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被清代士人叶矫然称誉为“晚唐第一人”(《龙性堂诗话初集》)。关于李商隐诗歌的风格特征,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十二中评价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由此可见,李商隐的诗歌美丽绮丽但又迷离恍惚,尤其他的《无题》诗,更是把命题有意隐晦,造成索解纷纭的结果。因此,对于李商隐诗歌中意象的研究和分析也成为学者们关注的重点。
诗歌意象是诗人诗歌写作重要的情感抒发媒介,诗歌意象的选择体现着诗人独特的审美模式和个性化的幽微的情感表达。李商隐的诗歌绮丽斑斓,朦胧多义,这种风格和特点的形成,和李商隐所处的时代、生活经历、人格特质密切相关。李商隐所生活的唐朝中后期,时局动荡,党争激烈,以致他的生活处境举步维艰。在特殊的政治环境影响之下,他的诗歌既有对人生无常的哀叹,也有对时代变迁的感慨,多了几分哀怨之感和抑郁之情。
此外,李商隐的仕途充满了坎坷和挑战。他的政治生涯几乎困在“牛李党争”之中,在夹缝中求生存,饱受人间冷暖。在情感表达上,他有苦难言,他敏感又执着,多愁又纯洁,自我感伤之时更倾向于一种幽微的隐喻,曲折的笔法。他的诗歌在意象的选取和表达上也体现出个人气质的偏好。
李商隐的诗歌对后世影响深刻,其在情感的抒发、借景抒情的表达上都有独到之处。本文在对李商隐的生平进行阐述之后,从雨的意象、荷花的意象、灯烛的意象三个维度对李商隐的情感世界和人生感受进行了分析探究,从中深入地挖掘李商隐的独特情感表达和心理期盼,旨在让李商隐的创作方式和情感表达方式变得更为清晰明显,进而呈现出李商隐诗歌的独特韵味。
一、李商隐生平简介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人,后随祖辈移居荥阳(今河南省郑州市),晚唐时期诗人。开成二年(837),受“牛党”令狐父子恩惠,李商隐考取了进士资格。在此之前,缺乏权势背景的他已参加过多次科举考试,均未考中。李商隐与“李党”王茂元之女成婚后,因身份特殊,其政治生涯几乎被“牛李党争”所影响,仕途充满了坎坷和挑战。
不同于杜甫的悲悯、王维的超脱,李商隐的性格敏感纤细,他更像是一个被周遭世界压迫的弱者,心中常常郁积浓厚的绝望和哀思的情绪。其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锦瑟》),“微香冉冉泪涓涓”(《野菊》)皆是李商隐经过风吹雨打后心灵破碎的诗意写照。晚唐动荡的社会政治局势、李商隐个人沉沦不遇的身世际遇和对文艺创作的独特体悟,熔铸成其诗歌幽深婉转的风格。
李商隐在诗歌创作当中有着自己的理念,因此他的诗歌也有专属于自己的特色:其一,含蓄的隐喻内容更多一些;其二,更擅长对事物进行细腻入微的观察和思考;其三,诗歌呈现出来的多半是和谐的韵味。李商隐的内心深处对于晚唐时期凄凉景象再难逆转也是有一定的认知的,只是他还多多少少存在着一些“不甘心”的情绪。在李商隐的诗歌当中,不同的意象相互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了丰富的情感,因此倘若只是去考量字词的表面含义,自然就不能够真正地把握其情感内涵,还需要基于更深入的维度去分析和思考。诗人有通过模糊、隐喻、象征等多种方式去刻意地隐藏真实的情感,其中象征手法多通过某种具体形象的事物,加之诗人丰富而美妙的想象,述诸笔端。他笔下的意象异彩缤纷、含蓄隽永,给人以强烈的审美感受和解读欲望。
二、李商隐诗歌意象探究
(一)雨的意象分析
在很多诗人的笔下,“雨”是表达情感的一种寄托。春雨淅淅,秋雨潇潇,给人们带来了丝丝凉意。诗人多通过雨的意象来呈现自己内心的悲凉之感、凄楚之情,如李白的“东风洒雨露,会入天地春”抒发的便是怀念家乡的情怀,“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写出了白居易内心的伤感和无奈。当然,李商隐也不例外,借助于“雨”这种独特的事物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怀,也是李商隐诗歌的一大特点。因此,对于李商隐诗歌当中雨的意象的分析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第一,李商隐所描写的“雨”也有一种独特的情绪在里面,李商隐实际上是想要借助“雨”来冲洗外界的喧嚣混杂,来保留自己内心的一方净土。他想要的十分简单,就是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悠然的内心体验。李商隐在《细雨》当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潇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其中提及的“潇洒”“依微”是对雨景的细腻描写,而“先动竹”“未开萍”所绵延出来的静谧悠然的氛围却是十分强烈的。李商隐恰恰运用“静”和“动”的对比表达了内心的悠远淡然。
第二,李商隐是希望借助于“雨”这种意象来割裂和外界之间的所有关联,因此来让自己能够做到独善其身。例如,“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风雨》),在“雨”这种独特的意境之下,外界的事物变得尤其迷离、模糊了。这似乎就给读者带到了一种十分特殊的环境当中去:想要触摸的事物无论如何也摸不到,想要看到的景象却又如此模糊,想要感知的情怀却又无从说起。这样的叙述方式可以越发激起读者的阅读热情。
第三,李商隐希望借助“雨”来表达内心的情怀和感受。例如,“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夜雨寄北》),秋夜淅淅沥沥的雨水涨满秋池,为诗歌奠定了迷茫惆怅的氛围。沉沉雨幕更像是诗人无法穿透的命运之网,将诗人困在居室之内。《寄怀韦蟾》中的“却忆短亭回首处,夜来烟雨满池塘”也有类似的意象表达,夜雨霏霏,诗人独处一室,情满秋池。诗人将自己的情感完完全全地融入了这“夜雨”当中。
(二)荷花的意象分析
在李商隐所描绘的众多花卉中,荷花的姿态最能表现李商隐的生命哲学。他不吝笔墨地对荷花进行深情书写,“都无色可并,不奈此香何。瑶席乘凉设,金羁落晚过。回衾灯照绮,渡袜水沾罗。预想前秋别,离居梦棹歌”(《荷花》)。形似美人是男性诗人对事物的最高称赞。在他的凝视中,香荷多情设宴,似绮丽的罗裙,似香艳的瑶席,他沉醉于香荷的氤氲之中,痴迷与香荷的美丽邂逅。在这份美艳之中,诗人预想不久的离别,叹息美好的短暂与不可把握。
李商隐的很多诗歌都渗透着这种预设的悲情。诗人在《赠荷花》中写到“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借花叶判若云泥的差别待遇来抒发人心不公、天地不仁的感慨;又言“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花叶相映却也最终归于衰落凋零,人事和自然的力量都同样导致了荷花消殒幻灭的悲剧。同样是写荷花,在《暮秋独游曲江》中这种美丽与哀愁的生命体验尤为明显。诗中写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在诗人李商隐的眼中,荷叶生长之时孕育着美好的同时也包含着“春恨”,荷叶枯萎生命终结的荒败之时也意味着“秋恨”的终结。看到残败的荷叶,他由此想到了他的一生—身在情就长在,身不在情才能消失。有情就会有执着,也就会产生种种的遗憾、失落、哀愁。此刻的“情”不就是人生的各种憾恨吗?春天荷叶生机盎然,对于李商隐来说,“美好”诞生之时,意味着悲剧的诞生。这种认知观念也代表了他对自己生命模式的总结:生命就是悲剧的诞生和终结。诗人怅惘地望着奔流不尽的江水,这种失落的情感体验就像昼夜不息流淌的江水一般,不断出现,不曾停歇。李商隐的一生也正是纠结在这种悲伤的沉溺之中。在拥抱美好的那一刻,李商隐就触及了失去的悲哀。在面对种种残败和悲哀时,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人生常态,并沉浸其中,让心灵体验巨大的悲痛,被绝望所蚕食。由此可见,李商隐对人生抱持的是极其深邃的悲剧意识。
(三)灯烛的意象分析
在李商隐生活的时期,灯烛是生活中主要的照明工具。因其照明功用,“灯烛”的微观是暖色调的,人们看到的“灯烛”仿佛也在无边的黑暗当中看到了未来前进的方向,因此“灯烛”往往给人们一种十分温馨的、喜悦的意象表达。而且,“灯烛”是一种光亮的事物,我们也可以将“灯烛”看成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一种期待和向往。
但是李商隐对于“灯烛”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认知,其看到的更多是灯烛的“残”和“灭”,如“迎忧急鼓疏钟断,分隔休灯灭烛时”(《曲池》),“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银河吹笙》),“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其一),“若但掩关劳烛梦,宝钗何日不生尘”(《残花》),等等。“烛”还多和“泪”相伴,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卜夜容衰鬓,开筵属异方。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夜饮》)。即便是在红烛高燃、酒气飘香的宴席之上,诗人因其人格特质,“烛”也有了泪的属性,滴出了心的哀歌。
另外,在脍炙人口的七绝名篇《嫦娥》中,“烛”又有了另一种形象呈现。诗中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此时诗人不再执着于烛光的描写,而是关注到黑暗中如豆烛光的长长的影子。“长河渐落晓星沉”写出漫漫长夜即将结束,此刻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诗人或许一夜未眠,灯烛快要燃尽,微光摇晃,投射在云母屏风之上,形成层层幽深的暗影,黑暗难测的空间让辗转难眠的诗人更加幽怨无依。
李商隐的诗歌有时并非单纯地去写“雨”或者是写“灯烛”,诗人将这些不同的意象相互融合,营造出一种更为独特的意境,因此对于李商隐诗歌意象的研究分析还是需要基于整合性的视角。相似气质的意象的相互交织融合,则让李商隐所要呈现出来的那种悲凉之感更为淋漓尽致,让李商隐个人心境的表达更为清晰明朗。对于李商隐而言,“灯烛”已经成为他寄托自己情感、表达自己情绪的一个载体,也是他人生的幻影和化身。
综上所述,李商隐的诗歌通过雨、荷花和灯烛等意象的运用,成功地传达了他对净土福地的追求、对离愁别绪的深刻感受以及对孤独寂寞的独特理解。借助这些意象,李商隐使他的诗歌充满了深刻的情感和哲学思考,展现了他对于爱情、生活和社会的独特理解。这些意象不仅丰富了诗歌的内涵,也使得李商隐的诗歌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情感深度。
李商隐是在一个极为特殊的时代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的一生经历着晚唐的风雨穷年,也经历着朝廷无休止的“牛李党争”。他怀抱着脆弱又执着的心灵为这个时代唱出最后的挽歌,正是如此让他内心有了更多清冷和哀婉幽怨的情绪。这种感触是来源于他内心深处的,又通过他的诗歌呈现了出来。
在抒写伤惨的感情时,李商隐暴露出了或耽溺,或拯救的不同的人格特质。李商隐心灵敏感绝望,只有逐渐黯淡的破灭,没有奋斗向上的梦想。他经历着自己都无法改变的生命观望模式,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绝望的煎熬,清醒地陷溺于长久的绝望中哀哀无告。整体来讲,李商隐诗中的意象精丽华美,同时又有着凄美浪漫的情调。这种集悲情与美丽于一身的意象就和他的人生一样,努力追求美好,得到的却是悲伤的泪水。
平心而论,确实很少有人能像杜甫、苏轼那般不在伤惨的感情中始终缠绵。一次情绪的拯救就需要强大的心理疏导,数次长久的心灵拯救就需要坚毅宏大的超脱人格来建立起心理防御机制。如果说,人生的本质就是一场痛苦的悲剧,纵观历史如此之多的诗人,面对不断失去的人生能做到超越这种痛苦的又有几个呢?由此,我们得以窥见李商隐不麻木的勇敢:清醒而深刻地体验着生命的痛。
李商隐的很多诗歌至今仍然被人们传颂着,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等。他的诗歌不仅意象独特,表现出来的意蕴也十分深刻,而且对于后世的文学创作的影响也是相当巨大的。李商隐借助于诗歌这种抒发情感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来寄托自己的感情。和唐代的其他一些诗人相比较,李商隐可能在不断失去、不断受伤、不断流血、不断哀泣的生活打击中最终也没有实现人和世界的永恒统一,但他独特的生命表达的确是诗歌史上一朵奇葩。李商隐诗歌的保存总量相对比较多,为李商隐诗歌意象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文本。本文针对李商隐诗歌当中的荷的意象、雨的意象以及灯烛的意象研究也可以为后人的探索提供更多的思路。纵观李商隐的一生,可谓“虚复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朦胧多义的意象选择,包裹着诗人脆弱的心灵诉求,这值得我们去不断地探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