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留白艺术在关汉卿的杂剧作品中主要表现为情节留白和人物塑造留白两个方面。留白艺术对关汉卿杂剧中角色塑造的丰富性和思想内涵的多元性发挥着重要作用,赋予其杂剧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关汉卿;杂剧;留白艺术
留白是中国古典书画艺术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唐代绘画理论家张彦远肯定了留白艺术对丰富图画意境的作用:“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1]19由于书画艺术和文学艺术之间的相互交流,留白艺术也逐渐被应用到文学艺术的领域中来,并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清朝文学家刘熙载肯定了留白艺术对文学作品的作用:“文有以不言言者。”[2]45
元杂剧是我国古典通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关汉卿是元杂剧的代表作家。王国维评价道:“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3]128关汉卿杂剧中的留白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阅读想象空间,同时赋予其作品更大的生命力。
一、留白艺术表现
(一)情节留白
“情节是按照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4]261在关汉卿的杂剧中,某些情节会存在缺失的情况。这些情节的缺失可能会导致其杂剧故事的因果不明,故事也会因此呈现出一种较为突兀的叙述状态。但这正是关汉卿杂剧创作的精妙所在,这些情节的缺失实质上是一种情节留白艺术的体现。
在《感天动地窦娥冤》中,关汉卿就设置了一处情节留白,即在张驴儿诬告窦娥的过程中,桃杌太守判处窦娥死刑是不是因为收受了张驴儿的贿赂。剧中有桃杌太守可能收受贿赂的暗示。如桃杌太守的出场诗中就表明了桃杌太守有收受贿赂和懒政怠政的不良行为:“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5]1507再如当张驴儿来告状时,桃杌太守的表现:
(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祗候云)拿过来。(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祗候云)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5]1507
当张驴儿向桃杌太守下跪时,桃杌太守竟然匪夷所思地也向张驴儿下跪。当祗候问其原因时,他竟直言告状者是其衣食父母。桃杌太守夸张的跪拜行为以及他和祗候的对话也暗示了桃杌太守判案的公平性可能会受到其和张驴儿间权钱交易的影响。但在该事件之后,故事就直接进入到了窦娥被冤屈的情节,并且桃杌太守收受张驴儿贿赂的情节在之后的故事中也并未出现,这形成了情节上的留白。
《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也有一处情节留白。钱大尹为了让朋友柳耆卿不娶娼妓出身的谢天香,想出的计策是让谢天香在唱柳耆卿创作的《定风波》时误唱出犯其名讳的“可可”二字,然后以“误犯大官讳字”的罪名将其变为“典刑过罪人”,从而使戴罪之身的谢天香不能嫁给柳耆卿:“我如今唤将谢天香来,着他唱这[定风波]词:‘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若唱出可可二字来呵,便是误犯俺这大官讳字,我扣厅责他四十。我若打了谢氏呵,便是典刑过罪人也,使耆卿再不好往他家去。耆卿也,俺为朋友直如此用心。”[5]146就在谢天香即将唱出“可可”二字时,钱大尹身边的乐探执事张千及时咳嗽两声提醒了谢天香,这使谢天香将“可可”改为了“巳巳”,从而成功脱险:
(正旦唱)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张咳嗽科)(正旦改云)巳巳。[5]148
Em9iGHH44nopH3/WPojKVGiFakJnGvZeCGJdR4xt210=但张千为何要帮助谢天香脱险呢?两人是否有很深的交情呢?而两人故交的情节在故事中并未出现,这形成了一处情节上的留白。
情节留白在《包待制三勘蝴蝶梦》中同样存在。楔子中王大和王家父母的对话如下:
(王大云)父亲、母亲:从古道“文章可立身”,这不是读书的好处?(孛老云)孩儿,你说的是。(正旦云)老的,虽然如此,你还替孩儿寻一个长久立身之计。[5]632
王父在听王大说读书的好处时开始附和并沉浸其中。在王父逐渐忘记自己是要劝说三个儿子寻找安身立命的营生时,王母没有和王父一样沉浸在虚妄的幻想中,而是及时提醒王父三个儿子的未来需要一个长久的“立身之计”。由此可见,王母在楔子中的形象是一个清醒理智的母亲。
但在第一折中,王母和王家三兄弟本来想将打死王父的恶霸葛彪送到官府去偿命。但当他们找到葛彪后,王家三兄弟竟然将葛彪打死了。而这也让原本的受害人王家三兄弟摊上了人命官司。根据作品前后形象一致性的合理推测,在王家三兄弟打葛彪时,理智的王母应该会劝他们手下留情,这样对悲剧的发生起码会起到阻拦的作用。但王母劝三兄弟轻打葛彪的情节在故事中并未出现。王母是否劝阻了三兄弟?如果劝阻了三兄弟,那又为何没有劝阻成功呢?这都是此处情节留白给读者留下的阅读思考空间。
(二)人物塑造留白
在关汉卿创作的杂剧中,人物塑造的留白主要表现为对女性形象外貌直接描写的留白。
在《包待制智斩鲁斋郎》中,鲁斋郎是一个好夺人妻的恶霸。杂剧中李四的妻子张氏和张珪的妻子李氏都被他强行抢入府中为妾。根据常理来推测,鲁斋郎要抢张氏和李氏可能是因为二人貌美如花。但在故事中作者对两位女子的美貌只有侧面描写,即鲁斋郎等人对两位女子的评价:
(冲末扮鲁斋郎引张龙上)(诗云)……我见个银匠铺里一个好女子……[5]842
(鲁斋郎还礼科,云)一个好女子也,他倒有这个浑家,我倒无![5]846
除了这两处侧面描写之外,作者对两位女子的美貌并没有直接描写。此处留白也使鲁斋郎等人口中的“好”有了很强的主观性,读者因此有了很大的阅读想象空间。
同样,在《望江亭中秋切鲙》中,作者对谭记儿的美貌也未有直接描写。杂剧中听闻谭记儿美貌的杨衙内欲纳谭记儿为小夫人,因为白士中先娶了谭记儿为妻而未能得逞,于是他怀恨在心并决定要取白士中首级。从未见过谭记儿的杨衙内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想将谭记儿占为己有,想必谭记儿的美貌一定是惊为天人的。但在故事中,作者对其外貌也只用了杨衙内的评价来侧面描写:“一个好妇人也!小娘子,你来做什么?”[5]1664除此之外,剧中并没有谭记儿外貌的直接描写,读者因此对谭记儿的美貌有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二、留白艺术的作用
(一)角色塑造的丰富性
1.反面角色塑造的丰富性
张晓瑞在《元杂剧中反面角色的设置》一文中,对反面角色这样定义:“戏剧中的反面角色是指一些恶人或某种黑暗势力的代表,在剧中往往与正面主角形成对照,其行为往往被赋予道德上虚假、丑陋、愚蠢、邪恶的一面,是作者讽刺、批判、谴责的一类人。”[6]2
按照此定义,《包待制智斩鲁斋郎》中最典型的反面角色当属好夺人妻的鲁斋郎。在作品中,张氏和李氏被鲁斋郎抢到府中为妾,因而两位女子的美貌程度会影响读者对鲁斋郎恶品程度的评价。作者对两位女子的美貌进行了留白处理,从而让读者在想象两人美貌程度的同时对反面角色鲁斋郎也有了更多的解读空间。
如果读者认为两位女子是惊为天人的美貌,那鲁斋郎的形象就是一个贪恋美色的纨绔子弟。但如果读者认为两位女子只是平凡人家的清秀美貌,那鲁斋郎身上恶的内涵就会更加丰富。鲁斋郎的形象不仅是贪恋美色的纨绔子弟,而且还是好夺人妻的变态恶霸。由此可见,人物塑造留白起到了丰富反面角色形象的作用。
2.正面角色塑造的丰富性
在《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张千对谢天香的提醒不仅让谢天香脱离险境,使她摆脱成为“典刑过罪人”的命运,还让钱大尹发现了谢天香的才华,从而让钱大尹发生了由原来的阻碍柳谢婚姻到帮助二人喜结连理的转变:“……老夫着张千唤此谢氏,张千把盏,谢氏歌唱,我着他唱那[定风波]词。我则道犯着老夫讳字,不想他将韵脚改过;老夫甚爱其才,随即乐案里除了名字,娶在我宅中为姬妾。老夫不避他人之是非,盖为贤弟之交契;若使他仍前迎新送旧,贤弟可不辱抹了高才大名!”[5]154
张千的提醒对柳谢二人的喜结连理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而张千是作品中的正面角色。但张千提醒谢天香的举动对张千自身而言是存在很大风险的。剧中当张千提醒谢天香后,钱大尹对此事这样反应:“……听的张千咳嗽了一声,他把‘可可’二字改为‘巳巳’。哦!这‘可’字是歌戈韵,‘巳’字是齐微韵。兀那谢天香,我跟前有古本,你若是失了韵脚,差了平仄,乱了宫商,扣厅责你四十,则依着齐微韵唱,唱的差了呵,张千,准备下大棒子者。”[5]148首先,钱大尹非常清楚谢天香没有唱出“可可”二字是因为张千的提醒。其次,在谢天香将“可可”改唱为“巳巳”之后,钱大尹仍想从“韵脚”“平仄”和“宫商”中找出错处来加以处罚。可见钱大尹想处罚谢天香的心意是比较坚决的。此外,钱大尹的计划对谢天香的演唱功底、才情和应变能力是一个极大的考验,谢天香失败的可能性是极高的。由此可见,如果后来钱大尹没有因为发现谢天香的才华而改变心意,那张千这种违背上司心意的做法很可能使其前途尽毁,是非常冒险的。正因如此,读者才会猜测二人是否有故交。但作者在作品中将二人的故交情节进行了留白处理,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思考空间。若读者认为二人有故交,那在朋友危难时刻能够及时仗义出手的张千就是一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真情挚友。而如果读者认为二人没有故交,那杂剧中张千的形象就会更加丰富。
在此计谋中,谢天香其实是钱大尹为成全朋友仕途,借此显示他对朋友用心的牺牲品。谢天香本身并没有犯错,只是因为她的贱籍出身使钱大尹认为她是个耽误他朋友仕途的红颜祸水,钱大尹才设计陷害她。如果谢天香真的因为误唱出“大官名讳”而被降罪,那她何尝不是一个含冤之人呢?但谢天香是否冤枉根本不在大官钱大尹的考虑范围之内,这体现了封建社会中身为上位者的大官钱大尹对下位者妓女谢天香的无情压迫。而张千则是谢天香命运的拯救者。这可能与他的职业有关。张千一出场便介绍了自己的职业:“小人张千,在这开封府做着个乐探执事,我管的是那僧尼道俗乐人;迎新送旧,都是小人该管。”[5]141剧中张千的官职是乐探执事。据考证,乐探是“宋元时官府中管理僧、尼、道、倡、优等进行法事或演出活动的专职人员”[7]820。因而张千是谢天香的主管者,所以他应该是经常和谢天香打交道的,并且知道谢天香虽然出身卑贱但心地善良。所以即使二人没有故交,张千也不忍让谢天香含冤被罚。在封建时代,身为上位者的张千能够同情下位者谢天香,可见其品德高尚,有侠者风范。
在读者的不同解读下,张千可以是一个仗义出手的挚友,也可以是一个有侠气的正义之士。由此可见,此处留白丰富了正面角色张千的人物形象。
(二)思想内涵的多元性
关汉卿杂剧中的留白使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呈现出了多元性的特点。这在《感天动地窦娥冤》和《包待制三勘蝴蝶梦》两部作品中体现得较为明显。
在《感天动地窦娥冤》中关于桃杌太守是否受贿这个问题存在情节留白。此处留白使情节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桃杌太守收受了张驴儿的贿赂,一种是桃杌太守没有收受张驴儿的贿赂。这两种情况也使作品中窦娥被冤的原因有了两种不同的可能。这两种不同的可能使作品的思想内涵具有了多元性的特征,即对社会现实中两种不同的官场乱象的批判。
如果桃杌太守确实是因为收受了张驴儿的贿赂而在判案时用蔡婆婆受刑来逼迫窦娥承认杀害张驴儿父亲的罪行,那其反映的则是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官场乱象。但如果桃杌太守没有收受张驴儿的贿赂,那作者对其断案过程和断案结果的描写就显得颇有深意了。在审案时,桃杌太守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个法官该有的职业素养,竟然只听信原告的一面之词,先入为主地奉行“被告有罪论”,上来就试图以屈打成招的方式结案:“人是贱虫,不打不招。”[5]1507整个审案过程何其草率和荒唐。如果不是因为受贿,那这样的糊涂判官手上还得有多少冤案啊?可能是因为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才让桃杌太守这样无才无能的昏官承担主持公正的社会角色,而这又是何其悲哀!《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的情节留白使其思想内涵具有多元性,既在讽刺荒谬的司法选官制度的同时也批判了贪官受贿、以权谋私的官场乱象。
此类情节留白在《包待制三勘蝴蝶梦》中同样存在,即在王家三兄弟打葛彪的过程中,王母是否有过劝阻行为。
如果在王母劝阻王家三兄弟的情况下,王家三兄弟依然打死了葛彪,那就说明王家三兄弟是一个遇事极其冲动且不计后果的人。但在楔子中,作者通过王父之口介绍了王家三兄弟均有读书的背景:“……生下三个孩儿,都不肯做农庄生活,只是读书写字。”[5]632并且通过王大之口说明了读书对人生的重要作用:“父亲、母亲:从古道‘文章可立身’,这不是读书的好处?”[5]632楔子中读过书的王家三兄弟和第一折中冲动莽撞的王家三兄弟形成了鲜明对比,读书的“立身”作用在王家三兄弟身上并未明显体现。而这恰恰体现了作者对当时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即求仕无果的知识分子在社会生活中是否有立身处世的生存能力?
如果王母没有劝阻三个儿子在打葛彪时要手下留情,那让一向清醒的王母失去理智的原因可能是葛彪对杀死王父的满不在乎和有恃无恐。当王家人找到葛彪时,杀了王父的葛彪不仅毫无愧疚甚至还理直气壮:
(做拿住科,云)是你打死俺父亲来?(葛彪云)就是我来,我不怕你![5]633
葛彪的狂妄让刚刚失去丈夫的王母极其愤怒。她在愤怒中失去了理智,对儿子们打人的轻重程度也形成了误判,因而没能阻拦悲剧的发生。葛彪的有恃无恐和寡母的悲伤降智正反映了当时社会阶级对立的重大矛盾,是元代社会黑暗现实的缩影。作者通过此处情节留白,将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和对黑暗社会中阶级对立矛盾的批判共同展现出来,使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具有了多元性的特征。
总而言之,关汉卿杂剧中的情节留白和人物塑造留白是其留白艺术的重要体现。留白艺术对关汉卿杂剧的作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使其角色塑造具有丰富性;二是使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具有多元性。探析关汉卿杂剧中的留白艺术对理解其杂剧作品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有着重要意义,同时也是对元杂剧研究视角的补充。
参考文献:
[1](唐)张彦远撰.历代名画记[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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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童庆炳主编,李衍柱,曲本陆,曹廷华等副主编.文学理论教程(第5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5](明)臧晋叔编.元曲选(第2版)[M].北京:中华书局,1989.
[6]张晓瑞.元杂剧中反面角色的设置[D].山西师范大学,2012.
[7]齐森华,陈多,叶长海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作者简介:
刘芳菲,女,辽宁盘锦人,沈阳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202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