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容诗歌的文学语言魅力

2024-10-31 00:00王雨欣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9期

金九容(1338—1384)是高丽后期优秀的儒学者、诗人。高丽文人河仑曾写道:“牧隐先生学于中国,卓尔有高明之见,其于东人之诗,少有许可者,独于先生之作,有所叹赏曰:‘平澹精深,绝类及庵。’诗而至于平澹精深,亦岂易哉。”(河仑《惕若斋学吟集序》)金九容的诗歌语言总能给人以真率淳朴之感,他用平易晓畅的语调叙述着实景实情。本文将金九容的诗歌分成三类,即隐逸诗、怀古诗、恤民诗,且每一类型的诗歌语言都有着独特的魅力,具体分为:清新雅致,平澹精深;追忆远古,返璞归真;与民共情,冷静沉着。透过金九容的诗作,我们可以感受到高丽文学焕发出的语言魅力。而诗人笃厚淳真的个性特征、“内儒外道”的双重思想体系、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接受是促使其诗歌语言产生魅力的原因。

一、金九容诗歌语言魅力的体现

(一)隐逸诗:清新雅致,平澹精深

“梅竹轩前月独明,道人心地似冰清。世间万事浑无赖,只有维摩法喜情。”这首《戏寄元兴住持》写于诗人闲居于故乡骊兴的时期,诗中出现的意象“梅”“竹”是圣洁、坚韧的象征,黑夜中的“明月”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情操,这些意象暗示着身处于此景中的诗人在“改革”与“激荡”的政治时局下能够坚守内心的纯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品质。“道人”“维摩”两处弥漫着浓厚的“释道”思想。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此前曾是高丽著名的儒学家。然而在被流放竹州、辗转回到故乡后,诗人的心境以及诗歌风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如果说为官时期的金九容是满怀济世之志的儒者,那么闲居时期的金九容是潜心修道的隐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位“内儒外道”之人。“万事”与“只有”形成鲜明对比,诗人批判污浊世俗,感叹维摩法的弥足珍贵,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儒学者出身的他,因难以忍受乱世的种种不公与敌对,只好借用“维摩法”压抑自己建功立业的执念,从流配地竹州回到宁静祥和的故乡,修心悟道,专注于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为的就是能够在乱世中保全内心的纯净。

“镜浦台寒松亭,风更清月更明。携手游相对饮,海棠花鹧鸪声。何时一蹇驴,吟啸瞰沧溟。久知功名富贵,恰似浮云轻。”这首《寄崔卜河,咸承庆两同年。杂言》也写于诗人闲居骊兴时期。诗句中出现的“镜浦台”位于江原道江陵市,据此可推断,诗人此时可能是在回忆与友人崔卜河在镜浦台游玩的经历。“镜浦台”与“寒松亭”营造出一种古朴雅致的氛围;“风更清”与“月更明”给人以清新之感,反映了诗人的畅快心情。“鹧鸪声”,以声衬静,突出诗人与友人对饮时的环境的清幽与静谧,加之诗人并未见鹧鸪而闻鹧鸪声,通过鹧鸪声与海棠花的虚实结合,表现出诗人轻松愉悦的心情。下一句“何时一蹇驴”笔锋突转,诗人将思绪拉回现实,认为命运让自己无法出人头地,这种宿命论的背后隐藏的是诗人的无奈与苦楚,给这首诗渲染上一层浓厚的悲壮色彩。整首诗中没有华丽的辞藻,诗人用平淡的言语和温和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真情实感,在平淡中流露出深情,可谓是“深情托以淡笔”的典范。

(二)怀古诗:追忆远古,返璞归真

高丽文人李穑曾在《送江陵道按廉使金先生诗》序中这样评价金九容:“敬之则恬静自居,不悟于物,深有味于洙泗之旨。以为纲目尽在大学书,朝夕反复,体之周密,酬应事变,一于是而发之,故其所谓自慊者已无遗恨。”从这句话可以得知,金九容是一位典型的儒学者。孔子曾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其一生致力于古籍的整理,接触到众多博大深邃的古代理论,从中汲取先贤留下的经验教训,特别是上古时期颛顼帝的“宁民”“制义”思想,尧帝的仁义、礼乐的创制,这都给孔子的儒学思想的形成带来极大影响。由此可知,儒家有着追古抚今的优良传统。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金九容亦是如此,他常会追忆先贤们的淳良遗风,诉说着对政通人和理想社会的期盼。

“天下几沿革,斯民三代民。纷纷渐浇薄,蠢蠢丧真淳。罗代千年迹,箕封万古仁。风谣应未泯,细采贡枫宸。”这首《送郑廉使》是诗人写给好友郑道传的诗歌,当时郑道传即将降职远调,离别之际诗人写下这首诗来提醒郑廉使此行不易,希望他能够“移风化民,恢复良淳”。诗人在诗中提到当时的社会风气日渐败坏,人心不古,表现出诗人对社会现状的谴责与深切忧虑。诗人还通过引用“箕子朝鲜”的典故表明对过去淳朴风俗的怀念,以及对恢复良俗的渴望与期盼。据《史记》记载,商代最后一个国王纣的叔父箕子在周武王伐纣后,带着商代的礼仪和制度到了朝鲜半岛北部,被那里的百姓推举为国君,并得到周朝的承认,史称“箕子朝鲜”,这可以说是朝鲜半岛文明开化之始。箕子作为儒家前驱,其思想上承大禹,下开周公“明德保民”和孔子的“仁”,在政治舞台上展现出卓越的领导风格。“仁”字点出诗人的理想旨归,这正是诗人心中的理想社会,也是儒家追求的最高道德规范。

“鲸海茫茫驾小舟,长风吹起帝王州。千年地胜皇居壮,万岁山高王气浮。人物车书唐汉宋,衣冠礼乐夏殷周。不材承乏观光到。仰望天门更叩头。”这首《上汪丞相二首》其一写于金九容来华时期(1372)。在这首写给当朝丞相汪广洋的诗中,充满了诗人对明王朝与明太祖的尊仰与赞美。诗人感叹于明朝坐拥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典籍,盛赞明朝保留着夏商周的淳朴遗风。其中,“人物车书”与“衣冠礼乐”、“唐汉宋”与“夏殷周”相呼应,语言凝练,句式整齐,音韵和谐,增强了诗歌的语言感染力,表现出诗人作为一个儒学家对于历史文化典籍、礼乐遗风的重视与关心,也流露出他对美好社会的想象。最后,诗人写出对中国的敬仰,而这份敬仰正是因明朝地大物博、历史悠久、遗风淳朴而产生的。

(三)恤民诗:与民共情,冷静沉着

金九容自幼跟随外祖父闵思平学习儒术,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他把“济世恤民”视为人生理想。诗歌是他抒情言志的表达方式,也是对文学艺术的追求。诗人通过诗歌,抒发理想、追求艺术。

“兵甲年来废织耕,可怜黔首此时情。远方征戍犹堪死,酷吏诛求却苦生。补衮自惭非我分,专城共贺是君行。若教残疾能苏活,不独南阳父母名。”这首《送杨同年之任古阜次韵》写于改革与战争交织的高丽末期。在纷乱的时局下,诗人看到了无辜的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中。首联和颔联中,“可怜”“犹”“酷吏”“苦生”这些都是带有诗人自己情感色彩的字词,诗人在描述社会动荡的残酷现状时,不自觉地融入自己的个人情感,既体现出诗人体恤苍生的民本情怀,也表达了诗人对于黑暗社会的愤懑。在尾联中诗人表示,希望即将赴任的友人能够“为官一方,造福一方”,为当地百姓重整山河。在与友人离别之际,诗人从愁绪中抽离出来,提醒友人要造福当地百姓,这种恤民情怀实属难能可贵。

“早岁孜孜慕古人,欲将儒术致君民。如今流落江村里,一任光阴老我身。”这首《漫成》写于诗人流配期间。仰慕古代圣贤的金九容,年轻时节,仕途亨通,对经国济世满怀一腔热血,希望能同圣贤一样,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然而,他却在本应大有作为的年纪,被放逐江村,几经宦海沉浮的他有着难以言说的苦闷与迷茫。诗文的最后一句,诗人表示在这样的处境中,他能做的只有孤独地老去。“任”字流露出诗人的疲惫与无奈。这种心境与晚年时的辛弃疾十分相像—“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悲痛至极而无话可说,这个结尾看似洒脱,实则不然,充分显现出诗人之“愁”的深沉。另外,句中的“老”字直截了当地表达出诗人的迟暮之哀,加之“老”字被活用为动词,使得诗人对于黯淡前路而感到的悲痛能够更加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而这种无奈与悲痛也反衬出诗人对于年轻时节的济世恤民抱负的执着。

同样的恤民情怀在诗歌《辛丑年红贼》中也有体现:“豺虎陷京国,群臣总不知。苍黄失妻子,颠倒弃婴儿。”字里行间中,我们能感受到诗人的冷静沉着,这绝不是诗人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动于衷,恰好相反,这体现的是一种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一种大义凛然的坚定态度,是诗人在目睹残酷后对现实发出的强烈控诉。

二、金九容诗歌语言魅力的成因

(一)个性特征

金九容的个性特征是推动其形成独特诗歌风格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个性特征的形成又离不开家庭的影响。他自幼跟随外祖父闵思平读书,潜心学问,深受儒教思想影响。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金九容拥有了一颗淳朴高洁的心。作为一名传统的儒学者,他的济世之志必然强烈。“久知名节到头空。家在黄骊古县东。何日扁舟乘月去,江边杨柳已春风。”(《酬闵子复》)但当他目睹了朝廷内部的派系党争、利益勾结,他萌生了归园闲居的想法。“何时谢羁束,物外伴清闲。”(《金刚院使出家,朝士诗之,予作十韵》)诗人渴望早日脱离纷扰的朝廷,寻得内心的清净。“而我何为者,饱得山水清。功名草芥细,富贵浮云轻。”(《送竹溪全少尹□简》)他如愿回归田园,“功名富贵”已不再是他苦苦追求的对象。

笃厚勤奋的性格也对他的诗歌风格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他自幼好学,长大后常与士人群体交流儒教大义,为人笃厚、善良,与郑知常、郑道传、李崇仁等文人成为至交。他十六岁时通过进士试,十七岁在科举考试中及第,出任德宁府注簿。在此期间,他被推荐为成均馆的教官。“勉进后学,训诲不倦”是他的格言,即使在家休息,也不断有学生来请教他。他曾在《寄葵轩先生》中写道:“日永茅茨人不到,更寻经藉教儿童。”此时的诗人流落于江村一隅,他没有沉湎于命运坎坷的悲痛中,而是寻找经书教化孩童,这种乐于教化的特性源自他的勤奋好学,也正是因“乐于教化”,所以他的诗语多平易晓畅。

(二)“内儒外道”的双重思想体系

金九容是高丽后期颇为有名的儒学者,同大多数儒学者一样,对施展“经世济民”之才有着深沉的执念,但由于深受权臣在朝廷内部利益争夺的牵连,他开始渴望寻得一处清净之地,于是选择了归隐,在山林中修禅悟道,用心体会自然的理趣。例如,诗人曾在月下静坐,感叹“梅竹轩前月独明,道人心地似冰清”(《戏寄元兴住持》)。隐居中的他也曾表达过对济世执念的释怀:“何时一蹇驴,吟啸瞰沧溟。久知功名富贵,恰似浮云轻。”(《寄崔卜河,咸承庆两同年。杂言》)不难发现,在诗人闲居期间创作的诗文中,存在一种矛盾的现象—既有抒发“身在朝廷,渴望归隐”的诗歌,也有表露“身在江湖,心居魏阙”的诗歌。究其原因,是由“内儒外道”的双重思想所造成的。“内儒外道”的关键思想是:坚守儒家的价值观,即“仁义道德”,但可以开辟一条新的学术途径,以整合其他比较完整的古代哲学思想并用之补充儒家,比如,把道家学说用于儒家思想中某些抽象的概念,以及在儒家具体实践方面的调和;此外,还认为应该吸收佛教关于自律修行等内涵,以期保护人与社会的和平、善良。这一思想让金九容得以正视自己的内心,并通过率真的创作风格将自己的易变的真情实感描述得淋漓尽致,这也使得他的诗歌拥有了独特的语言魅力。

(三)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接受

金九容的诗文中经常出现中华传统文化的身影,尤其在怀古诗中,如“人物车书唐汉宋,衣冠礼乐夏殷周”(《上汪丞相二首》其一),“磨沿滋笔泻胸臆,高舜君民如古昔”(《圃隐相公求砚。歌以赠之》),“君归直献平南策,赞树唐虞万古风”(《送郭九畴检校》),“罗代千年迹,箕封万古仁”(《送郑廉使》)。这里的“衣冠礼乐”“夏殷周”“高舜”“唐虞”“箕子”可追溯至中华文明诞生伊始。“唐虞”是指尧、舜二帝,他们是远古传说中的两位圣明君主,当时的社会在他们的带领下,政治清明、世风淳朴,“夏殷周”三代是“礼乐制度”的开端,由于“礼”的思想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所以“夏殷周”三代深得儒学者的重视。金九容作为典型的儒学者,“信而好古”,热衷于学习体悟圣贤留下的古代理论、经验教训,他把实现社会淳良、百姓安康视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在抒发远大抱负的同时,也激励着自己为了理想而奋斗。

金九容将平澹清新的文字拼凑出一卷卷情感至深的诗篇,完成了一个儒学者对“自我”、对“理想人格”、对“生命宇宙”的探索与追求。这样的思维方式,很好地映照了中国古代的诗学理念—“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与“止于至善”。金九容以诗歌之眸审视世界,又以儒学之镜反观自我,他的汉诗世界,既是现实社会的写照,更成为半岛文人心灵的一方映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