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名家艺术随笔文选,精选近30位中外名家的美术评论文章,内容涉及油画、版画、国画、雕塑、美术流派、著名画家、艺术史等,作者既有徐悲鸿、刘海粟、秦宣夫、林风眠、丰子恺、凡·高、德拉克罗瓦等著名画家,也有鲁迅、徐志摩、马永波、阿赫玛托娃等对艺术有独特见解的作家、诗人、评论家等。
远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秘道》《卫青》《霍去病》等,中短篇小说集《兜了个圈子》,散文集《真实与戏拟》等,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等,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怎样读一幅西方画》等,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等。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奖项。
《艺术家的眼睛醒着:名家谈美术》
远人 编/花城出版社/2024.4/59.00元
一
按弗洛伊德的说法,童年生活对一个人影响至深。这点我深有体会。记得小时候,喜好绘画的父亲总是从不多的工资中挤出些钱来购买一些铜版纸画册。至今我都记得那些大开本的、寥寥二三十页的彩色印刷品,它们是《凡·高》《米勒》《门采尔》《雷诺阿》《德拉克罗瓦》《库尔贝》《席里柯》《鲁本斯》《拉斐尔》等。大概受好奇心驱使,我每天做完功课后,总拿起那些画册翻看。父亲没在意我的行为,他既没指点我怎样读那些画,也没跟我说过那些画家们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每当我打开画册,内心总有打开一个神奇世界的喜悦与兴奋。
这些和美术的最初接触使我情不自禁地暗想,长大后要是能成为一名画家有多好!那些色彩构成的世界冲击着我的局限和年龄,带来想入非非的遐想和难以穷尽的幻梦。不过,想当画家的意愿在我终于选择写作为业的那年戛然而止。
不过,不再想当画家不妨碍我继续喜欢画作。而且,我感受极深的是,画家的世界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有着不可缺少的补充作用。要解释它,不妨以美国诗人詹姆斯·梅里尔(James Merrill)的一段话作为替代,他说得很明确,“作家会永远嫉妒画家,甚至是那些能很出色地写作关于绘画的文章的作家,也会嫉妒画家懂得如何仔细关注事物的外观。不仅仅是作家,很少有人能注视事物超过几秒钟而不求助于语言的支撑,他很少相信自己的眼睛”。
梅里尔是用比较方式来阐述自身获取的经验。经验很重要,不能说梅里尔说的就是真理,但其中的道理值得一个写作者深思:在文学与美术之间,究竟横亘着一种什么关系。能确认的一点是,美术也好,文学也好,投身其中的人无不抱有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认识自己所在的世界以及尽可能提炼出身在其中的生活感受。
所以,美术与文学的相通之处有多少,一个没有像梅里尔那样投入并深思过的人是不能体会的。而且,要真正理解一个画家的作品,读者决不能忽略他留下的文字。就我个人而言,二十多年前读到《凡·高自传——凡·高书信选》时的阅读体验称得上具有震撼性,不仅是因为凡·高优美的文笔令无数货真价实的散文家相形见绌,更重要的是,没有凡·高在书信中不自觉打开的内心世界,我对他的画作将缺少最核心的理解——当然,我至今也不敢说我彻底理解了凡·高。只是从那以后,我对画家和文学之外的其他艺术家写下的文字总是格外关心。我逐渐认定了一点,越是走上创作巅峰的艺术家,越是抹平了其创作与文字之间的界限。所以我能够理解,为什么鲁迅对现代绘画会如此抱以热情,乃至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给当时的国人介绍如珂勒惠支那样的美术大家。或许鲁迅太知道,直接进入视觉的画面同样能产生巨大的心灵感染和情绪上的冲击。
二
绘画究竟给人提供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从中国的艺术表达核心来看,“山水花鸟”占据画坛的绝对统治地位,这与中国传统文化息息相关。“寄情山水”本就是仕与不仕的中国文人的重要选择,而且,从我国以《诗经》为起点的文学表达中,大自然就一步到位,在中国文人那里取得了舍我其谁的核心地位。到后世的三曹、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那里,山水更是成为稳如磐石的文化符号,这点也与儒学的“修身”一说极为吻合。它直接引导了中国绘画传统的形成,也成为了中国画家和文人们的情感归依,尤其是李成、范宽、关仝等山水画家的不世成就,在中国本质属循环的历史现实中使山水艺术具备了“百代标程”的延续性和继承性。哪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雄视千古,也很像一件独立群芳的精品和孤品,没有在更宽广的范围上诱导出在水墨题材上的公认突破,直到西方画种的进入,才使中国绘画在抗拒与最终的接受中开拓出了新的领域。
西方绘画则不然。尽管乔托之后的西方画家中不乏鲁伊斯达尔、霍贝玛、勃鲁盖尔、洛兰、透纳、康斯太布尔、柯罗、莫奈、列维坦、库茵之等以风景画传世的大家,但西方画的传统核心始终是人。难说“以人为核心”和“以大自然为核心”的两种方式是否对立,不陌生的是,人始终是世界的核心,没有人,大自然将变得毫无意义。在西方画家和文人那里,如何刻画人和刻画人与世界的关系构成了西方画的强势传统,即使在“后现代”大行其道的今天,西方画家们所做的变形和尽力抽空情感的创作始终是人在现实中受到挤压和受到时代的冷漠围困后做出的感受反应。在读者眼里,这种表达更直观也更猛烈地进入内心,对时代的感同身受也就顺势而生。
从西方献身风景画的画家的作品来看,风景画更多展现的是视觉之美,它的召唤性质大多给人提供心灵的享受、安静,甚至逃避,因此在现实的介入上,风景画家无法在追求时代表现的画家们面前提供更多眼花缭乱的现(当)代元素。但又决不能否认,在那些万众瞩目的现代派代表画家如毕加索、达利、杜尚、皮卡比亚,以及雕塑家罗丹、亨利·摩尔、贾科梅蒂乃至行为艺术家博伊于斯、阿尔芒等人身上,无不令人看到他们在起步阶段并未抛弃传统,而是延续了对人与物进行一丝不苟的逼真描摹。当他们终于发现人在时代中脱离了“昨日的世界”后,就将目光转向了更为复杂的“今天的世界”,因此,面对现代绘画,不能说那些画家们在处心积虑地再创传统。传统从来不会横空出世。所谓现代与后现代,无不是在已有的架构上推陈出新。叶芝说得没错,“艺术作品总是源自以前的艺术作品”。对现代画家来说,能出新到什么程度,就看画家们对时代的认识有多深、理解有多深、自己的表现力有多深。
三
绘画效果最终将传递给读者,但绝大多数读者不一定吃得消现代绘画,尤其抽象艺术诞生以来,更令人难以把握画家们的创作意图。如何来阐释,就成为画家、艺评家和有志于拓展写作领域的诗人、作家们甘愿挺身承担的责任。无数评论家和作家出版了他们对现代绘画进行梳理和阐释的个人专著,其中罗伯特·休斯干脆以《新的冲击》《新艺术的震撼》为名,出版了对现代艺术进行深度解说的专著,休斯以为的“震撼”,也就是现代美术对现代人的心灵和现代生活本质做出的深度回应。就连叶芝、奥登等20世纪的顶尖诗人也将目光投向绘画,奥登关注绘画的理由之一是他发现“读书的画家很少,能用语言充分表达自己的也很少”。这句话的对错姑且不论,但今天读者能看到的是,除了能跻身欧洲文学名著行列的《德拉克罗瓦日记》《凡·高书信选》《达利的秘密生活/一个天才的日记》等部分出自画家手笔的著作外,更多画家始终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在一张张画布之上。叶芝虽然承认自己“不会插手画家的事情”,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最好不要许可将一种艺术与另一种艺术断然划分”。这就等于说,不论诗歌地位多高,不见得能对绘画进行压制,反之亦然。
当我们将目光调回中国,同样能发现,不论鲁迅、傅雷等人在文学领域内取得的成就有多大,他们对绘画始终抱有长久的关注,并执笔写下和绘画有关的文字与专著。这不是他们在遵循某个先辈的教诲,而是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认识到艺术与艺术间的息息相通,更理解到无论何种艺术,最终都是与生活息息相通的关键点。因此,在责任与热爱的双重前提下,他们为读者推开了文字之外的美术大门。
这是值得推开的门。无论作家是不是真的嫉妒画家,在读者那里,文字毕竟与自己的距离更为接近。如何理解绘画,乃至如何理解绘画史,都必须到文字中寻找,这恰恰又是绘画难以企及文字之处。要言之,在面对世界和时代的复杂时,绘画语言的优势体现在给人的视觉提供了直达心灵的有效面对,但在阐释绘画时,文字语言又变成当仁不让的第一主角。尤其是对于读者感兴趣的画家生平和关于画家创作某件作品前后的来龙去脉,文字语言更是唯一的表述方式。
所以,在一部关于美术的随笔集里,能供编者选择的方式不少,可以从绘画的历史角度来选,可以从某个主义的诞生和消亡的过程来选,可以从画家们自己留下的自述文字来选,可以从纯粹的作家的注视中来选……不论何种选择,都是在文学与绘画的联手中为读者展开绝不陌生的生活本身。生活需要认识,认识的途径多种多样,唯有艺术的方式是与心灵最为接近的方式,也是与生活真相最为接近的方式。
但愿,这个选本提供了读者们喜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