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还史以诗

2024-10-31 00:00陈思蓓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9期

历史是真相的映像,在漆黑的房间里,人们围坐在一起观看并讨论剧情。讨论不会停止,对于哥本哈根会面来说,越发激烈的讨论甚至将其升级成为著名的哥本哈根之谜。人们为彻底理解历史真相往往需要发掘并观测其客观事实,建立清晰的理性语言和感性直觉,以揭示这些事实背后的真理。迈克尔·弗雷恩利用写作做到了这一点。他利用真实的时序和信号,通过推理海森堡前往哥本哈根的动机,重构了哥本哈根会面的经过,完成了事件多种可能性的推演,并创作了《哥本哈根》这一经典剧作。

《哥本哈根》无疑是史诗级剧作。迈克尔·弗雷恩丰厚的历史知识储备和深厚的文学造诣使得这部作品不仅极具文献实用价值,还兼有相当的艺术鉴赏价值。为理解哥本哈根之谜的真相,迈克尔·弗雷恩精心设计了历史实验,通过表演不断推演海森堡前往哥本哈根的动机,不断推理历史的真相。实验结果最终也并非呈现唯一解,四种哥本哈根会面的历史可能性充分回答了历史问题,满足了人们对真相刨根究底的渴望。而在实验准备过程中,迈克尔·弗雷恩认识到事件真相的产生是人的行为的结果,历史真相的源头是人的行为的意志。于是,他提出“一个有道德良知的物理学家能否从事原子能实用爆炸的研究”这一伦理难题,对历史人物的行为进行审查。他将历史事件的真相溯源范围集中至历史人物的人性感召,凭借社会经验与自我认知赋予历史人物以理智与情感,使得溯源过程中呈现出诗性,引发人们对文学的欣赏与情感的共鸣,激发了人们对真理艺术和道德伦理的追求。《哥本哈根》无疑是史和诗的结合。

本文基于科学和艺术的思维交叉,深度刻画迈克尔·弗雷恩写作过程中历史和文学的建构,以期对历史题材和科学题材的写作方法论有概念性意义的理解;同时,本文涵盖对现代伦理学的批判,侧重阐释现代伦理学的发展进程与回溯美德伦理学的反哺现象;并从结构主义出发理解作者共享时间下诗性历史和史性文学的跨时空表征,为新历史主义历史模式解读提供参考,以期从本体论角度深化史学与认知诗学交换价值的定义。

一、他为什么要来哥本哈根?

“他为什么要来哥本哈根”作为哥本哈根之谜的历史核心疑点,在文章开头第三句首次提出,并在后文中反复出现。作者为了寻求解答利用写作进行了一场历史实验。下文将从舞台设置、变量设置、流程设置三方面深度解析作者在求解过程中科学描述语言的构建。

(一)舞台设置—鬼魂

文章在开篇即设定了波尔、玛格丽特和海森堡三人的鬼魂身份。迈克尔·弗雷恩采用鬼魂叙事,一方面他可以作为善于推理的实验者进行实验,而另一方面他也可以作为善于心理分析的观众叙述故事。除了叙述优势,鬼魂的设定还帮助迈克尔·弗雷恩排除人世的干扰,“如今我们都已离开人世,不再会有人被伤害,不再会有人被出卖”,为表演实验提供单一的干净纯粹的舞台环境。迈克尔·弗雷恩要求所有表演在同一舞台依次进行,过程中只考虑输入或是输出的抽象概念,不受限于任何特定条件的表达方式,就好比在化学实验中实验者向一个烧杯依次倒入不同试管的化学药剂,所有的复杂的化学反应会在唯一的烧杯里发生。

(二)变量设置—人物

作者的人物分为三层,人物视角从现象观测走向因果诠释,以此实现由历史向文学的过渡。而依据观测到的客观事实推演主观动机,情感的注入也为实现历史不确定性中某一可能性的充分还原提供动力。

第一层人物是鬼魂。鬼魂玛格丽特即作者的第二自我。作为实验操作者,她不断提问并求解,台词不多却推动表演实验的进程。同时,她的语言充满感性和人情,是最为直接的情绪反应和最直观的情绪表达。波尔和海森堡则是类似实验的工具或样本,两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粒子发生碰撞,并产生反应。

第二层人物是进行动机还原的表演者。他们共进行了四次推演,玛格丽特是叙述者,或者旁白,“他几乎未注意我。在他费劲地谈话时,我似乎在洗耳恭听,实则在察言观色”。玛格丽特不仅为表演提供背景信息,推动剧情发展,更重在输入或输出抽象概念,动态地对表演进行认知与诠释。海森堡作为主演,是不确定性动机的载体,是谜团的根源;波尔与海森堡同样重要,但不同于海森堡不确定性的主体作用,作为相对于海森堡的客体存在,他与海森堡进行互补,共同支撑舞台。

第三层人物即表演者饰演的角色,包括玛格丽特、波尔、海森堡,以及克里斯汀、伊丽莎白、奥本海默等人。这一层人物的设置其角色本身是客观的历史存在,实验行为最接近于历史的真相;同时,他们具有实验过程中最高的感性和情感,他们是表演中不确定因素的载体,他们的表演也将成为历史中的一种可能性。

(三)流程设置—不确定因果顺序

每场表演内部遵循各自的修辞、伦理和情感,但表演的先后顺序则是随机的,具有不确定性。换句话说,表演构成的整场舞台不存在提前预设好的全局因果关系。先进行的表演会对后面所有的表演产生持续的影响,并且完成的表演仍会受到之前舞台的影响,影响也持续到舞台结束。全部表演结束后,舞台才能被完整观测,每次表演才能摆脱不确定性而成为一种可能性。

表演中使用的意象,如出海、滑雪、打乒乓球、打牌等,可以在每一次表演中输入输出。意象的映射能表现出不确定的因果顺序,并且在更深意义上描述单个表演与整场实验输入输出的信息。

表演的先后顺序在提高描述和表达效率上具有重要作用,效率的高低取决于作者写作的能力,本质上依靠作者的历史知识的储备与理解。表演不确定的因果顺序最终能够呈现出全局因果关系,而所呈现出的全局因果关系本质上是作者写诗的诗性。

二、一个有道德良知的物理学家能否从事原子能实用爆炸的研究?

在还原“他为什么要来哥本哈根”这一历史问题真相的过程中,迈克尔·弗雷恩认识到人的行为的重要性,历史真相的源头是人的行为的意志,所以他开始对人的行为进行审查,并试图解决一个伦理问题—“一个有道德良知的物理学家能否从事原子能实用爆炸的研究”?下文将依次分析文章四次表演各自内部遵循的伦理,并解读意象映射之间表演不确定的因果顺序最终呈现出的全局因果关系,深度解析作者对表演顺序的把控。

(一)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

第一场表演中,海森堡这个角色说话拐弯抹角,没有人知道其真正的意图。此时的他正在自我与他人之间徘徊,一方面他试图寻求个人利益;另一方面,他无法说服自己为实现个人目的而忽略甚至损害了他人的利益。利己主义尊重个人利益和个人自主性的主张,与利他主义强调合作、互利互惠的主张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冲突,使他只能生生咽下他的需求。而这样的二元对立之中没有评判一个行为好坏的标准,海森堡自己也迷失在了利益计算和盲目牺牲的取舍之中。第一次表演甚至未能迎来散步,便走向了结束。

(二)义务论与功利主义

第二场表演,海森堡开头展现出了强烈的畏惧情绪。这是因为在多重身份的道德束缚下,他必须做出无法回头的道德选择:作为一个有道德良知的物理学家,他被要求去研发原子弹,如果他不去,那么另一个能力不如他四分之一,但是比他有十倍愿望的物理学家将来研发原子弹,他该何去何从?

海森堡的选择万众瞩目,将影响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他此刻也不再纠结于自身二元对立的矛盾拉扯,因为他被迫绑定在了他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其行为好坏的评判标准之中:依据后果进行判断的功利主义对他提出的要求过分严厉,为了最大化普遍的幸福,逼迫他不情愿地自我牺牲,剥夺他个人的完整性;而依据行为动机判断的义务论也无法抑制对其产生的结果的担忧,他也难以被赋予道德动机,他无法袖手旁观。这两种行为好坏的评判标准把行为作为研究对象,仅仅关注行为是否符合某种道德规则,呈现了将行为与行为者割裂的倾向。海森堡无法忽视个人生活计划,无法逃离对动机的说明,无法忽略道德情感。偏偏此时,人们忘记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无法置换,将无数的猜疑与不解无情地砸向了这位本就身处困境的科学家。不偏不倚的道德要求忽略了个人分离性与个人完整性的激烈冲突。个人分离性需要尊重,个人完整性需要保护。海森堡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孤身一人迷失在无边的黑暗森林。人们不应再纠结他行为的好坏,此刻需要有人领他回家。

(三)道德相对主义

人们往往依据道德价值对行为作出评判,但道德价值根植于社会习俗、历史条件和文化等,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道德价值,没有中立的标准可以判定竞争的道德主张,道德判断本身也是相对的。在相对的道德之中,身处宇宙中心的人类自身仍是盲点。从他人身上,人依旧无法感知自己的情感、性格和道德习惯,人对自身不确定的道德的认识是通过观测他人对自身行为映射出的道德可能性。而通过他人反馈的可能性实现道德不确定性的互补,确实能够维护社会生活可能性的必须原则,可当道德不再建立在后果或动机之上,而是建立在是否违背社会契约的标准之上,道德标准却降低了。第三场表演实则净化了海森堡的复杂选择,他的计算错误既不是失误,也并非出于刻意,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有想过要造原子弹。道德无论如何都应奠基于人性之上,人性才是唯一的目的。决定一个行为是否道德,若是只建立在行为后果和动机,那么便忽略了人性的纯粹。海森堡人性的善良意志和纯粹理性就在此刻熠熠生辉,赋予了他不受欲望控制的自由和不被审判的道德。

(四)美德伦理学

作者意识到若仅对“人应该或不应该怎么做”的审查,探究“一个物理学家能否从事原子能实用爆炸的研究”,即无法解释人的情感、性格和道德习惯,也不尊重人的个人完整性与个人分离性。这一问题还存在一个关键的题眼:什么是道德良知?或者说,“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人应该或不应该怎么做”的审查是相对社会尺度的历史判断,而“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自身道德不确定性的问询。第四次表演即是海森堡的自我声张:他闭上双眼不再看向宇宙四处,他无须他人的宽恕和评价,他感知自身,诠释自身的道德和意志。作者由对自身已知的社会尺度出发,探索自身已知的真理,从依附于他人审判的幸福追求,走向像植物一样繁盛并绽放的行动着的生命状态。经过他人对自我的排查,确定了自我的标准,进行了自我的声张,作者展示了他对主体性的理解与认知。

(五)不确定的因果顺序和可观测的全局因果关系

迈克尔·弗雷恩并没有预先拟定表演的因果顺序,仅仅只是在写作过程中尽力构建科学的历史。表演结束后,对意象的映射表现出的原本不确定的因果顺序的观测,串联了更深意义上描述单个表演与整场实验的信息。全局的因果也契合表演中的意象,从牛顿机械唯物观支撑的不偏不倚的现代伦理学,跨入与爱因斯坦相对论形成对偶的道德相对主义,再回升至波粒二象性之下个人分离性与完整性归属的美德伦理学。

同时,因果并非预先框定。经分析确实存在一条人为规定的思维轨迹,但思维轨迹并非可观测的真实存在,而表现为一种倾向性和概率。作品的不确定性最终通过写作呈现出了清晰的可观测的历史,从历史中,我们可以回溯其诗性的可能性。再次强调表演因果顺序和全局因果关系,实为读者观测到的作者写作过程中不确定性最终呈现出的一种可能性。作者笔下的表演顺序非刻意地契合了可预测的思维轨道,非刻意地顺应了伦理学的发展和科学观的发展,因而作品也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历史文献意义与艺术欣赏价值。

就写作方法而言,笔者分为三类:第一,预设写作先后顺序;第二,预设全局因果关系;第三,意象映射写作。第一种即设定好文章时间顺序,拟定大纲以规定写作时内容的前后顺序,率先完成历史的构建;第二种即预设逻辑顺序,确定文章的中心主旨,以此预定诗性的轨迹;第三种则如同本文,基于客观事实作为意象,以诗性为导向,利用理性语言描述历史,通过认知的流动完成作品。

本文从作者对还原历史问题的解决方法入手,深入解析作者诗性的构建,而后以从历史问题中挖掘出伦理问题作为切入点,继而刻画作者的诗性轨迹。本文是对作者写作时不确定的因果顺序的还原推理,以及作品所呈现出的全局的因果关系的深度解读。作者从历史问题到伦理问题的重心转移实现了从历史书写到文学创作的转换,在还原历史的过程中,作者成功赋予了历史以诗的意义,最终成就了诗性的历史和诗性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