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蜕 (组诗)

2024-11-02 00:00雷平阳
长江文艺 2024年10期

雪山路上

背后就是雪山

我坐在路边,听路中央的歌手

弹唱。冷风不时刺骨

卷起多种粉尘,但他的歌声和琴声

没有中断——破尘而出

像出现在雪崩之中的天使

用声音安慰着身边下坠的人

安慰着雪。转山的藏民从此经过

他们会留下一些干粮给道路

留下一些水给石头

然后跟着琴声的节奏

舞蹈着远去。我偶尔转身遥望雪山

积雪之上,有——特指不着一物的

蓝色天幕和我虚构的一切

无——特指我无力辨认的

和我无力接受

与无力抵抗的所有知识

鹰的出现是个意外,它原本是

飞翔的经幡,整整一个下午

却像一只风筝悬浮在

歌手的头上。所见的构图令我

惊诧,仿佛见到了事物

不让人知晓的原貌

洞穴

挖矿的人不是为了得到矿石

是得到黑暗和黑暗中,矿石被铁镐

凿击时,发出的声音和火星

在天空中向上挖凿洞穴

没有觊觎璀璨的星星之钻

是爬到月亮里,把灯摁灭

昨天晚上,澜沧江边

有人在浅水滩上挖出一片小坑

坑里分别放着一支蜡烛

生活在明喻和隐喻之间

失明的老鹰,用它的一双铁翅膀

总是把我带到它过去的洞穴

遗蜕

我有成为遗蜕的愿望——死后

身体上还能长出对后人有妙用的

神奇植物。这是认识死亡的

另一个知识起点,肉身不会随着

灵魂的离开而朽灭,它仍然在

创造奇迹:供养长着佛像的花朵

生出形似灯盏的透明肉球

把一团光,献给误入墓园的人

雨后望远

有一种感受,语言的表达

不准确。在雨后的山上

靠近天空消失的地方

我发现有什么东西

是我认识的,是我迫切需要的

而且也已经让我

轻如薄翼,血液透明

骨头和心,仿佛被

火焰消过毒

被爱过,又被清水漂洗

我的双手在握着松枝时却像

握住了飞行中的翅膀

但我说不出它的身份

不知道它会存在多久

如此虚无却又有充足的光线

迢渺、易逝,却又以气象

真切地作用于我的身体

并让我相信它就是

永恒之物。它是什么

当它消散,而我在

独立许久之后,只身

陷入黑暗,又被月亮找回

我才豁然醒悟

它就是另一轮月亮

但它不是

火车没有开走

走掉的火车上有个座位

原本是我的,名字已经输入

神秘的电脑系统。但我

还在泸州火车站看雨,手中

烟卷,像燃烧的手指而且

急于变成灰。车辆无痕

人影仓促,错过时间的人很少

明确知道去向的人也不多

火车与人乃是一个快速移动的

套盒。搭讪的少女声音明亮:“你是

要回云南呢,还是西藏?看你

脸巴那么黑。”其实,候车厅

就是一个白日梦,没有几人的脸巴

在里面闪闪发光。空气湿漉漉的

是我的第二层皮肤,嘈杂的声音

也是我的,第三层皮肤。我还可以

在这儿找到,第四层,第五层

无数层的皮肤,护庇或者囚禁

无论我在此,还是不在此

它们都会把我一层又一层地

套牢。昨天黄昏,从巨洋大厦

37楼的窗户往外看,看见

高楼之间,长江犹如被埋葬的

巨蟒从地下凸起的短短一截脊背

我就知道,我同样是被包裹

和被切断的怪兽。而且

在道路两旁,从使徒变为俗人

从俗人变为货物,我们只用了

很短的时间。我后悔没有

给自己准备一个受罪的替身

——寒山子曾把执念移交给影子

而影子在他迷路时,总能先于他

找到回寺庙的路——但我发誓

我的威焰熄灭了,心里没有仇恨

回答搭讪少女的疑问时,我的语气

无比平和:“哦,我要回云南。”

“哦,去云南的火车被坏人偷走了。”

她模仿我的语气说话,长长的假睫毛

遮住了瞳孔。我无端笑了起来

改签了另一个火车班次,出了

候车厅,继续坐在台阶上看雨

一个躲在红披风里的母亲

从雨中跑来,腋下分别夹着一个

孩子。她一脸惊慌地问我:“火车

开走了没有?”我说:“没有!”

竹山旅馆

迷雾与光影只隔着

一条河。河流和桥梁

坦露在光影中。这就是训诂学的

基本特征:迷雾到达

但让人看得见河面上的桥

和水底的河床

不少人不明就里地

找到了方向,不少人不明就里地

迷失了方向。在竹山旅馆露台

作为雕塑的转经筒谜一样

空转,我像一个带着个人恩怨

而内心又没有杂质的法官

冷漠地数着桥上

走向迷雾或光影的

准确人数和他们的影子配额

等候着词语中的风暴突然降临

可除了我,旅馆空无一人

打开的音响,陈旧的音乐一直

在循环:杀伐的,岩石的,空的

安魂的,宽的,赞美的。甚至归于

短暂寂静的空白也在循环

它不变的时间刻度

就像是旋律中有个人在按时地

将幽灵的嘴巴死死蒙住

那一刻,迷雾中掉下

撞钟而亡的飞鸟。光影无邪

一个赤足少女来到河边

手里握碧绿的竹蒿

寻找她遗失在风暴中的小船

峡谷行

有人死在山尖

埋在峡谷

我头顶明月

从中走过

听到巨石清啸

野马破空

看见黑暗发光

蝴蝴变成凤凰

深知这些死掉的人

他们的灵魂还在漫游

也因此明白

——他们的不眠之忧

他们的思想

他们的死亡

才是我们的未来

参观白酒厂所想

将不同年份的基酒勾调成

一种美酒,如果不妥协

这是一种不可能成功的探险。因为

最佳配比犹如星空中的某颗星斗

而人力根本不可能找到

它也可能就是月亮

可能是北斗中的任何一颗

但没人能拿出依据并进行指认

如果它真是浩瀚光尘中的某一粒

要找到它,人类史与时间史也许

都太过于短暂。人们追求感官享受

选择了一种造物主才知道的滋味

通往那儿的道路也只有

造物主知晓。所以,我们现在

饮用的酒,都不是最好的

调酒师可能在某一次勾调时找到了

造物主的密码,但他没有领受

紫藤上的月亮

我种的紫藤一直不开花

它把月亮当成

自己的花,开在夜里

这花外之花,缓慢地

移至空气与空气摩擦的一侧

我没盯着它看,而是侧耳

倾听小猫在身后扑击飞虫发出的

嗞嗞嗞的响声

尤其是当我听到

一个人愤怒的嘶吼

明明是在宝象河边发出却又像是

从月亮中传来,我明白

一场黑暗中的冲突已经

在所难免:一分钟后

必有女人的哭声来自月亮

却像出自宝象河幽暗的水底

声音插入声音,这个声音

撕碎对立的声音,足以让我的白猫

转瞬变黑,钻进紫藤下的石头

赌咒,发誓,把灵魂交割给对方

而对方只想把理论上的死亡

换成真实事件——大声地

呐喊:“放开我,请把你们的脏手

放开!你们到底放不放开?再不

放开,我就杀了你们!”

被诅咒的手放开了吗?疑问

从我的脑海闪过,接下来就是

可怕的寂静。很久之后才有

一群人疾跑的脚步声和汽车

急刹车的声音,同时从

月亮和水底传来

我抬头看了看紫藤上的月亮

它像记忆中初恋女友的脸一样

苍白,不像任何一种花

小猫还在跳向空中,夏天到了

夜虫有着抓不完的数量

爱或者信仰,在我们

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坚持

之时,我们的所有言行举止

都只是为了表达哀愁

山中归来

山中的很多事情

神秘,不可信

但每天都在发生,把真理交给

守着火焰和水源生活的人

就像许多经书和史诗中讲述的

奇迹和故事,同样神秘,不可信

但讲述者从容不迫

不可质疑的语言

让我们心存疑虑但又平静地接受了

另一种世界观:在我们的头顶

还有一个甚至多个世界存在

而且,用同一种语言

进行讲述,我们所讲述的内容

通常就是他们在讲述时所抛弃的

一个故事因此产生

两个国度。比如牧马

我们在草原,他们的语境则是

天空。而当那个守着火焰的老人

对我说:“又有人开战了。你听到

脚步声了吗?很多死人

化身为星星,正从屋顶上经过!”

我知道他不是在做梦

他说的战争发生在人与鬼神之间

很多人因此在我们的世界

消逝得不留片痕,在山中

则变成了屋顶上的星星

灰烬

光的消失,像我吹灭火焰

而当我把火焰吹灭

我不仅看不清墙壁、天花板

地板和书柜——这些围困我的东西

我还看不清自己

手伸入黑暗,勾画的形象

比在水上动刀更接近空虚

——确有一些沟通

适合在此刻发生,问的

想的,刺在肉上的字

黑如铁石的哀伤,头顶的悬剑

每个问题,总会有自己独特的化身

在书柜背后给出答复

还可以虚拟:几张老脸

从黑暗中显现,凑到一张圆桌边

有塔尖上的话题得为之一辩

可眼睛互相盯着,笑容与问候

无限度的延迟——竟然是几张脸谱

悬挂在无光的暗房,衰老

与沉痛,掳走了用词激烈

不惧悲剧向度的躯壳

我骑象人的身份

止于烹象处。猎虎者的身份则止于

用箭杆生火取暖的寒夜

几次口中吐着焰火渡江,航程

不到一半,一个相同的声音

就会从船底传上来:不要

前往江的另一边,你得返回

有时候,书房是绝壁上凌空

悬挂的避难所,是藏在瀑布后面的

铸剑铺。但我中断过不少

以隐喻为核心的空谈,语言的学问

较之杀牲、布道,更容易让人

迷上忘我以及忘我后

轻盈的脚步。尽管在黑暗中

额头会碰到书柜的棱角

流至嘴角的血是咸的

也许我得又一次点燃火焰

我有一箱箱蜡烛

堆放在遗弃的手稿下。什么样的

沉默、狂喜和哀叹,不能成为

灰烬呢?当自己又一次看见自己

落日下

落日下,失去神祇的造像

从众多的庙堂,被不相信的人

拆运至荒野。没有一尊

完好无缺,如同

受难者和大赦前变形的罪犯

一切都在我的经验之外

语言因为无主

变得魂不守舍

而不相信的人怀揣着痛苦的自由

他们的力量如此的多余

而又偾张——只有当想象中的

巨兽,终于屈服于想象中的刀刃

他们的双手才会生锈

我抱着瞋怒的罗汉头

四下寻找颈脖。低悬的蜘蛛网

残存于暮光之下,晚风的后面

天空与荒野同时收走辽阔

垂柳的抽打声啪啪作响

散步后

出行,很快又回到出发之处

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把自己当成

矛盾结合体。在古老的传说中

人们却塑造了一种罕见的动物

它们只有一颗心脏,而头和尾

分别有一颗独立的头颅

一具身体可以朝着两个方向前行

两颗头颅所指的方向都是前面

它们因此拥有两个前面

但塑造这种动物的人没有确认

它们的后面在哪儿。也没有

说明:当两颗头颅同时出发

在动荡、不安的大地上

它们的身体会不会拉得很长

是无限的。或者它们的身体

会不会有撕裂感,最终被

自己的力量嘣的一声活活拉断

牧羊人

早晨,看到了牧羊人

而且他是赶着黑羊群下山

不是赶着白羊群上山

斜照的阳光,让他一身金粉

他脖子向左扭动,下巴放在肩头

用倾斜着上扬的音调

大声喊我的名字。可就算他

是我的父亲,我也不会

涉水前往河对岸见他

我确定:我不认识这个人

领着羊群在雪山上过夜

又在清晨把羊群赶到冰河饮水的

牧羊人,我都不认识

夜空

轰鸣声中飞机驶过夜空

孤独的,黑暗的高空之旅

像一艘偷渡的大船潜行在人世与

天堂生僻的边界内侧

上:浩瀚无垠的繁星闪耀

下:深渊中的屋顶缄默无声

我曾多次是夜航机舱内的乘客

也曾多次在夜半独行,听见

飞机从头顶掠过。而且

参与飞行时我怀疑自己是一个人

走在某条路上,身在地面时

却以为自己飞行在夜空

不实的幻觉源于分身术,它

表明:无论是在夜空还是在

半夜的地面,我都不想跟自己

在一块儿——仿佛我所在的地方

都充斥着危险,精神内耗犹如

群犬互吠。切斯特顿说:“黑夜

是全身长满眼睛的怪物。”

我也全身长满了眼睛

却是盲的,喜欢飞机的轰鸣

沧源岩画

猎人进入石头,从石头中

追赶出一群猎物。石头中的牛群

走出石头,寻找牧牛的人

石崖外的舞者和祭司

拿着火焰,进入石崖

找到了永固的时间

图案中还有许多人物

从石头内挣扎着来到石头的表层

就像我,仿佛水,仿佛声音

仿佛灯,从坚硬的生活深处

来到了悬崖之外

他们的五官和皮肉已经被撕掉

所剩的骨头,保留着人物的

形态,但也被磨损得

露出了骨头里的

最后一根线条

我所剩的东西也不多了:一个黄昏

一种语言,一副镶嵌了象牙的弓

雨中登山

雨滴射向松针,乱石立危

随时准备滚落人间

在看不见峰顶的斜坡上攀爬

头上的海洋,比深渊更难深入

立锥形的世界越来越小,夏日之冷

犹如蛇信舔着身体

几次因为喘息而停顿,却见山下

丘陵上的城廓在光照中

蓝烟轻拂,不闻人声,不见撕裂的

断墙,安静如化外之邦

故乡一样亲切

说不出原因,有一种矛盾

愈往上愈沉重,丧失与新添

两个对立面的戏剧性失衡

足以让我被剖为两半。而顶峰之上

只见一块砂石,上面雕刻着

三个双手握着武器的老人

雨雾连天,十米外,几匹野马

在一块巨石下垂首舔食着盐

它们的头彼此磨蹭,圆臀互相

撞击。高绝处的肌肤相亲

疑似我更想看到的雕塑

骑雁的人

寒冬到来之前

大雁用哀鸣的声音

丈量土地的辽阔面积

同时,骑在雁背上的人

在天空中

与大雁匹配

他们始终恸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