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亚投行白乐夫:应将自然资源与经济增长挂钩

2024-11-01 00:00:00康恺
财经 2024年22期

亚投行首席经济学家白乐夫。图/受访者供图

阳光、雨露、森林……这些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正发挥着新的功效:太阳能可以用来发电,结合大数据应用的雨水可以有效灌溉粮食,山地森林可以改善水资源收集。

正因如此,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下称“亚投行”)在其《2023年亚洲基础设施融资报告》中写道,自然和人类保持着微妙的共生关系。“依靠自然及其带来的生物多样性,我们可以获取食物、能源、水……没有自然,人类就无法生存。自然是最基本的基础设施形式。”

在亚投行首席经济学家白乐夫(Erik Berglof)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深化,这深刻地影响着金融市场。“与自然资源相挂钩的创新融资工具层出不穷;另一方面,碳市场等与环保相关的市场,日益成为全球多国金融系统的重要分支——这些均推动着基础设施建设与绿色金融发展。”他在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

在白乐夫看来,当前,与自然资源、环保相关的基础设施建设和金融市场,更多由政策推动。但他认为,要筹集所需的资金,必须创造适当的条件来吸引私营部门的投资。两者可以深入合作,弥补各自不足。

在全球范围内,需筹集投资自然资源和基础设施的资金。对于新兴市场国家,使用美元较为便利,但会为其带来汇兑风险。此外,由于这些经济体的金融市场尚不够发达,无法吸收所有资本,从而增加了潜在的金融不稳定和资本配置效率低下风险。

白乐夫建议,多边机构和国别开发银行可以联合起来建立流动资金池,以提供本币融资。这些本币资金池可以激发参与机构强烈兴趣,以提升本地市场吸收资本流入的能力。

在白乐夫看来,未来各国想要进一步提升在全球价值链中的位置,创新是关键。当前,各国政府通过制定产业政策和竞争政策,刺激创新和市场需求,防止市场垄断。

加入亚投行之前,白乐夫曾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全球事务研究所所长,并在2006年-2015年担任欧洲复兴开发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他是帮助私营部门发展实现转型经济学和体制转型方面的专家,其著作包括《转型经济学》《持久的建设:欧洲政治架构》等。白乐夫拥有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的金融经济学的博士学位。

鼓励新兴市场国家用本币投资

《财经》:在数字和能源转型背景下,中国需要怎样的基础设施投资,何种资产最具价值?

白乐夫:在中国,仍需进一步投资数字和新能源基础设施,以确保可再生能源与电网有效链接。在此背景下,未来能源生产将更为分散。

一些有趣的自然基础设施项目正在涌现,它们不仅为传统的基础设施挑战提供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还提供了诸如授粉和碳捕获等重要的生态系统服务。

未来,数字与自然资源相结合的资产,及与人工智能相关资产将变得尤为重要。以水净化项目为例,为排放废物,就需要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相结合。在此基础上,人们还可以利用废物生产新的能源。

但也需注意,诸如碳捕获与封存技术(CCS)等技术,它们在应用时存在成本过高的问题。我们需要解决这些问题,否则人们会因投资回报等问题减少对这些领域注资。

《财经》:对于科技和能源领域的基础设施投资,有哪些创新型的金融工具?公共资本应如何撬动私人资本一同投资?

白乐夫:基础设施领域尝试了诸多金融创新,其本质是将保护自然资源与金融收益挂钩。

首先,金融市场正使用绿色债券和蓝色债券,这是将债券发行的收益与预先选定的项目或活动挂钩。债券的颜色大致与目标行业相对应,绿色债券用于陆地保护项目、能源转型和循环经济投资,蓝色债券用于海洋和水生生物保护工作。

其次,我们还在尝试使用可持续发展挂钩债券和可持续发展挂钩贷款。它们不规定如何分配借入资金,而是定义可持续发展目标,这些目标可以涵盖自然和生物多样性保护承诺等。其本质是,不规定如何采取具体行动,而是嵌入激励机制引导个体行动。

图1:发电项目的生物多样性完整性

资料来源:亚投行工作人员根据Newbold等人(2016年)、维基太阳能数据库(2023年)、风力发电(2023年)和全球能源监测(2023年)计算。制图:颜斌

再次,还可使用债务与自然互换(DNS)的融资结构。可以通过减少债务的方式来换取保护自然的承诺。即将现有未偿还债务转换为其他债券,以换取更低的利率、更长的期限和一定程度的债务减免。

政府与私营企业联合投资是一种强有力的模式,可以激励私人资本与政府分担投资承诺。两者可签订合同,达成某种绩效协议。在此过程中,由政府制定基本规则,私营企业再解决技术、融资等特定的问题。私人企业可弥补政府项目经验的不足,政府可加强更多的政策引导与监管。

《财经》:在科技和能源基础设施领域,使用人民币投融资的情况怎样?这对金融机构和企业带来了何种影响?

白乐夫:诸多国家开始使用人民币融资。2023年,亚投行与非洲开发银行共同担保的埃及首笔可持续发展熊猫债成功发行,金额35亿元,期限3年。这是非洲主权国家首次发行熊猫债。

中资企业是在海外使用人民币融资的一大主体,这满足了企业对人民币贷款与外汇利率风险管理的双重需求。一方面,当前人民币利率较低,可以降低企业的融资成本。另一方面,企业在融资时不用先换成美元,减少了二次汇兑操作,降低企业交易成本和汇率波动风险。

但使用人民币融资也存在一定挑战。对于境外机构而言,人民币是外币。境外机构发行的人民币债券的偿还能力,决定于该机构拥有人民币资产的数量或者其非人民币资产转换成人民币资产的可能性。未来,只有人民币资产对国际投资者不断扩容,才有可能吸引他们不断使用人民币融资。

《财经》:使用其他货币投融资情况如何?对于利用何种货币投融资,金融机构和企业的考量是什么?

白乐夫: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元仍将是全球投资和融资的主导货币,这是由当前美元在全球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决定的。这涉及美元在支付、融资、投资、储备等方面的作用及美国金融市场的深度。

但使用美元投融资,会为非美企业带来货币错配、汇兑损益的风险,尤其当美元波动较大之际。在基础设施领域,大部分企业的收入都是当地货币,这使其在使用美元融资时面临的风险更大。

《财经》:当前,全球投融资有哪些新趋势?

白乐夫:很多新兴市场国家越来越多地使用本币投融资,我们当然希望鼓励这种做法。

然而,这些国家也面临重大挑战。这些国家的资本市场还不够发达,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建立起相关金融机构,以支持本币投融资。

以亚投行为例,在进行融资时,我们始终需要保证投资所用的资金要具备一定与美元互换的额度,这样才能够防范风险。比如,我们会运行一个货币池,以管理特定货币的流动性。不仅如此,我们还和一些新兴市场当地私人企业合作,与它们一同建立本币资金池,这样就可以帮我们更好地使用当地货币投资和退出。

创新是迈向价值链上游的关键

《财经》:亚投行的研究表明,过去几年,中国逐渐向全球价值链上游迈进,外国直接投资是背后的推动力之一,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白乐夫:在过去几十年中,外商直接投资通过引入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模式,为中国经济做出了重要贡献,并推动了国家的产业升级。通过与外国公司的长期合作,许多中国企业开始本地化生产,取代了进口产品。

最初,外商在华仅是生产加工,而后慢慢建立起了研发中心,此过程培养出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管理者。这便是外商技术、管理在华的外溢效应。

汽车行业是其中典型案例。在与外资合资多年后,中国本土电动汽车、电池品牌逐渐崛起,并反向进入欧洲等市场,开展了直接投资。中国汽车品牌在全球市场份额不断扩大,并由此推动了自身的产业升级。

《财经》:但近期外资在华规模有所波动,对此您怎么看?

白乐夫:诚然,受利率等因素影响,目前外商在华直接投资有所下降,但跨国企业在华的存量规模仍很大。此外,这也并非中国一国面临的挑战,近年来全球对外直接流量均有所下降。

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这些变化对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受到这些变化的显著影响。不过,越南和墨西哥等国家已被纳入这些生产安排,延长了价值链的长度。

尽管如此,这些国家在商业环境、工程人才和研发水平方面仍有改进的空间。从全球价值链的角度来看,上述国家可能会提供新的生产线,但它们不会取代中国成为“世界工厂”。

图2:全球价值链的供应中心

《财经》:如何进一步提升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的位置?中国应如何适应当前全球价值链的变化?

白乐夫:过去25年间,全球价值链的最大变化是,中国等新兴经济体不断走向上游。其表现是,这些国家在最终产品产出的份额增加,进行了更多高价值的生产活动。

未来想要进一步提升在全球价值链中的位置,创新是关键,要满足市场不断变化的需求。在此背后,要充分利用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提高产品的技术含量。具体而言,可以让技术为传统行业赋能,进而帮助整个经济体实现数字化转型。

当前,全球价值链正在重构,企业和国家都在推进上游供应链多元化,尤其在科技和可再生能源领域,这凸显出各国必须实现整个供应链的“自给自足”和“自主创新”。

《财经》:全球价值链变化与各国产业升级息息相关,各国政府在推动本国产业升级中发挥了何种作用?私有企业和私营资本应如何参与其中?

白乐夫:在全球科技和新能源转型过程中,各国政府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它们提供了政策指引及稳定的营商环境。其作用主要有二:首先,制定产业政策,确立投资规则,刺激市场需求;其次,制定竞争政策,避免市场垄断。

政策执行的透明度对可持续性和可预测性至关重要。

一旦市场得到培育,政府应鼓励私营部门参与,并让金融机构参与投资,推动新想法和创新,特别是在高科技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