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河南新乡人,当代著名作家,有小说《一地鸡毛》《一腔废话》《我叫刘跃进》《温故一九四二》《新兵连》等。其中《一句顶一万句》被誉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截至目前,他已有《手机》《我不是潘金莲》《一九四二》等六部作品被搬上大银幕。
你一言我一语,搭了个故事
一开篇,读者便能发现它与普通的小说叙述有明显不同,它是靠人物把故事“说”出来的。“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 不断给读者带来“话语刺激”。有的“自个儿讲,不让别人讲”,有的却“自个儿从来不讲,都是让别人讲”(这事儿我咋就整不明白呢?你给我讲讲),有的“不但理与别人不同,说话也绕”……“说”的内容与本意相“博弈”,靠“说”制造故事冲突,因着不同的兴致、头绪与章法,“说”了个一出(延津)一回(延津)的故事。
而且还“说”得风俗百态、吊诡多样:有杨百利和李占奇的“喷空”,有罗长礼的“喊丧”,有私塾老汪的“走说”,有染坊老蒋的“看说”,有竹业老鲁的“自说”,有县长老史的“手谈”……简直是一部“说话全集”!他们在“说”中相遇、交手、分出胜负、结下情谊、交织怨恨……最终“说”得父子反目、兄弟失和、夫妻离心、师徒决裂,收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效果。
说得着与说不着,全是人物关系
小说能拿人的往往不是话而是事,这本书却是例外,能拿人的不是事而是话。故事在“说得着”与“说不着”间起伏运行,伦理、情绪曲线等都靠“说”,人物处于纠缠、矛盾、背离、克损的状态。杨百顺为了生存和能与人“说得着”,历尽磨难,走出延津;牛爱国在生活中因“说不着”而四处寻找,最终在七十年后找回老家延津,才有了变与不变的孤独与轮回。
说得好与说不好、说得清与说不清、说得有用与说得无用,成了推动故事发展、丰富人物情绪的动力。杨百顺与父亲、兄弟“说不着”,离家后与吴香香结合,意外发现与养女巧玲“说得着”;吴香香与杨百顺和女儿“说不着”,却与老高“说得着”;巧玲被拐卖后与收养她的老曹“说得着”,婚后却与丈夫“说不着”,弥留之际独独与孙女“说得着”……把血缘亲情、悲伤爱情、亲密友情、师生师徒、夫妻邻里等人与人的关系,全都转化成了“说得着”与“说不着”的关系。
一件事“绕”成另一件事,可能是真相
“每个事中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话一出口,言不由衷、歧义横生,或揭发指摘、话语增生,或说得越多,漏洞也越多,一件事被说成了另一件事或几件事,一句话拧巴、别扭、震惊、梗阻了人物关系……剃头的老裴与妻子老蔡吵架时,妻子总是引到他早年干过的一件荒唐事上去,而老蔡的哥哥次次能将老裴“绕”逼到崩溃。“所以剃头的老裴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夫妻的小矛盾绕到了提刀杀人的地步,把老裴也绕成了另外一个人。
每每出现“说着说着就说成另一件事”“不是……,也不是 ……,而是……”“啥叫……?这就叫……”等标志性语句,就意味着作者将另起炉灶重新讲一个故事。让游走于城市和乡村、奔波在旅途和阡陌的卖豆腐的、贩毛驴的、弹棉花的、染布的……多次地被否定与肯定,辨别和确认“原来世上的事都绕”。“绕”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循环,人在不断试错与衍生可能中接近真相。
一句“顶”一万句,恶魔的私语
小说中百来个底层小人物,仿佛个个都在“说”,也个个都在“被说”。有口角与掰扯,也有慰藉与救赎;有顶牛和顶撞,也有抵达和超越。有时一句知心话,就等于或超过一万句俗常废话;一句宣泄情绪的话,也会悖反和颠覆了事理逻辑、人情世故。
老杨为了将来能有人卖豆腐,用抓阄作弊的方式强迫大儿子留在家里,颠覆了传统的“父慈子孝”的父子伦理;老曾在杀猪的利益分配上斤斤计较,最终产生隔膜赶走徒弟,颠覆了传统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徒伦理;吴香香和吴摩西因“说不着”,却和邻居老高私奔,颠覆了传统的“互敬互爱”的夫妻伦理;老韩和老丁为了意外之财,二十多年的友谊说没就没了,颠覆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伦理……如果“说得着”,那么就是“一句顶一万句”;如果“说不着”,那么就是“一万句也顶不上一句”。读者就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不断发掘真相和期待情理。正如老詹,草图易成,而人们心中的教堂却很难建起来。
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得找!
生活中可悲的是无法说,也没人听。像《祝福》里的祥林嫂,多么想说“阿毛的故事”,可又有谁会听,又有谁听得懂?说的冲动反而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夫妻之间、代际之间、朋辈之间,不是没话说,而是有一肚子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些人说得着,有些人说不着;有些人现在说不着,将来或许能说得着;有些人现在说得着,将来未必能说得着。”“一句”是寻找的结果,而“一万句”则是寻找的过程。
“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老詹孤独着,老汪孤独着,曹青娥孤独着,章楚红孤独着……吴摩西即使更名换姓,逃离故乡,更换职业,还是和父亲说不上、和兄弟说不上、和老师说不上、和师父说不上、和妻子说不上、和邻居说不上、和恩人说不上……越想逃离,越是无法摆脱黏附于内心的孤独与凄凉。他们由找话到找人,竭力突围。犹如詹牧师,他一直在努力并企图指引人们走向有信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