闹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我妈,她耳朵不好。”南瓜说。
“耳朵不好,还嫌吵?”小俞问,一边向里屋张望。
街上有人走过,有人居然伸头进来,南瓜就在门边,很容易被人看到。家里来了警察,当然这在吴山村也是常事,村子里事情多,片警和联防队员常常来走动。但这次来的警察大家不认识,所以都对南瓜另眼相看。
“撕皮爬起来没有?”老柳问。
“爬起来了,但因为用手捏住划伤的地方,所以动作不能大,就那么歪着,然后起来了。”南瓜说。
“没有扑向戴珠?”老柳问。
“没有,怎么可能啊,手都捏在伤口上,血还在向外渗呢。”南瓜说。
“好吧,我意思是,怎么让戴珠给走掉的?”老柳问。
“我只顾着扶着撕皮,没有细看戴珠,再说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在脖子那儿搞了道口子。”南瓜说。
“亏你说得出,没在意,在脖子上啊,伤得不重啊?”小俞问。
“我没有注意戴珠,我觉得他肯定难为情,手艺不好啊,拉伤别人了。”南瓜说。
“你认为是手艺不行,才拉伤的?”老柳问。
“反正,戴珠出去了,那把刀子也给带走了。”南瓜说。
“你怎么注意到刀子被带走了?”老柳问。
“因为我觉得是不是刀子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一个理发的朋友,能把撕皮给拉伤了?”南瓜说。
“后来呢?”老柳问。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人,好像讲什么表格的事情,这个村子要拆迁,是在摸底,大约是开发商已经出现了,在谈呢,在丈量面积,还没有正式通知。
“然后,我就扶撕皮出了理发店,到卫生所去。”南瓜说。
“你们要拆迁啊?”小俞问。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那个年老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妈真是的!”南瓜说。
案台上的香快要烧完了,南瓜从下边拨出来一根,用打火机点上,又插到小香炉里。
“我们到门外去。”老柳说。
“你的帽子。”小俞提醒。
老柳返身拿帽子,南瓜出了门,好像想往前跑起来的样子。
“不要动。”老柳喊。
“没有,我只是指给你看,卫生所在什么地方。”南瓜说。
老柳招手让南瓜回来,说:“卫生所在哪儿,我们知道。”
南瓜回到自己家门口,边上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房子里香的味道已经飘出来了。
“讲到哪里了?”
“卫生所的秃子,让撕皮把手松开。”南瓜说。
“情况不那么严重,是吧?”老柳问。
他们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老柳回头看了一眼,问南瓜,“你妈怎么不叫了?”
“走远了啊。”小俞提醒。
老柳把帽子戴到头上,看南瓜在边上像个小丑似的。
“秃子怎么处理伤口的?”老柳问。
“不是太大的问题,缝了几针。”南瓜说。
“卫生所都能缝针啊,私人的吧?”小俞问。
南瓜说:“村子里打架常有的事,秃子干这个可在行了。”
“谁干的?”秃子问南瓜,因为南瓜就站在撕皮边上,撕皮已经冷静下来了,大约也不疼了。主要是秃子讲了,没有什么大事。
“戴珠!”南瓜记得当时对秃子吼了一句。
3
受伤的地方在下巴和脖子交界处,伤得虽然不深,但位置有点悬,秃子给他缝针时,手在哆嗦。
缝好针以后,撕皮回了趟家,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接到了秦叔的电话,要他晚上去吃饭,并讲戴珠也会来。
他没有讲戴珠在理发店拉伤他的事情。
南瓜说:“你身体不好,不要去了。”
“我要去,戴珠这狗日的也去呢。”
“那你去,是要收拾他?”南瓜问。
“去了再说,出这么大的事,不能随便算了。”
“我劝你们不要太动真格的。”南瓜说。
南瓜没有回家,他是到澡堂子那边去了,撕皮本也想泡个澡,但秃子还开了头孢给他吃,现在去泡澡,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小香玉怎么办?”他在心里掠过一阵不甘。
吃饭的时间定在六点半,老秦的住处在一个特别逼仄的槐树拐那儿,那里的人家多,而且是在这个城中村的差不多正中心。老秦的房子没有直接开向街面,而是要通过一个院子,再绕过那口井,然后才能穿过一个拱门到达。
“我要带刀吗?”他问自己。
“没有必要吧。”他回想南瓜之前在卫生所讲的话。
小香玉不定在澡堂子那边,她可能吃瓜子去了,或者打麻将去了,一切说不准。
我至少也是英雄吧。他想。
他没有带刀子,不能带啊,带刀子去秦叔那里,秦叔会不乐意的。不是怕秦叔,都是老东西了,又是一个村,但自己还是要跟过去一样,做个有样子的人。
应该在六点赶到,在槐树那里停一会儿,假如他也在那里,那就在外面跟他了一下。但没有刀子怎么办呢?这个也不难,可以先谈。
他像个鬼怪般站在大槐树下等了几分钟,没有见到戴珠来,倒是南瓜来了。
“你去澡堂子了?”撕皮问。
“小香玉在街口碰到了。”南瓜说。
“问起我没有?”撕皮问。
“问了,问你在干什么。”南瓜说。
“你家的香,烧得旺啊。”撕皮没好气地说,实际上也是岔开话题。
“我看见她扭着屁股。”南瓜一边说一边抽烟。
“疼不疼?”南瓜又问。
“老子怕这个?”撕皮说。
到了秦叔家,掀开珠帘进去,有一个狭小的放案板的过道,然后是所谓的客厅,挂着中堂,有一股肃杀的气氛。戴珠其实已经到了。
“他跟我说了。”秦叔见撕皮进来,先就讲了。
戴珠没有动,坐在木椅里,木椅很重,跟他理发店里的椅子可不是一回事。
撕皮坐下,是在一张沙发上,但是木质的,坐上去很难受。他朝秦叔指了一下手说,“倒是缝了几针,秃子都讲太危险了。”
险是险了一点。但问题是,戴珠已经讲了,也就是碰了一下,刮脸的事情,脸的事情,秦叔说,并且甩过一根烟。他脖子上的金项链是一个个小葫芦串起来的,小葫芦居然里面是空的,所以重量不是太大,在吴山村挂链子不会太重。
中间的八仙桌已经在上菜了。
羊肉、牛肉锅子,大白菜,干子还有豆角,然后是一道汤,豆腐和鱼,一桌菜放在一起。
“找你们是来干活的。”秦叔说。
“知道哎。”南瓜说。
“你妈的闭嘴吧。”秦叔对南瓜说。他对南瓜比较凶,因为传说南瓜也可能是秦叔的亲戚,关系比较复杂。
“有你屁事。”秦叔又说,听得出来,他是骂南瓜来吓那两个人。
“哲子还没来。”南瓜说。
“哲子来不来,干活都少不了他。”
撕皮心里想的是小香玉,妈的,要让她知道,自己被弄伤了,自己在吴山村居然被弄伤了,什么年头了,还有这种事!
老秦就是要把里边那间平房,在上边再加一层。现在拆迁来量面积,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所以要加紧盖。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是因为上边有个鸽舍。老秦认为盖了房子,鸽舍就存不住了,怎么办?一拖就拖到现在。还有的说法是,有几只鸽子在槐树那边跳,不满意呢,最近好了,所以秦叔要盖房子了。
“全兴大曲!”秦叔嚷道。
南瓜觉得老东西很不像话,怎么老是拿自己不当人。
“你闪了手?”秦叔问戴珠。
戴珠自己头发比较长,他是一个理发的,搞发型是他的专长。人家都知道,他心里有女人,但他平时也玩,玩得也比较放得开,但不同的是,他心里想着什么远方的女人。
“是皮带的事情。”戴珠说。
撕皮坐在那儿喝了一口酒,南瓜提醒他在吃头孢,能喝酒吗?
“喝酒能烧细菌!”秦叔鼓励道。
戴珠说:“皮带太油了,把刀片搞得也滑。”
“是一把刀子,好吧,小戴,不是刀片!”秦叔又说。
撕皮看了一眼戴珠,戴珠回避了他的目光。
“我要搞死他。”撕皮心里想。
不过,从卫生所出来时,他也这么讲过。但南瓜讲,你搞死他不行,他对你有恩。
“另一码事。”撕皮记得他是这样反对南瓜的。
南瓜讲的是,撕皮的爸爸在前些年出了事情,是戴珠去救的,打了三个人,还折了几千块钱,把撕皮的爸爸从东陈岗给扛了回来。
他们之间的事情多,就拿小香玉来说,戴珠就那么干净?拿什么眼光瞟,中间还约过,鬼知道干了什么事没有,或者说鬼知道干了没有?他不断地重复过这个问题。
秦叔夹了一块牛肉给撕皮,对他说:“你多吃点牛肉,跟你讲,也就一个口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有数。”撕皮说。
秦叔这就不干了,怎么又有酒又有肉,还讲这种话,难道在我家中堂前面还这样不讲情面?
中堂上挂着松鹤图,一派祥和。
“幸福生活需要珍惜。”秦叔的嘴里蹦出这句话。这还像秦叔吗?这么文绉绉的。
“我现在为什么又决定不那么照顾鸽子的感受了?”秦叔问大家。
“因为鸽子不一定就和平。”南瓜说。
老秦弹了一下烟灰,指着南瓜说:“你有六个脚趾头吧。”
“你来剁!”南瓜想开玩笑。
“鸽子的事情,我想通了,加盖了一层鸽子的窝就也上一层,鸽子也上升。”老秦说。
吴山村有一个图书室,是新华书店来开的,公益的,里面居然放了尼采、谢林,还有《论语》什么的。老秦在那里晃过几次,偶尔翻了尼采的书,他回来跟老伴讲,一点都不黄。
老伴是吴山村里有名的难缠女人,要不是糖尿病,她跟老秦平起平坐,但现在瘦了,对家里的事情并不那么上心。
“我看不如杀了吃。”老伴终于开口了,而且是对几个年轻人讲的。
“我不是朱元璋,懂不懂?我不杀功臣!对鸽子也一样。”老秦表示。
4
“我很少用茶壶泡茶,你们都知道,我喜欢用茶盅倒茶喝。但今天我破例了,用茶壶泡茶给你们喝,是因为你们干活累,另外呢,也因为今天这形势。”老秦在卧室对客厅里的人说。
卧室有一张大床,雕着特别好看的花纹。据说,如果要把这张床移出去,要耗费很大的精力,或者说要把房顶拿掉,才能把床搬出去。
“但问题是,如果这床这样,那又是怎么搬进来的?总不可能是先有这张床放进来,再把房子盖起来的吧。”南瓜在心里想,但他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他知道这床对于老秦可不一般,对于老秦的老伴矢月也不一般。
矢月,好像有要把月亮射下来的意思。
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全兴大曲就一瓶,后来改喝成另一种白酒,那酒在吴山村很流行,据说有一个渠道专门从外面买,在达达超市有卖。
“我他妈喝多了。”撕皮捶着桌子说。
“你可以多喝点,今天。”老秦在里面说。
“老东西说你呢。”南瓜小声地提醒。
“我喝得还不够。”撕皮又说。
矢月这时从卧室出来了,对大家说,“你们快去干活吧,老秦把茶都泡了。”
“鸽舍怎么办?”有一个人问。这个人是老秦的熟人,但跟他们三个不熟。
“不要动鸽舍,就撂那儿,四周砌墙上去。”老秦命令道。
“老东西口气太硬了!”南瓜没好气地说。
那个熟人白了南瓜一眼,南瓜在想,也许每个人都认识他,也说不定。
“老子没有喝够。”撕皮又嚷。
“你药吃多了吧!”老秦在卧室里掀开蚊帐,对着客厅喊,“快去砌墙吧。”
矢月把菜都撤了,不然不知道这几个人要吹到什么时候。
据说,他们这伙人去后院干活了,鸽舍没有动,飞翔的白鸽因为在外面送信,暂时没有回来。但是如果把四面墙砌起来,鸽舍将成为屋中的笼子了。
怎么办?
墙是要砌的,老秦决定了,家家户户都往上盖,开发商量面积,给补偿,为什么不盖?在截止时间出来之前盖都是算数的。
撕皮耍酒疯不是故意的,他有情绪。另外,也给这个戴珠看,虽然老秦在打圆场,但事情没有解决,他只是暂时没有带刀。
砌起来很快,有人站中间,有人站四周。梯子架子什么的,说搭就搭,一轮明月悬在头顶。
老秦和矢月在卧室里待了近一个小时,然后老秦出来了,对矢月不满意,“你怎么这么老?”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老?”矢月骂。
“别把茶壶打碎了,各位。”老秦出来说。茶壶已经支在后院,棋盘上的茶壶和杯子放得乱七八槽的。
“幸福在于一把茶壶?”那个熟人也开始对老秦不满意了。
“我保你们都幸福!”老秦说,有人看出来老秦也有些醉。
“撕皮,你砌得直一点。”老秦在下边喊。
“鸽子在外面还没飞回来。”南瓜在上边喊。
“我讲撕皮,南瓜你闭嘴,我在这儿看撕皮墙砌得不直,不能刚砌上就倒吧。”老秦说。
“你什么眼神?”撕皮放下瓦刀嚷。
“你小子,什么话!”老秦也来劲了。
“也配谈幸福!”撕皮坐在半截墙上,对着天空说。
他想起以前自己还有个女朋友,叫米米。米米是外地人,湖南的,跟所有到吴山村就走不掉的外来人一样,她居然喜欢上这个城中村。
非常自由,非常可爱。这是米米当时的评价。但后来呢,一次饭后,就是这个老秦的弟弟,居然把米米给摸了。
撕皮每想起这个叫猴子的人,就非常不爽。虽然这老秦是他的恩师和长辈,但猴子呢,经常出去,现在在哪儿也不大清楚。为什么摸米米?他想不通,不是把我撕皮不当人吗?那时他准备把米米发展成媳妇的。
那天,是因为不知谁提了个问题,说谁能称得出一只奶的重量。
别人怎么讲的,不记得了,印象深的是有人讲用司马光砸缸的办法,有人讲用曹冲称象的办法,反正意思是让那个部位被单独拎出来称,是不可能的。
那晚,在小巷口,撕皮也是因为喝多了,那时他比现在年轻,耐酒还行,也能扛事,但还是被猴子上了手,把米米骗到公厕边上,说要称一称奶的重量,然后摸了。
“我跟猴子没完!”撕皮在上边喊了一句。
突然来这么一句,大家都愣住了。老秦把梯子往边上一顺,靠上了槐树,然后就爬上去了。那个熟人喊:“秦老,你小心摔着!”
后来,我们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戴珠被砌进了那个二层加盖的小房子里。据说是因为他一直站在里边砌墙,而后来的哲子和撕皮在外边砌,两个人力气大,南瓜负责递砖,一晚上就要把这房子给砌起来。
哲子先走,是撕皮让他走的。南瓜去买东西了,因为村子里超市关了,去村子外边潘集路上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东西,时间耗得长,撕皮才有机会。
在卡最后一块楼板之前,撕皮拿走了房内的梯子,然后楼板闷了下去,一间没有门窗的只有一个鸽舍还在里边的房子,闷住了戴珠。
但戴珠为什么不叫呢?因为顶上的水泥板合上去以后,里边就成了一个死一般的空间了,鸽子仍没有飞回。
他是否叫了?不知道。不过,好在,他是被砌在了屋子里,屋子平方不大,只为了骗开发商多补一点面积。
撕皮没有解恨,但他认为这只是他今晚没有带刀前来,而给对方一个临时的惩罚。一个加盖的房子没有门窗,也是撕皮定的。撕皮之前跟老秦吵了一架,老秦从树上摔了下去,就不能指挥盖房的事了。
撕皮一直有这个本事,他能搞定很多在别人看来很难搞定的事情。
他在墙外还嚷,闷在里边吧,等着吧,拆你的时候早呢。
但是,吴山村的戴珠有一种别人都知道的神秘的本领,那就是他很能吸引人家的注意,不光是他的发型,长手指,还因为他沉默而飘逸。
吴山村外面也有江湖,但吴山村里边事情更为复杂。其实一间房子并不能闷死这个不那么年轻的青年。他在里边,听得见外面的细响,但他知道,他的呼喊声出不去,外边的月已经西沉了。
据说,那晚,还是矢月最终去了这封闭的新房。水泥和沙浆还没有干透,但红砖凛然。屋子非常结实,鸽子仍没有飞回。
没有门窗,老秦的老伴矢月是怎么进去的呢?这是一个谜吗?也许是。但人家都知道鸽子没有飞回,并不表明鸽子失去了鸽舍,鸽舍就在这铁一般的屋子里。
矢月进去了,她可不会像老秦跟撕皮那样吵架,尽管老头子从树上掉下来,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咒骂撕皮。但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院子里那个新房的气息。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说。
“由他们去。”老秦说。
“月亮下去了,天快亮了。几个小子不容易,一晚上砌了一间屋子。”矢月说。
她怎么进去的,那是另一回事。关键是,她必须进去。她现在年龄大了,风韵不一样了。关于她本人的传说非常丰富,她是本地人,本村人,但她年轻时外出了,漂到江浙了,后来她回来了,她的故事漫长而难以琢磨。
她进去时,戴珠坐在鸽舍旁边,头上有一个包,鼻子还在渗血,显然他吃了一记闷棍。不然他不会被砌进了这屋子里。
她踢了戴珠的脚一下,戴珠发现她来了,他抬头看了一下,问,“怎么进来的?”
矢月说:“不要问怎么进来的,我也不问你怎么就划拉撕皮一刀子,我只是想,一个年轻人,不应该在吴山这个地方没有出路,关在一个自己加盖的骗局里。”
矢月的话听着简直就是莫大的讽刺,盖房子是为了你和老秦骗面积,好不好?
“我头晕。”戴珠说。
“我本来可以不进来的。”矢月说。
但她还是进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她对生活同样是不满意的,对老秦,对吴山,对年轻人,也包括对世界,是有意见的。
她记得,这个坐在地上吃了闷棍的不那么年轻的年轻人,一个长头发的飘逸的人,他的第一次是她拿走的。
那是快十几年前了吧,那时他还很厉害,没有想到自己后来成了理发师。那时他看书,看四大名著,希望在吴山村独树一帜,搞点文化。然而他和其他年轻人不一样的是,他被这个叫矢月的女人给盯上了。
她承认这个年轻人当年很好看,尽管现在也很好看。
她看着脚下的戴珠,她流下了眼泪。她知道他过得不好,一个理发师没能走出吴山,而心绪沉重,活得比较累。
但是,我还是进来了。她想。
她喃喃自语,“我老了,我老了吗?”
她的问话不是针对任何人的,因为屋子很闷,没有回响,戴珠仍坐在鸽舍旁。
“我老了。”她说。
没有人回她话,她喉咙里哽着,“我再不能在床上伺候这老秦了,我老了,我从此成为老太了。”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他听见这很小的声音,似乎也是对十五年前他被打开的人生的一次倒逼。
“你怕吗?”他记得当时矢月是问过他的。但她雪白的乳房令他震颤。
她是主动的,她想有这样的年轻人,给自己的生活垫一下,让自己有个底。“戴珠你好样的。”她不停地在身下鼓励他。
他不得要领,并不顺畅,她一直坚持让他认真探索,这是另一种求生,给你经验、感动,给你高大的感知,你有了我,怎么样,一个吴山村的优秀女性。
他长久地伏在她身上,他那时就是谢谢她,生活有了伴,给了我幸福,巨大的秘密,隐私的胜利,锋利的欢乐,自己就这样被打开,也打开了吴山。
“知道吗?你妈后来来找我。”她对鼻子渗血的戴珠说。
“你妈快要气疯了。”她又说。
他别过脸去。
“她威胁我,现在吴山,居然有人玩了她的儿子。”她说。
“我妈太在意这种事了。”他答了一句。
矢月说:“你知道吗,她后来跟我谈妥了,除非让她用河蚌来报复我,否则她就在吴山村把我搞臭。”
戴珠知道一点点,但不详细。现在在这屋子里,她可以讲了。
她说:“你妈用河蚌,还淌着水呢,她说要用那河蚌来击破我的裤裆。”
她笑了一下,她刚才说了,她已经不行了,老了,她要石化了。
“怎么样?”他在心里问。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要羞辱我啊,用一只河蚌。”
他知道,在吴山,河蚌就是最坏的女人的那个。
矢月今天还穿了一条裙子,不长,有些干练。她仍是吴山妇女的楷模之一,她不能丧失自己的存在感。
她说:“用河蚌来攻击我,知道吗,要是我是一个国家呢,这么干,算是什么?”
他居然点了点头,大约是被她的比喻给震住了。
她说:“要是我是一个国家,用河蚌来攻击我的身体那还得了?”
他说:“怎么,羞辱吗,你想说?”
她不知为什么把自己比成一个国家了,大约她有些激动,她说:“比喻不恰当吧。”
他摸了摸头,靠在鸽舍上,鸽子仍没有飞回。他笑了一下,他的样子仍是可爱的,令矢月动容。
矢月说:“其实,我爱吴山,真的,小戴,我爱这个村子。”
5
当太阳从吴山村东边的那条公路边的杨树枝的顶头升上去时,吴山村的早点店里挤满了人。有人讲昨天夜里又起了几家房子,这其中最引人关注的便是老秦家的房子,而老秦的老婆那个叫矢月的女人却在早上意气风发地挎着装满黄瓜的篮子,拦了一辆小四轮,去了郊外。
没有人知道这个已经衰老的女人为什么要去郊外,但有人已经在谣传,去郊外是因为她有个事儿,是昨天夜里砌墙时,有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砌在了墙里。
坐在早点店里正在喝豆浆的纱布包扎脖子的非常不自如地摇晃的男人撕皮,好像一夜就已经老去了许多,南瓜正和另一个叫华子的男人坐在9cbcd3ef365e6871c47128e625d46ceb77b94f5b457e581db1e2401dd03002ca门口,似乎有些失意地盯着路面。
“妈的,怎么走掉的?”撕皮问。
“一定是那个老东西。”他自语。
而华子甩开南瓜的手,南瓜这个好好先生就要当不成了。华子听说这事,又听说矢月去了郊外,他就怒不可遏了,怎么还有这种事。
“不是老东西,是老东西的老东西。”华子拽过一根油条说。
“你他妈把话讲清楚。”撕皮说,他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我已经找好了刀子,可是老东西要我们砌墙。我不能带刀去,不然,我不会让他跑掉的。”撕皮说。
南瓜挤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华子,南瓜说:“撕皮,走就走了,走了不是很好吗,面子也有了,事也做了。”
“我昨天从秃子那里出来时,我在街上喊了多久,你们没有听见吗?我讲我要带刀的。”
早上店里的人不拿他们当回事,现在拆迁正在逼近吴山村,没有几个人会计较这几个呆逼在讨论这种打人的事。
“你脖子怎么搞的?”早点店的张阿姨问过,在他们刚进来时。
9cbcd3ef365e6871c47128e625d46ceb77b94f5b457e581db1e2401dd03002ca“刮胡子弄的吧。”张阿姨自己说。
其实,昨晚上,他跟小香玉在一起时,她说她已经在澡堂子那里听到人家讲了,讲戴珠跟他的大决战开始了。
小香玉抽着烟,最近她迷恋卡地亚的戒指,不知怎么开口,但撕皮现在摊上这事了。她有些恼,戴珠你挑的不是时候啊,现在是我解决戒指的时候了。
“跟你讲,我拿刀去,等一会。”他对小香玉说。
“去砌墙,用瓦刀吧?”她问。
“不是的,我是去把这个戴珠给搞掉。”他说。
“你们都去砌墙,你带杀人的刀子,像什么。”小香玉说。
小香玉不希望事情被闹大,那不符合她的世界观,她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失败者,包括她这个外来人,都是的。谁也逃不了这种命运。
“可我不甘心!”撕皮在心里想。
“现在,你听着。”撕皮对华子说,“你搞清楚,这东西到底去哪儿了?”
“你说戴珠吧?”南瓜问。
撕皮扬起一脚,把南瓜的脸都蹭着了。南瓜掸了掸灰,小吃店门外人不多,太阳已经有点高了,想起昨晚,为什么不去察看一下呢。
华子说:“我觉得他们没什么去处,还是在店里吧。”
“在店里,那么简单?”南瓜说,他意思是,到店里去谈也是对的,不会那么不讲理吧,事情也是出在理发店。
“妈的,店大概已经关了吧。”撕皮说,一边摇了摇口袋里的刀子。他的刀子没有插在腰上,而是装在口袋里,是不想自己很嚣张,那也不符合吴山村的风格。这个地方很沉闷,人和狗,都是这样。
一些天以后,特别是当警察老柳和小俞跟南瓜接触之后,他俩才发现他们对吴山村这些年轻人的了解是不够的。
“小戴是个口碑不错的人。”小俞对老柳说。
而老柳刚刚还跟小俞说,我们不要以为戴珠是个没有头脑的人,他精着呢。
小俞弄了一下指甲,她现在跟男朋友关系不太好,原因就是她跟老柳在一起时间长了,男朋友不满意。男朋友说,“你跟老柳算怎么回事?”
她说:“我是他助手啊。”
“骗谁呢,像办案似的。”男友说。
“可不是吗,我们是警察。”她把这话压在肚里。跟老柳犯不着讲这个。
但老柳并不特别在意小俞的看法,他认为小俞的头脑还灵,但智商不行,现在的年轻人智商都不行。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戴珠太那个了。”小俞事后说。
“怎么了?”老柳问。
小俞说,戴珠是个好人,在吴山村,好人日子不好过。
“拉了我的一刀子,我至少要把他干掉。”撕皮说。
“这闹大了!”南瓜反复地遏制。
华子说:“皮哥的意思是,他被吓着了。”
华子的声音不大,但撕皮听见也不反对,他不怕丑,不怕张扬,自己搞了一下,半死不活的,成什么了。然而自己干的事呢,一棍子下去,把这东西闷在屋子里,赶巧,老东西家的老东西又把他放了。
“得道多助!”撕皮听到早点店里有人也这样讲。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相信有人对戴珠是看得清楚的。
“我知道这鸟人。”他跟华子说。
“皮哥,别太当回事。”华子又说,“但是,这事还得办。”
“还得办,用刀子解决。”撕皮心想,又问:“老东西到那去了?”
华子说:“哪个老东西,你问的。”
“还有谁,矢老啊?”撕皮说。
太阳都快到树梢了,在街上转了几圈。听人家讲这事的口风,他都有些愤怒了,好像现在戴珠那一方的人多于支持自己的,自己脖子上还缠着纱布,没人同情啊。
6
老柳答应请小俞吃饭,他本来想对付这样一个搭档自己未必上心,干警察并不容易,但小俞还是很喜欢这行,她有她的理解。据说队里有人给她介绍了公安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但她看不上。
“我喜欢基层。”小俞说过。
“好吧,我们去吃饭。”老柳对小俞还是客气的。
“柳老师你看,这个案子真是有点怪。”小俞说。
“还是说说那个大妈吧。”老柳没好气地说。
“你说的是南瓜的妈吧,已经到局里去告啦。”小俞说。
老柳把车子熄火,去的是鼎鼎饭庄,其实在这里他还和老局长谈过案子,对这家饭店有些感情。
“请我吃这么高档的饭?”小俞问。
老柳说:“不是你请我吗?”
小俞笑着说:“老柳你还好意思吗,有女人请男人吗?”
老柳在电梯口说:“我看你就是一个小女生,不当你是女同志呢。”
坐下来之后,老柳看手机,说起那个南瓜的妈妈到局里告他们去她家找南瓜问这问那的,把她的休息都打扰了。
“也不想想南瓜是个什么人!”小俞没好气地说。
“跟你讲吴山村的人都不好弄。”老柳说。
上来一个锅子,老柳吃得很香,其实小俞只是看他吃。如果对面换另一个师傅,也许她也会有那种特别的情愫,但对老柳她还是有另一层的喜欢,觉得这人不错。
“找南瓜又没有问出什么名堂。”小俞说。
“还行吧,南瓜不坏。”小俞又说。
“这里面就不是好坏的问题,对于撕皮,对于那个戴珠,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是干这个的,破案子的,不能讲好坏,要讲证据。”老柳说。
服务员拿来凉茶,小俞说自己正在来那个就不喝了,老柳觉得女生在他面前这样自然,反倒让他不适应。
“我不是无感啊。”老柳想。
“你想什么呢。”小俞说。
夜色正浓,华灯初上,她说也许我们可以去看场电影呢。
“为什么?”老柳问。
“为了这个案子啊,为这个案子明朗了啊。”小俞说。
“我还以为你说成功告破呢。”老柳道。
“那是你的事了!”小俞说,小俞在北京读的政法,干事情有头脑,对老人也尊敬。但是,破案不是小事,不是有学历、有知识就可以的。
“告诉你,南瓜应该有一套。”老柳说。
“我觉得他没什么心术啊。”小俞说。
“我跟你讲,都有一手。”老柳说。
吃了饭,开上车子,没有去看电影,但可以到芜湖路走走,那儿离吴山村也不远。
好像大家都心有余悸似的。
“差点搞出名堂来了。”老柳说。
老柳讲这话的意思是,要不是一群人在郊区那里讲和了,要不是事情出现了转机,说不定真的不好收场呢。
“我以后也得学着点。”小俞说。
“学什么,这些吴山村的小混子?”老柳问。
街边有人在跳舞,也有摊贩,但那是别人的事。他们是警察,又是刚刚面对吴山村那种难缠的案子。
“据说是对着太阳,大家没有事了。”小俞说。
“你看,我早讲过,干我们这一行,虽然犯罪的人会比较危险,但到底,他们也还是人。”老柳说。
“南瓜妈妈说你这个人特别的坏!”小俞加重语气说。
“为什么?”老柳问。
“我看了材料了,讲你对南瓜有威胁。”小俞说。
“你不在边上吗,我对南瓜有什么威胁啊?再说了,他也没讲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老柳说。
“讲是这样,但南瓜妈妈认为她家的南瓜不是坏小子呢。”小俞说。
小俞进去买了一点日用品,还有糖果什么的,出来时,老柳坐在路边的凳子上吸烟。
“吃糖吧。”小俞说。
“干什么,有喜事啊?”老柳问。
“嗯,我觉得你人特别好,我喜欢你呢,老柳同志。”小俞说。小俞眼神色色的,不过老柳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不能轻易相信。
“我在想,哲子挺上去那一下,应该是本能。”老柳说。
他俩到一家电影院门口,没有进去。边上是冷饮店,他们坐了下来。
“哲子挡上去,但撕皮还是忍了,他没有全力刺进去,不然哲子就没救了。”小俞说。
“哲子对戴珠不错。”老柳说。
“何止不错,大义气,好吧。”小俞说。
“南瓜对他也不错。”老柳又说。
小俞说:“南瓜对戴珠就一般吧,不过他也不想事情闹大。”
“那华子呢,他可是凶着呢。”老柳说。
“华子认为皮哥被拉伤是不对的,他仅仅这样认为。”小俞说。
“是啊,戴珠那一刀子是吓着撕皮了。”老柳说。
“哎,师傅,你看,如果哲子迎上去,那刀要是全力捅下去,会不会让哲子救不回来?”小俞问。
“不要作假设。”老柳说。
“并且,要看结果,只是刺到了手臂,也是本能吧,用胳膊去挡。”老柳又说。
“大早上的吧,那时候,在郊区,本来可以谈谈啊,怎么还是动了手?”小俞感叹。
“都是一股子气。”老柳说。
“被吓着了,之前。”小俞听见老柳又讲起华子在之后反复强调的他的观点,戴珠那一刀子让撕皮吓着了。
“又没有本质的什么矛盾。”小俞说,作为公安战士,她记得上学时也常讨论思考这样的犯罪动机问题,但遇到实战,还是复杂的。
“但是被吓着,不代表戴珠那一刀子的全部后果,其实矛盾在于他们之间,两个人之间的全部的人物关系。”老柳说。
老柳说的是两个当事人的关系,进而也可以讲几个年轻人、其他周围的人、吴山村的人,他们彼此的人物关系,谈不上什么本质与否,就说你能看到、摸到、估计到的就好。然后呢,要让他们自己站出来,说出他们对于对方、对于自己、对于生活的全部认识。当然了,我们只听与这案子有关的部分。
在郊区,在天亮之前,他们有过谈话。他们本来可以讲好的,谈好的,可以温和地渡过去的。然而天一亮,太阳出来,他们仍然残忍地那么干了,不过,好在哲子还是救过来了。
戴珠甚至没有受伤。
南瓜一直是劝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