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学角度下的 金批《西厢记》增改探究

2024-10-31 00:00魏祎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9期

金圣叹评点的《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展现了其独到的增改思路,这些改动不仅赋予了《西厢记》故事在另一维度上的独特魅力,还深刻体现了金圣叹个人的评点思想和批评观念。本文将以金批《西厢记》为研究对象,挖掘金圣叹评点中所蕴含的思想深度,从文献学角度探究这些增改的文学批评影响。这一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金圣叹的文学批评思想,也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和文献学领域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情况概述

《西厢记》,这部诞生于元代的爱情传奇,在明代迎来了其传播与刊刻的鼎盛时期。据日本学者传田章《明刊元杂剧西厢记目录》一书记载,这一时期版本达66部,其广泛传播与深远影响可见一斑。然而至清代,这股繁荣的刊刻之风却悄然减弱,恰在此时,金圣叹以其卓越的文学批评才能和深邃的洞察力,为《西厢记》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引领其步入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阶段。他批注的《西厢记》,成书于顺治十三年(1656),历经三百多年风雨的洗礼,至今仍被视为其代表性杰作之一。金圣叹的点评,不仅在于他对文字本身的精雕细琢,更在于他对作品整体架构的独到见解,对角色性格的深刻剖析,以及对情感表达的细腻把握。本文旨在全面剖析金圣叹的批评艺术特色,深入挖掘他对《西厢记》的具体改编之处,进一步探讨这些变革如何提升了艺术感染力,同时,也透过这些变革,折射出金圣叹个人独特的文学观念、审美情趣以及深刻的思想倾向。

二、金批《西厢记》版本概述

金批《西厢记》版本繁多,搜索现存各类资源库,估计有163种。金批《西厢记》在众多《西厢记》版本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成书后的刊刻与传播历程中,学者们对其研究与再创作的工作从未间断,这充分彰显了金批《西厢记》深厚的学术研究价值。就目前存世的金批《西厢记》版本而言,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四大类别:首先,是原刻本,即最初刊刻的版本;其次,是原刻本的翻刻或重刻本,这些版本在保留原刻本内容的基础上进行了复刻或重新刊刻;再次,是原刻本翻刻本的重刻本,这类版本是对翻刻本或重刻本再次进行刊刻的产物;最后,是金批《西厢》的评点注释本,这类版本在原文基础上增加了评点与注释,为读者提供了更为深入的解读与理解。这四类版本共同构成了金批《西厢记》丰富的版本体系,为学者们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本文就以金批《西厢记》以张深之本为底本,并参考了其他版本进行研究。

三、金批《西厢记》增改内容分析

(一)增加内容

金圣叹对《西厢记》的增补,核心目标在于丰富人物性格和故事线,使情节更富逻辑性和生活气息。在金圣叹的笔下,张生与崔莺莺的初次相见被赋予了更深厚的背景。金圣叹在评点《西厢记》时,对张生遇见崔莺莺之前的情节进行了周密的构思与安排。在张生游历寺庙的过程中,他不仅遍游了佛殿、僧院、宝塔及回廊,还向菩萨、罗汉、圣贤一一祈福。而当张生抵达崔相国家眷所居住的寓宅时,他萌生了进去探究一番的念头,然而这一行为却被法聪及时劝阻,从而构成了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正是在这一充满悬念与期待的背景下,张生与崔莺莺的意外相遇显得尤为自然且合乎逻辑。金圣叹这样的描述方式不仅界定了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也使得整个情节的发展更加流畅有序,增强了故事的连贯性和合理性。

金圣叹在刻画人物形象方面展现出高超的技巧,他擅长运用细节来丰富人物性格。以《寺警》一折为例,当慧明同意送信后,金圣叹巧妙地给张生增添了一句念白:“你独自去还是要人帮扶着?”这一句话不仅生动地刻画出张生心思细腻、办事周到的特点,而且巧妙地给受到激将法影响的慧明提供了一个台阶,毕竟,在兵围寺门的情况下,贸然出去送信是极为不妥的。同时,这句话还与后文【白鹤子】一节中慧明阐述自己的计策相呼应,进一步展示出慧明并非有勇无谋之人,从而使得张生和慧明这两个人物形象更加鲜活立体。

金圣叹对情节的逻辑性和完整性给予了极高的重视,在情节的曲折性和真实性方面投入了大量精力,进行了深入的刻画。以第四本《前候》一折为例,金圣叹增加了张生修书一封的情节。他不仅仅关注书信是否能被小姐收到,也关注红娘是否愿意传递这封信。为此,他许以红娘重金作为报酬。这一情节的增设,与红娘在【胜葫芦】一节中的生气表现相互呼应,使得情节之间的衔接更为合理,避免了红娘生气就不会看起来莫名其妙。另外,在其他版本中,红娘催促之后,莺莺便径直前往书房找张生,这显然与莺莺作为大家闺秀的身份不符。因此,在金批《西厢记》中,金圣叹对这一情节进行了改动,红娘来来回回催了莺莺五遍,而莺莺则走走停停,内心纠结不已。这样的改动不仅增强了莺莺身上的戏剧性,还深刻描绘了莺莺内心的纠结与挣扎,展现了其本性与理性之间的碰撞,从而深深抓住了读者的心。这些情节的增加不仅增强了戏剧冲突,使原本平淡的剧情变得跌宕起伏、真实可信,而且更能带领读者身临其境。这无疑是金圣叹以《西厢记》作者的身份与读者进行深度沟通的一种体现。

(二)删减内容

金圣叹在对《西厢记》进行删减时,主要聚焦于几个方面。首先,他删去了张生的一些轻浮举止,这些行为有损于读书人的形象。例如,在第一本《惊艳》一折中,张生与法聪调侃莺莺的情节被删除。这些删减都体现了金圣叹对读书人形象维护的用心。

其次,金圣叹对文本进行了细致的修订,他删去了莺莺所表现出的骄横与矫情等语言行为,因为这些行为对塑造其端庄形象有所损害。另外,在第三本《闹简》一折中,原本为了迷惑红娘而假装生气摔信的情节,也被金圣叹认为与人物形象不符而进行了删减。通过这些修订,金圣叹成功地进一步提升了莺莺形象的端庄与得体程度。

最后,金圣叹对人物相关情节进行了重新分配,他不仅对一些配角的戏份进行了删减,而且在某些情况下,还将原本属于配角的戏份巧妙地转移到了主角莺莺和张生身上,以增强主角的形象塑造。以第四本《哭宴》一折为例,金圣叹在此节中删去了法本的戏份,这样的处理使得张生在这一情节中的主角地位得到了更加突出的展现。除此之外,金圣叹还精心调整了人物的出场顺序,他特意将张生的出场时间提前,安排其在长亭设宴,而夫人和莺莺则随后到场。这样的修改不仅丰富了剧情的层次,还巧妙地凸显了张生守礼、谦逊的形象特点。

(三)改动内容

金圣叹对《西厢记》的修订,首先体现在对故事背景的调整上。他特地将崔莺莺一家的居所,从原本位于寺中西厢的宅子,变更为寺院西边另行建造的宅邸。此番改动的初衷,旨在彰显崔相国家眷的尊贵地位,并兼顾女眷居住在寺中可能遭遇的不便,诸如人员混杂等问题。依据金圣叹的修改,张生在游览寺院时偶然发现了崔莺莺,但这样的情节设置使得张生能瞥见寺外宅邸的场景显得有些突兀,与《西厢记》原先设定的“西厢”背景产生了偏离,导致崔莺莺与张生的相遇情节在逻辑上显得不够严谨。

第二是舞台调度的调整。金圣叹尤为注重场景转换的无缝衔接与角色出场顺序的精细打磨,以《闹斋》一折为例,金批《西厢记》大胆地打破了传统惯例,让张生率先步入观众视野,僧侣群体随后而出,这一创新性的安排不仅突出了主角张生的核心引领地位,还巧妙地保持了剧情发展的流畅与连贯。而在《寺警》中,原本剧本设计中,在孙飞虎带兵,老夫人哭诉的紧张时刻,法本提议众人聚集法堂共谋对策。然而,这一提议还未实行,莺莺就决定主动毅然决然地舍身救众。金圣叹巧妙地将法本的策略安排在莺莺献身之后与最终许婚退敌的关键节点之前,这一调整不仅赋予了法本建议以实质性的意义,更使得整个剧情逻辑严密,层次分明。

第三是不合理的情节的修改。金圣叹对《西厢记》的修改不仅体现在故事背景上,还深入到情节之中,使之更加合理和贴近人物性格。首先是退敌与联姻策略提出者的变化,由原本天真烂漫、未经世事的深闺小姐崔莺莺,变为家族权威与智慧象征的老夫人。莺莺因心系张生,情感牵绊深厚,难以客观冷静地筹划大计,而老夫人的介入则巧妙地弥补了这一空缺,使得策略实施更加合理且具备说服力。其次,是关于张生候讯的情节再塑。原《琴心》一折中,红娘即刻传情,张生迅速得知佳音,而在金批本中,作者却别出心裁地安排了红娘次日方行的通报设计,这一延宕不仅让张生饱受了一夜的心灵煎熬与情感挣扎,更将人物对于爱情的渴望与期盼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细腻地勾勒出了人物内心深处那份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波动。再次,关于莺莺后续情感的处理,金批《西厢记》在《酬简》一折显著异于前版。莺莺与张生共度良宵后,莺莺非但未吐露勿弃之言,反以沉默代之,这一改动丰富了人物塑造的立体感与真实性。

第四点为典故的深度挖掘与阐释。在《惊艳》一折中,“书剑飘零,风云未遂”一语,生动地勾勒了主角颠沛流离、仕途受阻之人生图景。金圣叹对“书剑”与“风云”二词进行了剖析,他引用了元代名将张弘范所作《清平乐》中的“一剑风云未遂,几回怒发卫巾”,以此映照“风云”背后壮志未酬的深层含义。在此情境之下,“风云”一词,实为“功名”之象征。金圣叹以“风云”替代“功名”,不仅映射出他在文学批评与创作领域内,对文本通俗化、大众化的持续探索与追求,也是他致力于拓宽文学作品社会影响力与读者接受度的有力例证。

四、金批《西厢记》增改反映的思想探究

由于个体在生活背景、家教涵养以及社会环境等多元因素上的差异,每个人均展现出独特的个性。这种独特性不仅体现在外貌和形态上,还深入到为人处世的方式和应对问题的策略等多个层面。因此,在塑造文学人物形象时,作者必须确保人物的动作、语言与其性格特征保持高度的一致性。金圣叹在塑造《西厢记》中的人物形象时,尤其注重这一点。他致力于将张生刻画成一位恪守礼仪、维护法度的传统读书人。为此,他删除了张生与法聪、法本、红娘之间的轻浮互动,以及有损读书人形象的言行。在塑造莺莺这一角色时,金圣叹同样秉持着精准刻画的原则。他将莺莺描绘成一位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因此,他修改了莺莺原本骄纵蛮横的行为,以更好地符合其身份和性格。此外,金圣叹还注重表现人物之间的尊卑关系和长幼有序。在他的笔下,莺莺并未以撒娇或降低身份的方式央求红娘,而是始终保持着大小姐的尊贵和威严。这些删改展现了金圣叹在塑造人物时对于尊卑有序这一社会规范的重视。

戏曲戏剧的剧本原本是为舞台演出而生,每一折、每一句都饱含着演员的表演与观众的期待。然而,金圣叹从文学批评的角度出发,对这些剧本进行了别具一格的文学性改编。他不再拘泥于舞台演出的实际需求,而是更加注重文本的逻辑性和阅读的流畅性。在金圣叹的笔下,原本分散在剧本各处的念白被集中起来,形成了唱只有唱、念只有念的独特结构。这样的处理不仅使得文本更加易于阅读,还使得情节的逻辑线索更加清晰,为读者提供了更加直观的阅读体验。在传统的戏曲剧本中,每一折的开场通常都会先交代前因,再引出后果,形成一种因果相连的叙事结构。然而,金圣叹在改编时却有意弱化了这一特点。如果上一折已经明确了前因,那么在新一折中他就不再赘述,而是直接切入正题。这种处理方式不仅使得剧情更加紧凑,还突出了人物之间的直接冲突和互动。

在《西厢记》的艺术世界里,“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远远超越了凡尘俗世的简单祝福,它直击封建礼教的坚冰与婚姻制度的重重枷锁,让每一个时代的心灵都为之颤动。正因《西厢记》大胆地挑战并质疑旧有体制,使得它在历史河流中遭遇了诸多非议与误解。金圣叹直言《西厢记》“乃是天地妙文”,他以其非凡的勇气和独到的眼光,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坚决为《西厢记》正名。金圣叹的点评,如同钥匙般开启了《西厢记》深藏的艺术宝库,他细致入微地剖析了剧中情感的细腻波动、矛盾冲突的激烈展开以及人物性格的立体呈现,让这部作品终于挣脱了历史的重重束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