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没有散步

2024-10-31 00:00李云蝶
世界博览 2024年20期

洛杉矶最大的贫民窟游民巷(Skid Row)

在洛杉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散步”。这些年,穷人们被驱逐出家门,逐渐掌握了街头生存的野蛮智慧,以帐篷或四面糊满透明塑料薄膜的车为基地,占领了街区。被疼痛困扰的人们容易药物上瘾,精神上的痛苦则要靠毒品来麻醉,抢劫和偷盗随之而来,没有蛮力的女人通过“接活儿”购买食物和毒品,这些底层人被命运的螺旋卡死。

一年前我初来洛杉矶,深夜时分饿得不行,无视警示,鼓起勇气出门,冲向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炸鸡店。一边盯着地图导航,一边用余光警惕地环顾四周,不时加快步伐,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张望,俨然逃犯模样。一路有惊无险,就在我刚刚坐定,咬下一大口挤满辣椒酱的鸡肉时,却透过玻璃橱窗看到街对面,一个壮汉突然倒在地上,开始打滚、抽搐。

此后一年,我会无数次在街上看到这些由于吸食毒品过量而精神失常的无家可归者,扭动着身躯,行走姿态与《行尸走肉》中的丧尸别无二致,只是他们不惧怕阳光,在白天也活动如常。我会慢慢习惯与他们共存,直到看到他们从对面走近也不会躲到马路另一侧,直到夜晚可以自如穿过帐篷堆。

市中心散步:流浪者与美国的AB面

去年夏天,我做了一个关于科技能否改善流浪者现状的选题,为了接触这个群体,我和我的小组成员去了洛杉矶最大的无家可归者救助组织“午夜使命”(Midnight Mission)当志愿者,为流浪者分发餐食。

站在“午夜使命”的屋顶望下去就是洛杉矶最大的贫民窟游民巷(Skid Row),你很难想象这里是洛杉矶市中心,住着全世界最富有的名人和政客的好莱坞就在距此几英里的地方。

在这里,我遇到了受访者Zeus。他出生在纽约一个充满犯罪和毒品交易的社区,那里的孩子往往以加入帮派开启他们的人生。Zeus从8岁开始接触说唱,13岁录制唱片,同年,父亲入狱。在父亲缺席的13年里,母亲对他充满厌恶并施加虐待。18岁时,他被外祖母赶出家门,开始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接下来的人生,他贩卖可卡因,入狱;出狱后又因信用卡诈骗而二次入狱。2015年,Zeus口袋里揣着仅有的200美元,买了一张开往洛杉矶的单程火车票,决心重启人生。他在好莱坞山间流浪,彻底远离街头犯罪,一边表演Rap一边通过非营利组织学习新技能,直到遇到他的制作人,微薄的演出收入让他摆脱了无家可归的状态,而他在社交网络上也有了超过3.5万名粉丝。

流浪者救助组织“午夜使命”的一位工作人员,他曾经也是一位流浪者。
流浪者进入屋子,排队有序领取餐食,吃饭也相对安静。

我问Zeus,为什么愿意分享他的故事。他说,因为他不想成为过去痛苦经历的产物:“我不想成为我糟糕的家庭和监狱生活创造出来的一个产品,我不想让那些经历来决定我是谁。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意识到,我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我会将科技和音乐结合起来构建我自己的商业和品牌,我会为了自己让它不断成长。”他还认为,作为一名美国黑人,有责任为那些至今仍背负着沉重历史负担的同胞带去希望。“你可以选择被400年的奴隶历史压垮,或者逼自己走出来,去做最具创造力的事情。”

采访结束后,我坚持去街上与更多的流浪者聊一聊,而小组里其他美国人则坚持去地下停车场开车离开,他们觉得围墙内的采访已经足够深入,没有理智的人才会冒风险在这种街区里行走。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亚洲面孔,独自出现在地面上。

我问他怎么看待美国的无家可归者,他说,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你就会烂在街头,所以很多人就这样消失在街头。“这他妈不是人间”。但他相信,一旦你有了梦想,即便一无所有,也会有一群人帮你站上山峰。

我心怀忐忑地散步在帐篷丛林中,然后看到了Zeus向我描述的一切。我看到毒贩拿着一包包白粉,向那些连饭都吃不起、衣衫褴褛的人兜售,瘾君子们神志不清,祈求一包廉价的劣质药物;我看到帐篷里钻出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向同为流浪者的男人兜售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长期生活在街头的人们练就了冷漠、凶狠的表情,唯有那些刚流落街头的人脸上还留有与我相似的恐惧和警惕。一小时后,我的“散步”结束了,出租车司机接上我后,几乎在我关上车门的瞬间猛踩油门离开。她快速回头瞥了我一眼并发出惊呼:“天哪,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看到定位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错误!”我问她如何看待流浪者,她的回答与这城市多数居民的抱怨如出一辙。

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小心恶犬”的标志,夜里时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笔者还以为是鞭炮。
这是笔者在韩国城遇到的一只猫,每当笔者在后院散步时,它就会飞奔过来,趴在笔者的身上。
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游民巷(Skid Row),一位无家可归者倚在街头读书。
Zeus在最贫穷的时候,会穿着他捡来的“体面衣服”,混进洛杉矶市中心一家豪华酒店,躲过保安、乘着电梯抵达楼顶,他在那里创作、给手机充电。接受采访时,他重新回到这里,并在这里唱了一首歌。

减少散步:在犯罪中生活如常

在洛杉矶,散步的风险不仅仅来自无家可归者。

在这个信息高度透明的国家,你可以轻松通过各种地图查看整个美国的犯罪率分布,不同的颜色清晰地标识出各个地区的治安状况,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自己所住的街区在疫情后不断爬升的犯罪率。

我在洛杉矶租的第一个公寓位于韩国城,一条肉眼所及看不见流浪者的街区。今年6月的一个晚上,我点了外卖,送餐员突然发来信息:“楼下有警察。”我的第一反应:这又如何?难道我点了什么不能见警察的东西,还是你是个通缉犯?送餐员解释说:“街道封锁了,我过不去。”

于是我冲下楼,跟警察说明情况,淡定地拉起封锁线,穿过马路拿外卖然后上楼。这已是一个月内整条街第二次被警车封锁了。我打开一个犯罪App,看到居民们正在实时更新“战况”:有一个枪手躲在某个屋顶上,警察正在用探照灯搜查。问题是,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个屋顶,而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对面楼的屋顶。随后我淡定地拉下窗帘,开始吃外卖。那一天,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到午夜才撤离。显然,嫌犯没抓到,警察也下班了。因为第二天一早,直升机又飞回来,继续勘查。

科比曾经说,“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可今天,凌晨四点的洛杉矶不代表信仰和梦想,而是危险、犯罪和隔绝。

夜晚想要散步消消食的念头被打消了。有趣的是,似乎只要“减少散步”,那些随处可见的犯罪带来的影响就变得若有若无,与枪击共存也不是什么难事。在市中心,我见过一群年轻小伙子扛着拖把和水桶,在红灯亮起时瞬间冲上街道,为停下来的车辆有偿擦车。他们的行动如此迅速和随机,以至于车主只能呆坐在车内,看着水从挡风玻璃上泼下来。如果你玩过游戏《侠盗猎车手5》又来过洛杉矶,就会得出一个结论:游戏都是非虚构。

9月11日晚上,特朗普和哈里斯的辩论如火如荼,网民正在热烈投票,表达各自的支持和反对。特朗普宣称流浪者吃掉了人们的宠物狗和猫,哈里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夸张表情,地方政府长官在已经下班的时间难得迅速回应,称这是一个误导性信息(misinformation)。接下来的时间里,媒体可预见地各自站队,论战焦点变成了:流浪者到底有没有吃猫和狗?这就是政治的现实。

然而,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另一个画面。此时此刻,也许一个流浪者手里捏着刚从毒贩那买来的白色粉末,走进了某个妓女的帐篷,拉上了拉链。这才是无家可归者们的现实。

一切被激烈讨论的话题,与那些实际身处其中的人毫无关联。流浪者、贫民、底层人,他们成了筹码、杠杆,是那些可以暂时搁置、待需要时再提起的问题,也可以被某种暴力手段迅速解决。而这些人,正在街头为生存挣扎的人,和需要在街头散步的普通底层人,仿佛与那些政治辩论和舆论风暴相隔千里。现实与讨论之间,裂隙巨大。

沙滩上的流浪者,她在炎热的夏天裹着被子。
一个无家可归者在投喂小松鼠。
洛杉矶街头热闹的墨西哥小吃摊。

城市边缘的散步:美好与思索

我本是一个很少散步的人,大部分的散步都是在采访途中顺便绕道,偶尔也会发现一些能分散紧张和焦虑情绪的美丽事物。在圣塔莫尼卡海滩采访的那天,一大清早,我先绕道去旁边的山上徒步,遇到了美丽的天堂花和山间瀑布。

在沙滩上,我遇到一位坚称自己并非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她在炎热的西海岸夏天裹着被子,行李堆在脚下,还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听起来很像是想象出来的身份——市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合影时,她对我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事实上,像她一样在意识中编造出自己并非无家可归者的人不在少数,我和组员在采访中经常被这些“一眼假”的离奇故事所震惊,也很不解。在这些故事背后,或许藏着一种无法逃避的自我保护和对尊严的挣扎。

翻看刚来洛杉矶时的照片,我发现我的感受与当初很不一样。刚来的前几天,因为公寓的租期还没到,我误把短租公寓订到了一个犯罪率很高的墨西哥社区。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小心恶犬”的标志,夜里时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我还以为是鞭炮。当时我心里确实有些恐惧,但更多的却是觉得刺激。

每一种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都是以某些牺牲作为代价,每种选择背后,也都隐藏着我们未曾觉察的权衡与取舍。美国的自由,似乎是以安全为代价的。普通人在无形中失去了在整洁的街道上行走、呼吸没有臭味的空气、安心散步的权利。而在那些与美国截然不同的地方,人们在散步时会思索些什么呢?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