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生商”神话是讲述商民族始祖契的诞生与玄鸟的神秘联系的感生神话,关于该神话的文献记载十分丰富,其中尤以先秦和两汉的传世文献最为典型,后世关于该神话的各种阐释均出于此。
一、先秦时期的神话叙事
作为感生神话的代表,“玄鸟生商”神话最早见于《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此句讲述了商族始祖契的诞生与玄鸟的神秘联系,带有明显的神话色彩。在早期社会,人类的思考无法脱离具体实物而单独存在,故将各类无法解释的现象加以形象化,由此萌发了万物有灵观和视动植物为亲族的图腾意识。“玄鸟生商”神话即诞生于这种原始的图腾意识。
图腾既是一种社会文化形态,也是原始宗教的基本形式。图腾崇拜观念的物质形态为图腾物,先民供奉自身氏族的图腾物以求庇护。玄鸟是商族的图腾,商人将自身感生的起点寄托于玄鸟,体现了其民族的图腾崇拜与天命信仰。《说文解字》释“玄”为“幽远也”,《广雅·释言》释“玄”为“远也”,二者都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商人的宇宙观念。
春秋战国时期,“玄鸟生商”的神话在多地流传,得到了不同的阐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子羔》篇记载了孔子向弟子子羔讲述三代始祖的诞生神话,在提及契的诞生时,有言:
子羔问于孔子曰:“三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贱而不足称也与?殹亦诚天子也与?”孔子曰:“……卨(契)之母,有廼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画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卨(契)也。”
《子羔》篇详细记载了商族始祖契的诞生过程,感生者为有廼氏之女,感生物为燕卵,已经具备了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在感生神话体系中,感生后代的父亲则往往被模糊乃至忽略,从中可以看到母系氏族社会中女性本位的思想价值观念以及原始社会中以女性为中心的权利意识结构的遗留。从子羔向孔子的发问中也可知,到了战国时期,生育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子羔发出三王究竟是“人子”还是“天子”的疑问,这堪称汉代学者讨论契是“有父而生”还是“无父感生”的开始。
《子羔》篇将“玄鸟”释为“燕子”,是最早将“玄鸟”释为“燕子”的传世文献。取吞燕卵的感生方式是感生者与感生物完成结合而受孕的必要行动,赵国华的《生殖崇拜文化论》曾提到:“吃食物可以生出乳汁,吃食物当然也可以生出孩子,这是初民的逻辑。所以,他们将食服务于生殖。”这不仅是图腾崇拜的反映,也是原始社会生殖崇拜思想的反映。
孔传在释《尚书·尧典》“钦明文思安安”时云“钦,敬也”,“钦”字表示敬重与恭谨,商始祖契生而呼此字,可见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权力意识结构的变动对“玄鸟生商”感生神话阐释的影响。殷周易代以来,周人提倡从神治走向人治,强调道德在统治中的重要作用,这种道德本位价值观最终也影响到了感生神话的阐释。
战国时期对“玄鸟生商”神话的阐释发生了一定变异。屈原《离骚》中有“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氏之佚女”“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天问》言“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结合起来可以发现,屈原将“玄鸟”释为了“凤凰”,也最早提及了契父契母的名字,帝喾高辛氏和简狄。从《天问》的疑问中不难看出,屈原也对契是“有父而生”还是“无父而生”提出了质疑。在早期的神话中,各民族的始祖往往是在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情况下诞生的,而随着父系氏族社会的形成和血统的建立,人们更多地注意到了始祖之父。《大戴礼记·帝系》中记载:“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次妃,有娀氏之女也,曰简狄氏,产契……”该记载已初见帝系神话形成的端倪,神话就在帝系血缘的渗透中逐步走向理性化、历史化。但在屈原的描述中,神话色彩并没有完全褪去,如简狄在瑶台的描述,很明显地将其塑造为了神女的形象,简狄与帝喾的结合也与楚地流行的人神恋爱故事相契合。
在《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中,简狄的神女形象则更加饱满: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吕氏春秋》关于玄鸟的记载故事性更强,神话色彩更为浓厚,情节也有增添。感生地是“九成之台”,即九天之台,将感生地设为此,是将有娀氏所处之地作为沟通天、地、人的媒介,赋予了有娀氏神女形象。“饮食必以鼓”的记载也和我国古代以歌舞娱神的思想观念相联系,楚文化信巫鬼、重淫祀,歌舞往往和祭祀相联系,是祭祀活动取悦神灵的必备环节。在情节上,《吕氏春秋》中的记载突出了帝的地位,从中可看出“玄鸟生商”神话的内核对象从图腾玄鸟本身转移到商族始祖。
二、两汉时期神话的历史化叙事
在两汉的文化背景下,“玄鸟生商”神话的阐释得到了新的发展,也发生了变异。西汉时期简牍残乱讹脱,学者不得其本意,老儒生便凭借记忆口耳相传,用汉代通行的隶书体抄录经典,从而诞生了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兴起自汉武帝末年,鲁恭王于孔子旧宅发现《尚书》等数十篇用籀文写成的古文献。西汉后期,社会矛盾尖锐,出于巩固政权统治的需求,谶纬之学兴起,至东汉发展至鼎盛。今古文经学之争贯穿整个东汉。面对这种僵持争斗的局面,郑玄试图融合今古文经学,以古文为宗,兼采今文,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今古文经学的融合渗透。在这样丰富复杂的学术思想背景下,“玄鸟生商”神话得到了更加丰富、多样化的阐释。
(一)今文经学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提出:“谓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先发于胸。性长于人伦。……知殷之德阳德也,故以子为姓……”认为古代的神圣帝王都是受天命而称王的,由此,董仲舒构建了“君权神授”的理论体系,为封建社会的政治统治奠定了基础。从中也可以看出,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学者主张契的诞生方式为“无父感生”。关于上古感生神话认知的分歧恰恰是区分今古文经学的一个重要标志,许慎《五经异义》云:“《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左氏说:‘圣人皆有父。’”今文学说主张圣人是“无父感生”,以《春秋左氏传》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则主张“圣人皆有父”。
然而,圣人是“无父感生”的说法终究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因此主张“实录”历史的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对该神话进行了改造:“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这段叙述中,契虽然依旧是简狄吞玄鸟卵而生,但司马迁特意强调了契父帝喾的存在,兼采“感天而生”和“有父而生”两种说法。契母简狄不再是位于“九成之台”的神女,而是帝喾的次妃,身上的神性几乎完全丧失。司马迁的叙述有意淡化神话色彩,对殷商始祖感生神话进行历史化的叙述,体现了神话叙事与历史叙事的结合。
在《史记·三代世表》中,褚先生和张夫子的讨论进一步佐证了司马迁的观点。在《诗经》中契、后稷“无父而生”与传记记载中“有父而生”的说法存在矛盾这一问题上,褚先生回答“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奈何无父而生乎!”充分肯定了“有父感生”的观点。
(二)古文经学
《毛传》对“玄鸟生商”的阐释代表了古文经学的观点。对于《诗经·商颂·玄鸟》,毛注云:“玄鸟,鳦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毛传》从训诂的角度释“玄鸟”为“鳦”,实际上“鳦”即是燕子的别称,《尔雅·释鸟》有“燕燕,鳦”,郭璞注“一名玄鸟,齐人呼鳦”。
《毛传》记载的“玄鸟生商”神话远不同于前人,最早主张郊禖说,即简狄与高辛氏在玄鸟到来的春分时节于郊禖祭祀生契。《礼记》曰:“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高禖是一种在玄鸟至日举行、以祈求生育为目的的祭祀活动。《毛传》认为简狄并非吞卵感生生契,而只是参加了与生育相关的郊禖之礼,彻底瓦解了神话叙事,这是对以往“玄鸟生商”阐释的一大突破。同时,《毛传》也明确言及高辛氏为契之父,《史记·五帝本纪》曰:“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这种观点强调血统的一脉传承,完成了从图腾崇拜到祖先崇拜的过渡,建构了完整的帝系神话脉络体系。
《毛传》中的见解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解读该神话时多援引郊禖说,如《竹书纪年·殷商成汤》中的“初,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玄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即是继承了《毛传》的高禖说。
(三)谶纬学说
关于汉代谶纬学说,刘师培曾提到:“夫谶纬之书,虽间有资于经术,然支离怪诞,虽愚者亦察其非,而汉廷深信不疑者,不过援纬书之说,以验帝王受命之真而使之服从命令尔。”(《国学发微》)纬学家们继承今文经学的五行天命论和天人感应思想来解读经典,以此来为政治统治者服务,增强其统治的合法性。
关于阴阳五行的界定和划分,先秦两汉有多种多样不同的说法,邹衍在前人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五德终始说,即“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文选·魏都赋》),以土、木、金、火、水为次序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并将此顺序作为历史变迁的依据。按照该观点,商为水德,《史记·三代世表》云:“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坠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尚书中候》言:“玄鸟翔水遗卵,娀简易拾吞,生契,封商,后萌水易。”这些关于“玄鸟生商”的记载都与水有关,远不同于前人提到的“简狄在台”,可见五德终始说对“玄鸟生商”神话阐释的影响。
(四)通经之学
郑玄是两汉经学的集大成者,其在注解《玄鸟》一篇时云:“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此处显然是从今文经学的说法,圣人无父,感天而生。但在描写另一则姜嫄履大人迹生后稷的感生神话中,郑玄则注云:“姜嫄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于郊禖。”明显受到郊禖说影响,是从古文经学的观点。可见郑玄注意到了两种观念的矛盾之处,希图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差异。他曾与古文经学大师许慎进行学术论争,作《驳五经异义》云:
诸言感生得无父,有父则不感生,此皆偏见之说也。《商颂》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谓娀简吞鳦子生契,是圣人感生见于经之明文。刘媪是汉太上皇之妻,感赤龙而生高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也?
郑玄认为“有父不感生”的观点属于偏见之说,有父和无父并不是区分是否感生的依据,有父亦可感生。
“玄鸟生商”神话的阐释受到历史、文化语境等因素的影响,同时也体现了不同时代的历史和文化特点。在先秦时期,对“玄鸟生商”神话的建构体现了以生殖繁衍为目的的价值导向,神话性质不断加强,内容逐渐完备。汉代对“玄鸟生商”神话的阐释深受经学思想的影响,在帝系神话的渗透中逐步走向历史化、理性化,带有为政治统治服务的倾向。先秦两汉时期的对“玄鸟生商”丰富多样的阐释基本奠定了其神话内涵,后世对这一神话的阐释多不出《毛传》《郑笺》之说。例如,“孔氏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曰:‘玄鸟以春分而至,气候之常,非天命之使生契,但天之生契,则合王有天下,故本其欲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记其祈福之时,美其得天下之命。’”(张美宏《“玄鸟生商”神话的阐释与重构》)宋代学者在疑古思潮影响下,也对前人的观点提出了质疑,但宋代阐释“玄鸟生商”神话最具代表性的学者朱熹却在《诗经集传》中言:“玄鸟,鳦也。春分玄鸟降。高辛氏之妃,有娀氏女简狄,祈于郊禖,鳦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明显深受两汉注经影响。至清代,考据之学盛行,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说:“此诗实无吞卵而生之文义,不必为之好异也。”又主张遵从古义,不必以今论古。
从上述学者不同的阐释中可以看到,自汉以来,对“玄鸟生商”神话的阐释多不出毛郑两家,并无太多新解。到了近代,图腾学说、弗洛伊德理论等思想传入中国,地下考古挖掘成果不断丰富,对“玄鸟生商”神话的解释也趋向多样化,玄鸟的原型出现了猫头鹰、太阳神鸟、乌鸦等诸多观点,而对这则神话的故事性叙事则较少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