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中的事物,有的像一尾色彩斑斓的金鱼,一转眼就消失了。
以前我家住在东边门朝西的一排小庄子上,和门朝南的一排大庄子连在一起,形如大雁展翅。村上除了一两家富人能住在八基腿的砖瓦房外,其余人家都住在泥土墙的草房子里。草房子的地基是用石磙子来回滚轧垒成的,也有的人家会在墙底下铺两三层砖石根基。
1980年,国家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打破了“吃大锅饭”的生活方式,处处土地分到户,家家生活好起来,逐渐兴起盖瓦房了。盖瓦房不能忽视打地基,因为墙体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有的人家盖房子图省事没打好地基,不到两三年就地基下沉、墙体开裂了。所以,打硪、夯实地基是盖瓦房不可缺少的环节。
十来岁时,我家从居住多年的小村庄搬到了西边,变成门朝南的七八户人家之一。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放学刚进家门,便看到宅基上被挖出块方形地槽,挖出来的新土一堆一堆的,还有一伙人抬着一个庞然大物,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发出巨大的轰响声。
家人告诉我,这是在为盖房打地基呢!我好奇地走近一看,只见围成一圈的五六个壮劳力,皆是陌生面孔,听说是颜泥河大桥那边的,个个虎背熊腰,清一色大力士,就像在《岳飞传》小画册里看到的陆文龙、杨再兴一类的壮汉。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长辈,戴着三块耳帽子,耳朵上夹着洋烟,他是领头叫号子的。父亲称呼他二爷,让我叫他二老爹。
“啧了嘿—嘿嘿!”
“抬起来—嘿嘿!”
“走起来—嘿嘿!”
在震天响的号声中,一伙人抬起庞大的重物—一人高的硪,跟着领号人一起唱号,一起抬起来,一起落下去……二老爹身材魁梧,一边在人群中领着叫号,一边扶着一人高的扶杆。
硪下是铁块,铁块上有孔眼,四周拱立着数根竹片扶杆,底下拴着多根绳子像梅花蕊状辐射开,可提可放,安全稳当。
他们齐心合力,碎步快行,节奏快,配合好,伴随着洪亮的叫号声和落硪的震颤声,形成一种惊天动地的强大气势!
看着情绪昂扬、场面壮观的打硪人群,看着挺拔枝干、叶芽萌发的家旁白杨,看着阳光下新挖的泥土,怎能不让人产生美好的向往!
这些打硪的长辈,都是从乡亲里挑选出来的,不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就是本姓家里的族人,唠嗑叙旧,十分亲近,做工干活儿,十分默契,干起事来实诚,说起话来干脆,吃饭也不讲究。我们家十来天前就开始筹备了,摆在桌上的酒菜可丰盛了,猪肉炖青菜、鸡蛋浇酱油、萝卜撒白糖、爆炒黄豆粒、油煎香豆腐……喝的是洋河普优大曲,吃的是米粥、玉米饼!这都是我们小孩儿口舌生津的美餐,往往等到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领头的二老爹说:“我们打小儿夯,你家尽管放心,长了不敢说,二三十年内,保证没问题!”
他说话掷地有声,斩钉截铁,两眼放光,一股爽快、豪放的气势,让你不得不相信。果然,弹指一挥间,光阴几十年,打硪建筑的房子仍然屹立树林,安然如山。
打硪,作为时代的印记,早已淡出人们的生活圈子。但是,打硪号子是古代劳动人民留下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黄河流域人们夯实地基或加固河堤流传下来的施工号子,尤其以黄河下游筑堤劳动中的“硪号”最有气魄,松弛有度,快慢相间,将紧张的劳动融于鼓舞人心、激昂斗志的娱乐气氛中,统一了节奏,协调了动作,调动了激情!
今天,萦绕耳畔的打硪声,已珍藏在老一辈人的心房地壳里,如窖酒般浓香,仍能勾起天涯故人的满腔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