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树记

在窑上村，周前朝老人是一个出了名的怪人。

只要是月明星亮的晚上，他都会在上床睡觉之前，来到大门外高大茂盛的金丝楠树下，迈着高龄老人的特有碎步，一边转圈散步，一边数挂在树梢上的星星。

对此，窑上村的人很是不解。一个耄耋老人，绕着古树究竟是锻炼身体散步，还是为数挂在金丝楠树梢上的星星？村民们也因此疑惑，难道老人家活出了仙境，有超人之眼，看破凡人之事。

1

时间已是深秋，山区的夜晚十分寒凉。按往日习惯，已经围绕金丝楠树转了三圈的周前朝，这才回到屋里，往床上一躺便可安然入眠。然而，今天晚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那是因为今晚的星星比昨天前天更加明亮？还是因为看到了明亮的七斗星中的玉衡星，或者是看到了什么预感不祥的东西呢？

他先是想起了前年过世的老伴玉衡。

与玉衡结婚之前，他没有晚上看星星的爱好，与玉衡成婚之后，他才发现玉衡有着爱看星星的特别嗜好。

那时，他们同在佛顶山小学当老师，只是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别看他是语文老师，可他并不认识七斗星，还以为一个星星长得有七斗大。对于他事关星辰的肤浅认知，玉衡忍不住笑弯了腰。笑过之后，她告诉他，七斗星是由瑶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七颗明亮的恒星组成，因为酷似一把勺子的形状，所以人们称为七斗星。天上的星星数不胜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才跟着玉衡从瑶光到玉衡逐步认识北斗七星。

从此以后，他跟着玉衡养成了观宇宙、看星星的爱好。

玉衡从脑海里退出后，一个人的身影像魔鬼一般出现在他的大脑里。就在当天晚上，他吃完晚饭，像往常一样走出大门，围着金丝楠树还没有转上两圈，突然发现一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在凤凰广场转圈圈。当时，他就在心里想，这人是谁，怎么会有与自己相同的爱好。当他迈着碎步有意向那人靠近时，这才发现那人穿着连帽衣、戴着口罩，伪装了的面孔，硬生生地让他没能辨认出来，当他有意与那人迎面相遇时，那人往左一拐，竟然消失在了黑色的夜幕中。

当这个“伪装人”从大脑里退场后，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神奇的画面。

还是当天的夜晚，本来月色明亮，只是有风，不时有流云飞过，给人时明时暗的感觉。睡觉前，他又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到金丝楠树下转圈圈。说是转圈，几乎是三步一停，仰头看星，天上的星星太多了，像是在聚会，一个个有序地排列着。突然，他发现在不远的凤凰山头的巨石上，竟然站着一个人，那人像哨兵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向金丝楠树。

他停下脚步，也看向那站在巨石上的人。那人也不躲避，直直地站在那儿，有意与他对视，只是太远，人影过于模糊。

异常的现象，让他惴惴不安。联想近年来周边县市古树被盗案件，这一夜他在床上翻上了烧饼，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鸡鸣五更过后，他就起了床，拧开水龙头洗了脸，拄着拐便出了门。

此时，东边的天际刚刚泛出白光，眼前的山峦一片漆黑。他先是听到了风吹树梢的声音，眼前腰围两米，高有数丈的金丝楠树，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天地之间。看着熟悉的树影，他的心才安稳下来，自言自语地自嘲自己：神经质，高度敏感了。

绕着树，一圈转下来，天色渐渐明亮，好看的曙光映照在椭圆形的叶片上，金丝楠树像是镀了一层金，闪闪发光。转完第二圈，他突然觉得全身乏力，便决定到树下的石条上坐一会儿。石条就在金丝楠树的围栏边，他刚刚落座，一股风从北边呼啸吹来，一股刺鼻的异味夹带其中。他只好站起身，心想是谁把腐烂变质的东西乱扔，还扔到了金丝楠树下。

他心生怨恨地朝树下看去，霞光里，只见像牛奶一样的乳白色东西泼了一地。

是废弃的白色油漆？还是变质了的牛奶？周前朝老人拿不准。因为他年龄大了，无法翻越眼前的护栏一探究竟。

护栏是前几年才立的，主要是防止调皮的小孩子攀爬大树，防止那些为延年益寿的旅游者在树身上刻自己的名字。

因为异味刺鼻，他只得调换方向，坐到上风口，可是不管坐到哪儿，那刺鼻的气味，都会扑面而来。如此少见的强烈的刺鼻气味，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一次让他真的坐不住了，可天色刚亮，美丽的山村还陶醉在寂静的幸福之中，他无法现在就去敲村支书陈金山的大门，那样人家会笑话他，一大把年纪了，办事不沉稳，大惊小怪的神经病。

等时间，时间难熬。他只好绕着金丝楠树的外围漫步。

自老伴玉衡走了之后，在北京和在贵阳工作的儿子、女儿，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要接他到北京或者贵阳，可他总是以等一等为由头，一年又一年地拖了下来。他并不是害怕到城市生活，他毕竟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多多少少算是有文化的人。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老家，只是觉得住在大山里空气好，更主要的是他确实离不开门前这棵长了五百年的金丝楠树。如果说，金丝楠树是他家、甚至是整个村庄的风水树，一点儿都不假，因为它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特有的香气，到了春天花开，更是香气扑鼻。

周前朝守着门前这棵比他祖爷爷年龄还大的金丝楠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扳着指头细算时间，从退休到现在有三十多年了，如今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过了93个秋天。

如今这棵古树越来越受到人们的看重，每每有游人参观这棵名贵的古树，就会有人向他打听树的年龄，同时也会问他的年龄，然后问他何以高寿。他总是引以为荣地介绍说，这棵金丝楠树可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是我们佛顶山仡佬族的神树，我能活到耄耋的岁数，就是得到了这棵神树的保佑，吸了神树的精华。对于他的介绍解释，没有人持怀疑的态度，因为他的年龄就摆在那儿。于是来看神树的人，会更加虔诚，个个顶礼膜拜地围着神树像他一样转圈圈。

2

天终于放亮，村书记陈金山的大门刚刚推开，早就等在门外的周前朝老人就顺着门缝钻了进去，连声说：“书记娃，不好了，有坏人盯上了咱家门前的金丝楠树。”

陈金山用手揉了揉被眼屎粘着了的眼睛，说：“周爷爷，你可别一惊一乍的，哪个坏人胆大包天，敢盯我们窑上村的大神树。”

周前朝于是把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看到的意外情况一五一十从头到尾给讲了一遍。陈金山听了，也不敢大意马虎，因为这几年，不少木材厂和木材商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收购金丝楠、栱桐、红豆杉、银杏、榉树等古树，而且价格不菲。今年冬天，邻县的团山寨，一棵活了一百五十个冬天的古银杏树，突然不明不白地树枯枝干，人们都以为是树老了，等到春天会自然发芽，可是到了春天，那棵古银杏树不但没有发芽长出新叶，而且身上的树皮像蛇脱皮一样露出了光亮的身体。很快就有一个木材商出高价，将死去的古银杏树廉价买走。后来，这个盗窃古树的一个成员因分赃不均，到公安局举报了那个木材商。原来是，这个举报人自掏了一万块钱，给团山寨一个木材商，这个小商贩为了一万元钱，在一段时间里，每天深夜烧一锅开水，用木桶装了，悄悄地灌进银杏树的四周，一次两次，肯定不管用，半个月下来就有了效果，热开水不断渗进地里，硬生生地将古银杏树的树根给烫死了。小商贩最后只因为木材商不认这个账，一时愤怒举报了那个过河拆桥不守信用的木材商老板，一个隐藏在背后专做名贵木材发大财的老板东窗事发，使一些陈年的无头古树死亡案得以大白于周边乡村。

陈金山想到这里，只觉得脊背直冒冷汗，脸也不洗了，穿上外套，就跟周前朝去看树。

粗壮的金丝楠四周果然白花花的，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白色围栏的草坪里，留下了混乱的脚印，那些被踩趴了的草还没有完全抬起头来，而那些沾上了白色汁液的小草像被火烤过，要么焦黄，要么枯萎。

陈金山用手指了指草地上的脚印说：“周爷爷，你没有爬过围栏去察看吧！”

周前朝往地上顿了顿手中的拐杖，说：“我这老胳膊老腿你看能行吗？给我装两个翅膀也飞不过去啊！”

陈金山这才放心地说：“你老人家说话真幽默，不愧为老先生。现在还麻烦您守在这儿，我现在开车到镇上去报案。”

周前朝马上点拨说：“书记娃，你是不是急晕了头，打手机呀，你与那个派出所长不是很熟么？”

陈金山用手拍了一下脑门，说：“老爷子真有您的，您都知道打手机，而我却乱了方寸，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周前朝无不担心地说：“这棵金丝楠树，在我们佛顶山是年岁最老的古树，是我们仡佬族人心中的神树，要是让坏人给弄死了，我只怕也该寿终正寝了。”

陈金山赶忙说：“你老人家可是我们窑上村的活历史，是新旧两个中国的见证人，您一定会寿比南山。”

周前朝着急地说：“别跟我说好听的了，赶紧打电话吧，让警察快点来。”

陈金山先是给林业派出所何所长打了报警电话，然后又给县林业局林管科罗科长通报了窑上村1号古树遭人谋害的情况。

窑上村位于佛顶山国家森林保护区的核心区，全村共有名贵古树108棵，其中200年以年上的有26棵，据林业专家测算，长在凤凰广场的金丝楠树树龄超过了500年，这棵腰身直径二米、树冠高达75米的参天大树，在窑上的古树中是名副其实的树王。

没过多长时间，林业派出所何所长带着警员、开着警车、拉着警报快速赶到了凤凰广场的金丝楠树下。此时正是清晨，好多人还在梦里，警报一响，爱看热闹的人们全部赶到了事发现场。

何所长在勘察了现场后，马上将警员兵分四路：第一路，负责现场证据固定提取。第二路，负责询问周前朝，搜集相关线索。第三路，负责提取窑上村所有交通路口的电子监控影像资料。第四路，由窑上村村干部牵头，对全村所有挂牌古树进行排查。

林业局的罗科长也很快带着技术人员赶到了事发现场，对白色液体进行了提取，经现场检验，金丝楠树四周浇灌的白色液体为60%草甘·三氯吡，是一种由草甘膦和三氯吡氧乙酸复配而成的灭草药。施药后，一般1至3天即可见效。罗科长介绍完，派出所何所长马上接过话说，这个嫌疑犯，看来对这棵金丝楠树情有独钟，没有下狠手给金丝楠树打眼灌毒药，只是在树下泼洒了灭草药。

周前朝则一五一十地向警察回忆了案发前后的经过，并重点介绍了广场上见到的古怪“伪装人”，以及站在凤凰山山顶巨石上的“瞭望者”。

派出所何所长根据案发现场的实际情况，以及周前朝提供的案件线索，决定重点先查古怪的“伪装人”和那个神秘的“瞭望者”。

3

只要有线索，找一个人对警察不难。因为窑上村是旅游村，重要路段和重要场所都安装了电子监控，而且周前朝的大门顶上就有一个监控摄像头。依据周前朝提供的时间，监控搜集小组，很快在那个时间段，找到了那个在广场上远远绕着金丝楠树漫不经心转圈的人，只是那个人不仅戴着口罩，而且头上还戴上了连衣帽，再加上处于夜晚，监控像素不高，很难辨认“伪装人”的真实面目。

于是，警察找来了几个村民帮忙辨认。只因图像过于模糊，那个嫌疑人又自我保护严实，有的干脆说，看不清；有的说，这可是大事情，认不准就不能胡猜瞎说。而站在凤凰山顶巨石上的“瞭望者”，因为离监控远，更是模糊难辨。整个人就像是从天而降，根本就搞不清他是怎样爬到尖尖的山顶上的。

派出所何所长很不甘心，一面让监控资料搜集小组扩大范围继续跟踪搜索，一方面派人去找村支书陈金山，让他帮助分辨画面里的“伪装人”究竟是谁。

彼时陈金山正带着几个村干部在打杵岩、热哈岩、小沙河一带巡查古树。接到电话便开车一起回到了村民委员会。几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喝完手中的矿泉水，这才开始看电脑里的人。人影太模糊了，村干部们都一直公推眼尖的村会计负责辨认。村会计推辞不过，便坐到了电脑前，一会儿的时间，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看那五短的身材，他便知道“伪装人”是谁，可是他却不能说。原因在于“伪装人”既是他的亲戚，又与他有着个人的恩怨。两相矛盾，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引火上身。

村会计坐在电脑前，装模作样地反复看。好一会儿后，他才抬起头，对坐在一旁的何所长说：“何所啊，这个人太善于伪装了，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脸，你让我从嫌疑人身材上进行估摸，难度倒是不大，主要是担心有闪失，这可是涉及到犯罪的大问题，没有充分的把握，我可啥都不能说。我们做会计工作认数据，你们警察重证据，是吧！何所长，你得体谅我。”

何所长知道，现在的人都学聪明了，涉及重大问题，能不说的，尽量不说，能不得罪人的，尽量不得罪人。可事发村的村干部也这样搪塞，就让人有点想不通。于是，他很不满地说：“树可是你们窑上村的招牌树、明星树，老百姓心中的神树，这样一棵树要是被不法之徒谋害，可不是三两个钱的小损失，关键是社会影响极大，到时候你们当村干部的只怕也不好交差吧。”

陈金山见状反应很快，马上应接道：“如果是一般的柳树、松树、桃树、李树被人下毒药，我也不会大清早的给你打电话，我也不会亲自带着人去排查古树。监控里的人根本就看不清脸，你让我们搞估摸，你们按照我们的指认把人抓起来，最终又不是我们估摸的人，你让我怎么与当事人交差，那样人家到法院或者上级去告状，我们村干部可是老鼠钻风箱里两头受气。”

何所长不再接话，对负责监控图像处理的警察说：“你把周前朝老人家门前的电子眼数据给调出来，离大树那么近，即使天再黑，也能看清人的脸部轮廓。”

那名警察说：“监控资料我们早就调取了，只是从天黑到天亮，周前朝老人家的电子眼因为被人刻意拉闸没能摄下任何数据。”

何所长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蹲，黑着脸说：“这个盗树贼，不仅狡猾，有着反侦察的意识，还十分熟悉窑上村的环境，以我多年办案经验，给金丝楠树下毒药的人，要么就是窑上村的人，要么窑上村里有内鬼。”

基于这一判断，何所长立即做出了封锁出村的决定，也就是说只许进不许出。按照他的要求，派出所的人员除值班人员外，全部到窑上村上岗执勤。

县林业局的领导一听说窑上村的千年古树遭人下了毒手，马上派了两名技术人员赶到现场指导消毒工作。在得到何所长的同意后，他们先是让村民铲走被除草剂污染了的表层土壤，然后接上水管，对树身和露出的树根用水进行彻底清洗。

一个上午即将过去，案子仍然没有任何进展。窑上村明星树遭毒药谋害的消息很快在网上传开，县领导在得知情况后，当即给何所长打来电话，要求林业派出所限期破案，一定要对破坏生态的犯罪分子进行严厉打击，杜绝名贵古树非自然死亡的事情再度发生。

县刑侦队的领导在得到县领导的指示后，立即派出精干队伍前来协助侦察。一位刑警老侦察员在听了何所长的情况汇报后，当场提出了全时段侦察与重点突破的意见，也就是说，全面调取电子眼监控记录，筛查可疑人员，重点查找当天晚上进入金丝楠护栏实施投毒的犯罪嫌疑人。对于“伪装人”和站在山顶的“瞭望人”，只是作为侦察的线索，而不作为侦察的重点，以防被犯罪嫌疑人制造的假象所迷惑，更不能被犯罪嫌疑人牵着鼻子走。

县刑侦队不仅派出了经验丰富的侦察骨干，还带来了先进的数据处理专业设备和专业技术人才，从而加快了数据处理速度，最重要的是有效提高了数据的清晰度，通过对全村电子眼的数据处理，很快找到了那个善于“伪装人”进入和离开现场的活动轨迹，并一路追踪，那个“伪装人”终于在走进自家大门前露出本来面目。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窑上村大名鼎鼎的根雕商人周小虎。

警察立即开车赶到了周小虎的家中，将正躺在被窝里睡午觉的周小虎逮了起来。

4

年过花甲的周小虎，因为身体过度膨胀，使得他本来不高的身材看起来越发地矮小，活脱脱《水浒传》中武大郎的模样。周小虎年轻的时候，正逢国家改革开放，他凭借一身胆量，靠倒卖木材，一度成为窑上村的首富，率先盖起了三层楼的砖瓦房，开上了桑塔纳小汽车。作为致富带头人，一度担任窑上村村长。在担任村长期间，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利用一切便利条件，牟取个人私利。一届刚刚期满，便被村民选了下来。佛顶山成为国家森林保护区后，滥砍乱伐被禁止，周小虎倒卖木材生意受到断崖式萎缩，他借助过去的老本，做起了根雕生意。他的根雕不是那种普通的树蔸，都是名贵的金丝楠、栱桐、榉树、红豆杉等名树的树蔸为主要材料，而且都是有着一定年纪的古树，不少用名贵树蔸做成的茶台，别致、古朴、高雅，虽然量少，却能做到以一顶十。他一年只要卖上五六个名贵的树蔸茶台，便可获得不菲的收入。可以说，别人两眼盯的是高大粗壮的树身，他看中的却是长在土里的树蔸。

周小虎被直接带到了村委会的会议室里。警察先是简单给他讲了一些基本政策，让他坦白从宽，如实交代昨天一夜都干了什么，与谁在一起，谁能提供证明。

在过去，周小虎做木材生意因为纠纷与警察多次打过交道，所以当警察将他从家里带到村委会会议室时，他没有因此产生恐惧而高度紧张。当一个警察向他提出询问后，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像往常一样，从裤兜里拿出一包软贵烟，用手抖了抖，用嘴叼出一根烟，随手按下打火机，点燃后先是猛抽了几口，吐出一串烟圈，这才不急不慌地说：“天黑前，我吃完晚饭，喝了一杯茶，抽了两根烟，我才一人出门溜达。”

“谁能证明。”

“当然是我老婆。”

“往下接着讲。”

“出门后，我沿着褒溪河往上走，过了凤凰桥，再沿褒溪河到了凤凰广场，当时广场上黝黑一片，没有一个人，我独自一人绕着广场转圈圈。”

“那你为什么又戴口罩还戴风帽，把自己包装得严严实实。”

“深山里的夜晚，天凉，夜风一吹，凉气能吹进骨头缝里。天冷了，我戴口罩有问题吗？把羽绒服的风帽戴在头上有问题吗？”

“天冷，你把风帽戴在头上没有问题，难道你出门有戴口罩的习惯？”

“三年疫情，养成的习惯。再说了，余下那么多剩余的口罩，不戴浪费了是多么可惜。”

“你饭后散步，有几年的时间？”

“我一个农民，散什么步。也就是这两天，吃完饭后突然想出去走走。”

“你在凤凰广场见到什么人没有？”

“山里人，天黑就上床睡觉，我能碰到什么人。”

“你再想想。”

周小虎又点燃一根烟，一边吹着烟圈，一边用手抓头发，装着认真回忆的样子。一根烟抽完，像打麻将和了牌，猛地一拍桌子说：“有了，我看到过周前朝老前辈。”

“那你为什么躲着他？”

“他做过我的小学老师，又是我前辈，他常常以长辈自居，见了面总是教训人，让人学好走正道，过去是劝我不要倒卖木材，现在是不要上山挖树蔸。我就怕他啰嗦，一句话反复啰嗦。所以看见他后，我便赶紧溜走了。”

“你说你没有散步的习惯，为什么这两天突然想出来走走，而且是到凤凰广场，围着金丝楠树转圈圈。”

“这就怪了，周前朝老爷爷每天都围着金丝楠树转圈圈，是早也转，晚也转，睡觉前还转，他转都可以，我为什么就不行，我也很想跟他一样，活到九十三岁的高寿啊。”

“老人家转圈是锻炼身体、守护大树，你是突然的举动，而且还是在事发的当晚。”

“那能说明什么呢？”

“老爷子是天天绕着金丝楠树转圈圈，可你是这两天才来转，而且一转圈广场上的那棵金丝楠树就被人下了毒药。”

“现在到处都是你们安装的电子监控，你们完全可以调取监控视频，看是不是我跳进金丝楠树的围栏里下的毒药。”

“你态度很不好。犯罪也不只是当事人直接实施才算犯罪，分主谋策划、看风瞭望、开车搞配合等都叫犯罪。鉴于你的嫌疑，你现在还不能回家，请到隔壁的房子里，再好好想，看有什么应该交代而没有交代的事情。”

刑警队的人上手后，破案进度果然大大加快。他们通过倒查，很快追踪找到了翻越金丝楠树护栏下毒药的犯罪嫌疑人。让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金丝楠下毒药的人竟然是村里出了名的周大傻。

周大傻的大名叫周旺山，平常人们都叫他大傻，是村长周大的小儿子。他在上学读书前，是一个聪明机灵的男孩，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因为一场大雨造成感冒，几天几夜高烧不退，等感冒好了，人却烧成了傻子。要说周大傻是一个十足的傻子，一点也没有言过其实，你要说他不傻，他却尽干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其实，在生活中，他也有不犯傻的时候。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能干各种农活，还能做木活，下河摸鱼，可是他一旦犯了病，人就糊涂，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他家养了两只鹅，每天早晨都是他负责将两只鹅赶到褒溪河里放养。有一天，他的邻居周道车对他说，旺山你得把你家鹅的翅膀上的羽毛给剪了，不然他就会像天鹅一样飞到天上去。当天晚上，他就拿着剪刀，把鹅翅膀上的羽毛给剪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早晨，他还像往常一样，依然把鹅赶到褒溪河里放养，翅膀上没了羽毛的鹅，重量倒是减轻了不少，在湍急的褒溪河里却因为不能有力展翅，抗击激流的能力大大降低，最后顺着滚滚的河水，再也没能上得岸来。

大前年的春天，凤凰山上栱桐花大片开放的时候，镇上给村里分来了一名年轻的帮村女干部。周大傻听说后，也像所有人一样，到村委会去看那女干部到底长得啥模样，正好碰上周小虎到村委会开证明，周小虎知道周大傻每天都在做梦娶媳妇，于是对周大傻说：“旺山，那女孩好看吧！”

周大傻一脸满足地说：“好看，像仙女。”

周小虎趁机挑事说：“那个漂亮女孩，是你父亲托人给你相的女朋友，现在你父亲把她安排在村委会上班，你得天天跟着她，不然她就被外人给拐跑了。”

对此，周大傻深信不疑，因为他父亲周大当时是窑上村的村长，是老百姓叫的村官。于是他每天吃完早饭，不再下地干活，而是到村委会门口守着，无论那帮村女干部走到哪儿，他都会形影不离地在后面跟着，甚至上厕所他也像哨兵那样站在门外。弄得那帮村女干部哭笑不得。陈金山找周大傻摸清情况后，只好让帮村女干部先回镇上避一避，待周大傻头脑清醒后再给他讲道理。如此一段时间的处理，周大傻才慢慢忘记了要娶帮村女干部做媳妇的执念。

像这样发生在周大傻身上的趣事还有很多，诸如：用剪刀剪牛尾巴，用布蒙羊眼放羊，追人家漂亮的新媳妇等等，如今三十了，还光棍一条。

周大傻被带进村长办公室时，头脑还是清醒的，警察问他，是不是在金丝楠树下投了毒药，他点了头。警察又问他，谁指使你干的。他说，不认识。一个年轻的警察很生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本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好让老实交代问题。这一拍不要紧，真把周大傻吓傻了。再问他时，要么点头，要么摇头，最后是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一条好好的线索中断了不说，警察还得负责把发病了的周大傻送到县医院去救治。

5

周大傻为什么会给金丝楠树下毒药，凭他的智商，肯定是受到了幕后人的指使。鉴于周小虎的可疑行为，警察一方面加大了周小虎的询问力度，一方面从外围入手，看是谁把毒药交到周大傻的手中。

县刑警队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从毒药的源头查起，从中找到可疑买药人。第二路还是从监控入手，扩大电子监控的资料搜集，调取从县城到窑上村所有路口的监控录像，同时重点对周大傻的活动轨迹继续进行倒查，看是谁在幕后指使。

这一路查下来，虽然费时费力，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期间，周小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对自己这两天在天黑后为什么要到凤凰广场转圈圈作了说明。他说，前两天，城里木材商次老板开车来窑上村找他，让他给找一个人，最好是有智障的，帮助干一个简单的活。周小虎听了觉得次老板有事瞒着自己，便说，你不说明白，我哪能给你随便找人，万一你让人杀了人，我还得跟着背黑锅。次老板说，你最好不知道为好，说完从包里拿出两条中华烟。碍于过去做木材生意的交情，他便给次老板讲了周大傻的情况。次老板说，这人最合适，你现在把他给我叫到这儿来，我在凤凰桥上等他。于是，我到广场一旁的街上去找周大傻，我知道周大傻不犯病的时候，最爱跟人炸金花。果不然，周大傻就在栱桐花香饭店与朱师傅等人炸金花。当时，周大傻输了钱，一同打牌的朱师傅和小文不让周大傻提前离开，说周大傻欠了朱师傅52元钱，欠了小文12元，我见钱不多就把周大傻欠下的钱分别付给了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我把周大傻带到了等在凤凰桥头的次老板跟前。

因为次老板有事要跟周大傻讲，我只得回避离开了凤凰桥。可是，自从次老板找周大傻单独说事后，我就一直在猜想，次老板找周大傻一定有着图谋不轨的算计，有时甚至想，是不是次老板盯上了广场上那棵五百多年的金丝楠树。这几年次老板把木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听说是靠古树发了不义之财，因为担心广场上的金丝楠树被人下毒手，我才不顾天冷风大，到广场上去散步，看次老板耍什么花招。

警察说：“那你为什么上午不报告？”

周小虎说：“这都是我个人的猜想，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我哪敢随便讲。”

几只鸟在门前的银杏树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冬日的阳光软绵绵地照在玻璃窗上，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窑上村金丝楠树下毒药案侦办领导小组经过协商，鉴于周小虎讲了实情，又不是直接涉案人，一致同意释放周小虎，并立即通知第一小组人员对次老板进行抓捕。

当晚，次老板并不在自己的木材公司，而是早早就到了龙川河大酒楼宴请宾客。当警察走进他的豪华包间时，他很是大惊失色，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快暴露，没有想到警察会这么快就找到他。因为他在对窑上村金丝楠树下毒药之前，已经有过几次成功的经验，这一次只不过是如法炮制，而且这一次比上次做得更加巧妙，找下毒药的实施人而且是一个傻子。事实上就是如此，警察在抓到周大傻之后，周大傻基本是一问三不知。次老板当时就在心里想，难道是自己弄巧成拙了，傻子难道不傻吗？

次老板是一个江湖老手，在派出所他哪肯轻易就范，几番交手，在事实面前，他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这些年做木材生意，他不仅尝到了名贵木材生意的甜头，而且深深喜欢上了名贵木材，金丝楠木散发的微微馨香，让他陶醉；有规则的漂亮花纹，让他爱不释手。前几次，他伙同他人，采取给古金丝楠树、古栱桐树、野银杏树浇开水、淋毒药的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古树人为弄死，待古树的主人或者管理单位到林业部门办好开采证后，他再以第三方出现，以合理的价格合法地购买并销售。这一次，他在游览窑上村发现广场上的金丝楠树是一棵有着五百多年的古树后，他的心就开始蠢蠢欲动。在前期的实地踩点探访中，他得知住在广场一旁的周前朝老人最爱这棵金丝楠树，老人为守护金丝楠树，不到北京工作的儿子家养老，也不到在贵阳工作的女儿家探亲，为的是每天能够看到门前的金丝楠树。而且每天围着金丝楠树一日三转，金丝楠这棵神树，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为增强保险系数，在对金丝楠树下毒药之前，有意增加了保险环节，通过周小虎牵线给找了周大傻这个傻子，本想以移花接木天衣无缝的障眼法偷盗古树，只待几次下毒药毒死金丝楠树，造成金丝楠树自然死亡后，再以合法途径收购。哪想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被爱树如命的周前朝及时发现，他的发财梦就此破灭。

谢天谢地，正因为周前朝老人警惕性高，发现及时、报案及时，不仅使投在古金丝楠树周边的毒药得以及时清除，避免了毒药给古金丝楠树造成的伤害，为二十四小时内及时破案赢得了宝贵时间，还意外挖出了次老板破坏古树的连环案。

一个个疑问得到破解，那站在凤凰山顶岩石上的“瞭望人”又是谁？次老板说不是自己，也不是他安排的人。在案情分析会上，有人认为，有可能是周前朝老人老眼昏花后的一种虚幻，就像他看星星，说星星挂在树梢上，十分显然星星哪里会挂在树梢上；也有人认为，这些年佛顶山生态恢复如初，站在凤凰山巨石上的人，有可能是从梵净山跑到佛顶山的黔金丝猴；还有人说，在次老板的身后，可能还有人盯着窑上村的金丝楠树，典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啊，窑上村一定要加强名贵古树的保护，不给不法分子以可乘之机。

喧闹了一整天的金丝楠树下毒案终于告破。村支书陈金山表示，要加强名贵古树木的保护，立即将原有的金丝楠树的木头护栏换成牢固的不锈钢护栏。为表彰周前朝老人的爱树护树功绩，决定制作一块铜制的匾牌，匾牌上除了写上金丝楠树的年龄、高度和直径等基本信息，还要写上周前朝敬树如神的事迹，以便后人学习效仿，做到古树保护有后人。

明亮的月亮，像一只巨大的灯笼，升到了佛顶山的山顶上。热闹了一天的窑上村，随着警车的离去，这个森林王国又恢复了虫鸣、鸟啼、溪水欢唱的平静世界。满天的星星争相斗妍，七斗星更是耀眼无比，像钻石那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在金丝楠树下漫步的周前朝老人，只觉得今晚的星星比哪一天都要明亮真切，就像挂在眼前的树梢上，尤其那颗玉衡星，在星河里分外耀眼，看得他好不心生向往。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