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驻村干部蹲点,何泓刚在秋哥家住下,为爱殉情的秋哥就被几个壮汉抬进了草屋。
秋哥手巧,会桃雕。他的桃雕系了红丝线,插在草标上,飞鸟展翅,走兽腾蹄。他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孩子。他乘上春妹的货船,摇橹的春妹笑声如铃,满河春水也都乐得起了皱纹。肩扛草标的秋哥和桃雕一起,映在一河清凌凌的绿水中。春妹一挑眉心的黑痣,望着水里的秋哥说:“你看,你的宝贝在河水里洗澡了……”秋哥只觉得她眉心的黑痣如一只豆大的眼睛。
秋哥和春妹是望着满眼沙地上的碱土一起殉情的。
何泓把食指插进秋哥的喉咙深处,秋哥便吐得翻江倒海。烈酒的气味散满了草屋。何泓又给秋哥灌下两碗冷水。一阵尖厉的狗吠声把秋哥唤醒了。摇曳的灯影里,爹的身影在晃动:“我命根子哩,跑船人家怎能嫁到碱土窝,人家要的是上门女婿,你可是我的独根苗。”
何泓暗对秋哥爹说:“此病最犯长相思,这事交给我来吧。”
何泓与秋哥搭铺。几天过去,秋哥仍半痴半呆。
这天晚上,何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秋哥:“想娶春妹?”“想,到死都想。”“那好,咱们一起把碱土下的穷根断了。”
“嘿,穷根是你说断就断的?”何泓笑笑说:“听我的,咱们试一试。”何泓把面前的那块刻板送到他眼前说:“你刀工不错,咱们一起来创作一组版画,刻板由你来做。”秋哥迟钝的目光里顿时有了神采。他坐起身来,细看刻板上那些刻了一半的虫鱼走兽,立即喜上眉梢:“嘿,这线条刻得,风在刮、水在流,我都听见鸟鸣哩……”
何泓穿针引线,把农科队的夏萤介绍给秋哥。夏萤说:“重情的男子汉厚道,心里装的都是女人的好。”
五月,往年的碱地今年被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苕藤覆盖了。绿苕丛中,一串串紫色的花絮发出好闻的香味,引来了成群的蜜蜂。满眼的绿苕子在人们的利刃下纷纷成捆,近处的人抬,远处的车推、牛拉。广阔的田野里,耕田埋青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暖风散发着青苕在泥土下发酵的气味,世代沙化的土壤从此得到了科学的改良。
1962年金秋,槐树庄大队旱改水成功。早稻桂花黄,第一次把这片碱地改成了沃土。日如风,月如云。蹲点驻村干部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去年,老伴儿夏萤就走了。秋哥孤单嫌烦,五月节那天,自己又扛起了多年不扛的草标,去云渡卖桃雕。站在弧桥上,他望着上游驶来的货船,想起夏萤在他耳边说过的话,“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听了不能心动。今天啊,我在货船上见着那个眉心长黑痣的女人啦,上门女婿几年前就走了,她还要上岸独住哩……”想到这儿,秋哥双眼潮湿了。一辆轿车停在弧桥前,车上下来的是与何泓音似字不同的驻村女干部贺红。贺红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站在桥上看船的秋哥说:“秋爷爷,前日找不见您,您怎么跑这儿卖桃仁来了?生活有困难吗?”秋哥连连摇头说:“我月月拿养老金,儿孙在外还月月打钱,我不缺钱花,只是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啊。”贺红就笑了说:“找您啊,就是打算安排您去镇里颐养院,参加集体养老的。撤乡并镇后,云渡和槐树庄都属一镇啦。一日三餐镇里包,您老想住呢,就安排住下,不想住,晚上您就回去守家,反正您老现在身体还行!乡村振兴了,政府不会忘记有功劳的你们。还有啊,那个1962年在咱槐树庄驻村的,后来做了地委书记的何泓老先生,下周要来咱镇上看看,说是想看看过去的老熟人。”“啊!何泓还健在?那我在颐养院门前等他。”
一进颐养院大院,秋哥好像看到了记忆深处的一个身影,一下子怔住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满目含笑着从运动场走来,她眉心间的那粒黑痣,亦如豆大的眼睛。正当秋哥发愣间,老人也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仰面朝天,闭住了双眼。秋哥抖着嘴唇,正要张口,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仿佛从天外传来:“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