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高高大大的一棵树,将层叠斑斓的树叶寄托在盘曲的枝干上,编织成一个个能安放心事的袋子。幼小的我,踮起脚悄悄向树低诉心语,它们穿过春风浩荡、夏风绵长,终落到树的袋子里。
踩着树叶,踩着青春,在这棵树的陪伴下,我长大了。再次仰起头,小时的袋子随着岁月舒展开来,阳光透过缝隙投下一地的圆点,竟不是树叶交叠的菱形——物理学里的小孔成像,让这姗姗可爱的场景得以解释:满地都是太阳的倒像,像鸡蛋黄一样的光斑。时光啊,好像揉碎在了树影里,让我低头看,低头想。长大的路上,我已不是当年模样,可树一直没有变,目光所及,仍是那样可以包裹住我的全部。
世上花草多,可爱者也甚繁。寻觅小花小草,总是要低头细查,俯身轻嗅,从放大镜里观生命微小,是以一个造物者的身份去赏玩的。然而树不同,当你仰起身子,将自己交付给这高大的身影,让树俯瞰你的身形和灵魂,等待一场温柔的开解、一次生命的启悟,抑或一段岁月的吟唱。人生来对高处敬仰,而树永居于高处;人生来对低处柔情,而树永卧于低处。抚着地上的根,我不曾想过这将会是一棵参天大树,不曾想过一棵树将会以高山之姿、流水之势,毫无保留地冲向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从古到今,浸在书卷里的树的形象甚多。归有光的那棵枇杷树,一日手植,千古葳蕤,道不尽的是情意绵绵;苏轼到了承天寺,四处皆有竹柏,却独独那一夜清晖似水流;戏曲里才子佳人青睐柳树,在烟波浩渺的背景中,杨柳依依恨别离;仙人赐桃树,莫道桑榆晚——树与墨缱绻在一起,道是无情却有情,给生命多了一笔注解。
由此,又觉得树亲切起来。纵使我触不到树叶的织网编袋,可树仍旧年年岁岁保留着我的心事,不与旁人说;纵使树木千年如磐石无转移,可相伴我一生倒也足矣。说到底,一个人张开双臂,就能被树抱个满怀。树皮不算细腻,带着生命的质感,我伫立树旁,如同临赤壁,抒发浩浩乎如冯虚御风的心怀。
我观自然,自然便在树外静待了好几世,待稚嫩的孩童经过,几句私语,待他长大;我入自然,自然便在树上翻涌几重浪花,怕少之不深刻,多之不可担,为我计之深远,我怎么能说树是无情树、人是苦情人。树根盘盘绕绕,那是我与大地的连接;树皮粗粝,摩擦我的人生。树叶是信纸一张张,绿意盎然的写给风,青涩懵懂的写给云,秋日流金的写给自己,最有分量的那张,写给树。
又是夏日,那棵法梧桐摇摆着一大簇枝叶,遮挡毒辣的日光。周围世界热得变了形,但有了树,凉意便如同液体般四处涌动。我望向那片叶,恍惚间又忆起儿时对树叶说的话,那秘密的袋子一经封存,未有启期。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