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况正兵,重庆垫江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曾任巴蜀书社、浙江古籍出版社编辑,现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
从七月下旬开始,每逢赶集,父亲便跋涉八里,到龙凤场邮局分理处的张贴栏寻找我的名字。这样去了好多天,跟分理处的工作人员混熟了,人家告诉他,大学录取通知书是用邮政快件寄送,一般寄到乡邮局,分理处无分发资质。于是,父亲再行十里,到杠家乡邮局的张贴栏继续寻找。
我说:“不用这么麻烦,我留了村里的电话,通知书来了,会打电话通知的。”
“要是人家不打呢?要是人家一时没注意扔到角落了呢?非亲非故的,邮局的人凭啥通知你呀?”父亲的顾虑倒是挺多的。
过了八月五日,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来,父亲忧形于色。邻村已有高考生收到了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消息传来,父亲简直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了。
“我最担心的是你被人家顶替了。”父亲说,“这种事多了。”于是他一口气举出了章家二儿子、石家大儿子等人,全都是传说中考上了中专、大学,然后被人顶替上学的故事。
我不以为然:“也许这几人根本没考上,只是找个说法,在村里存个面子而已。再说,我考的第一名,县里谁人不知,谁敢来顶?”
“你别‘翘尾巴’!”父亲火了,“考个第一骄傲个屁。第一还被人顶了位置,上不了学,那才是大笑话。这事真要出了,还有什么脸?出门都得蒙块布,死了也得揭了皮……”
后面几天父亲继续唠叨,什么“也许应该去送送钱”“托人去问教办,送几条烟”“况家湾有个本家在乡政府工作,最好请他留意下邮局”等。我终于受不了了,甩下一句“不用你麻烦,我自己搞定”,一怒进城。
我坚信通知书一定会来。乡里邮局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值得十分信任,父亲所忧,其来有自,但县级邮局肯定相对可靠。高一时候的同桌陈烁,其母亲是邮政局职工,当能首先看到快件。陈烁家我早已是熟客,于是径直登门。我说:“我是来玩的,顺便有一事相求,阿姨如看到地址和姓名与我相符的快件,不要往下分发,直接拿来给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吃住在陈烁家。白天吃西瓜,晚上吃烧烤,县城里的网吧,也留下了我们两个偷偷摸摸的足迹。几天后,阿姨下班后带回了快递,我拆开一看,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于是我带着它回家,郑重地上交给父亲。
父亲放心了,摸着录取通知书,笑眯眯地说:“总算到手了。可惜没让村里的大喇叭通知去领,这是好大的风光,就恁个没得了……”
剩下的日子就是准备入学了。通知亲朋升学宴的时间,接着去转户口、开贫困证明,四处找人凑学费。最后,是收割水稻。
从十岁开始,每年稻收时节我都有一半时间用于掰包谷、割水稻,今年也未能幸免。我技艺不佳,动作笨拙,以往都少不了被父亲教育,今年更加心不在焉,但父亲再没有教育过我。也许他知道,这个不善农事的儿子,未来不在田野之上。我呢,憧憬着未来的大学生活,清楚地知道,我终于可以越过那些时常凝望的重峦叠嶂,出发到山的那一边,彻底放弃这令我恐惧的耕作生涯,以另一种方式,支持全家的生活。
收完自家水稻,我该出发了。这是2001年的9月9日,我背着背包,揣着录取通知书,怀着对新生活的希望,沿着被乡人鞋底踩得光滑的小路,步行离开村庄。除了父亲辞世的那个夏天,从此没在春节之外的时间回来。未收割的金黄稻田,饱满的稻穗谦逊低头;已收割的地里,立着一束束的草把子,像许许多多叉开双腿的小人,极其肃穆。我记得这番情景,因为这就是告别:那天下午,我所目睹的故乡的金黄稻田和肃穆草把,以后再也没有看见。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