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1954年生于江苏南京,现居上海,复旦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恨歌》《天香》等多部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曾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24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
在我看来,小说要做到“伟大”,任务未免太重了。尤其是像我,职业写小说,因身在其中,看问题总是具体的,甚至具体到琐细,“伟大”是更不敢去想了。想起来还是空洞,简直无从下手。写小说是个手艺活,想的就是把活做好,所以,有时候,倘若能空出心思,想的只是小说如何好。
作家高晓声写过一篇故事,叫《摆渡》,故事结尾处是作家改行,做了摆渡人。日子久了,作家发现其实他并未改行,“原来创作同摆渡一样,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这么说来,写小说就是一个“渡”,因此也就有了此岸和彼岸。《红楼梦》里,此岸是宝玉和黛玉,彼岸则为绛珠草和神瑛侍者。有了三生石上的前缘,大观园的小儿女情就有了仙名:还泪。中国故事里的“前缘”是个极有情味的概念,它将彼岸当作立足地,出发往此,再又归彼,要有两渡,其间的路途长一倍,历练多一重,眼界便也更上一层楼。《白蛇传》要当小说论,就是好小说。白蛇修炼千年到人世走一遭,被法海和尚罩入雷峰塔受罚,又是漫漫时间逝去,方才回去仙界。《天仙配》也是,七仙女终还是回去天上。我想还不只是玉皇大帝召回,或者法海和尚镇法,这些其实是“渡”。事实上,那都是仙籍里的人,必要归入永恒。《西游记》是此岸彼岸混淆的。唐僧师徒四人也是永恒中人物,长生不老,可西天取经路上,所遇尽是此岸的事故:火焰山、吃人的异兽、迷乱心智的妖类……孙悟空则像一名武林高手,尽其能化险为夷,披荆斩棘,好比恒河中分开一条旱路,不是从此岸到彼岸,是溯流而上。《水浒》是写实性很强的小说,接近西方人实证的观念,此岸彼岸是梁山泊的山上山下,一百零八星宿凡间历尽劫数,纷纷投奔梁山泊,轰轰烈烈,聚集一堂群英会。后来的招安实在是一败招,倒不是从革命彻底不彻底出发,而是痛惜已经拔出俗界,却又蹈入窠臼。放下末尾不说,整本书写的都是“渡”——如何将好汉们从百姓世上摆渡到英雄淘里,各有各的原委,各有各的路数。西方小说里的彼岸不像中国的虚幻,而是有实际的形式,就要求“渡”得合理。
(摘自《王安忆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