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 梨
周一兀进城前一天,找过周子木。他有事要对周子木说。
那件事,在别人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周一兀看来,那事不小。
周子木在家里喝着谷酒。他自斟自饮,已经喝过两杯了,脸色有点儿红润。他有喝酒的习惯,一日三餐,每餐必喝。并且,还喜欢一个人喝。
“周子木——周子木——”周一兀站在周子木屋前,扯开嗓子放声喊。他喊过两声后,才见周子木红润着脸出来。
周一兀说:“要进城了,很多东西带不走。屋后的梨树更带不走。往后,树上的梨子都让你摘。”周一兀说得非常认真。周子木也听得格外仔细。
等周一兀说完,周子木说了一个字:“行。”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喝酒时,这等好事一下子就落在自己身上。不用栽树,就能吃到梨子。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临走,周子木连拉带劝,真心留周一兀喝一次酒。
周一兀连连摇头。
周一兀家的梨树高大,且枝叶纵横。周子木知道,树上结的全是黄皮梨。这种梨熟透后,入口生津。
黄皮梨在树上一天比一天黄。黄皮梨熟后,周子木搭了木梯,上树摘梨。
枝头上又大又黄的梨很难够到,周子木便弄来一根长篙,在长篙一头绑了一个网袋。他觉得用竹篙摘梨的法子实用。摘梨时,只要举着长篙伸到梨子所在的枝头,轻轻一抖,梨子便落入网袋,一点儿损伤都没有。
摘下的梨,周子木到城里卖了。
卖完梨,周子木觉得,没有周一兀,就没有梨子;是周一兀给了自己一个财源,往后要好好地守住这个财源。
摘梨子时,周子木俨然是在摘自己家的。有人看见他摘梨,很羡慕,说梨子好,说梨子乖。可他从来不送别人一个梨。
关于周子木的闲话自然来了。有人说周一兀家的梨子落到了铁公鸡手里。周子木听了,不当回事。有人说狗日的周子木没有一点儿人情味。这话传到周子木耳里,他仍不当回事。
五年后,周子木遇到了跟他争梨的对手。
那对手是周一兀的邻居周四。周四先天耳背。周一兀没把梨树给周四,其理由是有些话跟周四讲明白了,周四却听不明白。
周四要跟周子木争梨树。他争梨树的想法和行为在夏天表现得很明显。
梨子刚熟,周四便在胸前挂了一个篓子,不管不顾地上树摘梨。他专摘树上的大梨子。
很快,摘满一篓子梨,周四下来了。
周四刚要走,周子木过来了。他对周四大吼:“不能走!”
周四望望周子木,跟没听见一样,径直走了。
周子木赶紧追过去,一手夺过周四手上提着的篓子,快速把梨子倒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踹。踹过七脚八脚后,他才解气。
周子木想,再不能让周四上树摘梨。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吓唬周四,免得他再来。
周四很气愤。他下定决心,要锯了周一兀家的梨树。
周四这样想,也这样做。他拿着锯子走到周一兀的梨树前,开始下锯。
周四这样的举动,一下子让周子木震惊了。更让他震惊的是,周四在锯梨树时,没及时躲开,让一根树枝打到了后脑壳,剐了一道口,还流了血。
周四用手捂着伤口,赶紧去了村卫生室,让村医缝了四针。周四在缝针的时候说:“缝针的钱也要让周子木出。”
周子木给周一兀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梨树没看住,让周四锯倒了。”
周一兀很大气。他说:“梨树没了就没了。往后,你跟周四再不用争吵了。”
周子木听后,再没说什么。
周四伤口拆线那天,他找了周子木。他让周子木出缝针的钱。周子木不依。周子木给出的理由是,梨树不是自己的;要找人出钱的话,也应该找周一兀出。
周四一听就气愤。
周四再不跟周子木说话,神情有点儿恍惚地走了。
不到一个月,周子木家发生了悲剧。
周四那天犯迷糊。他拿了打火机出门,朝着周子木的房屋走去。一刻钟后,他就把周子木家的房屋给点了,然后傻乎乎地对着熊熊大火笑。
火光中,周子木的房屋变成了废墟。
“就是不让周子木一个人得了那树梨!就是不让周子木一个人得了那树梨!”派出所的警察带走周四时,周四对警察一直重复这句话。
周子木无奈地给周一兀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这辈子让两个人害苦了,一个是你周一兀,一个是周四。”
周子木对周一兀说完这些,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等周一兀再打电话过来,周子木对着电话说:“就当周子木死了,往后再不要给周子木打电话。”
周子木说话的语气,明显地比先前重了。
芝麻秆
上了年岁的亡人下葬前,墓穴必须用芝麻秆过火一次。这是伍家寨的一个习俗。
伍家寨的老辈人说,墓穴用芝麻秆过火后,棺木就不会被白蚂蚁毁坏。芝麻秆过火的效果好不好,伍家寨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地考证。
秋分那天,赵鱼在集镇上跟人打麻将。回来时,他在韩屠夫肉案前买了一个用火烧过的猪头。他把猪头搁在摩托车尾箱里,一溜烟地回了家。
到家后,赵鱼从尾箱里拿出猪头,在伍月梅面前晃了晃,示意她赶快做熟。
伍月梅刀法很熟地把猪头肉割下来,切成小块,放在锅里煎炸一番,又配以辣椒、蒜、酱油等作料,用钵子炖。
屋子里很快散发出猪头肉的香味。伍率海闻着那种香味,就把夸赵鱼的话不断地送到赵鱼耳里。赵鱼听了,不停地笑。
赵鱼知道,伍率海一生爱吃猪头肉。他跟伍月梅恋爱时,便探准了伍率海的饮食爱好。第一次上门,他非常舍得地在韩屠夫肉案前买了一个最大的猪头。他提着猪头进寨,让伍家寨的人羡慕不已。
餐桌上,赵鱼与伍率海对饮了三杯谷酒。他给伍率海很客气地倒了三次酒,还为他夹了三次猪头肉。
“赵鱼,这辈子,猪头肉算是吃好了。”放筷时,满面红光的伍率海说。
赵鱼和伍月梅怎么也没有想到,伍率海说的这句话成了临终遗言。
第二天,太阳出来,赵鱼没见伍率海起来。太阳有三竿子高了,赵鱼还是没见伍率海起来。早饭熟后,赵鱼喊他吃早饭,房间里无应答。等他打开房门,他看见伍率海已经僵硬在床上。
“爹——爹——”赵鱼号啕大哭。
“爹爹——爹爹——”伍月梅哭开了。
很快,伍率海过世的消息传遍伍家寨。
78岁的伍率海无疾而终。整个伍家寨谁都没有料到,他走得那么突然。赵鱼也觉得他走得太突然。
“赵鱼,爹下葬前,墓穴里要用芝麻秆过火一次。”在料理伍率海的后事时,伍月梅跟他商量。
“过火!一定过火!”赵鱼满口答应。
伍家寨几乎都不种芝麻了。到哪里去弄芝麻秆?赵鱼只有疑问,没有把握。
赵家屋场上,谁家里有没有芝麻秆?赵鱼给赵家屋场的人打电话。
“没有。”赵家屋场的人回答。
赵鱼继续打电话。
“你家里有没有芝麻秆?”赵鱼给他手下的一个民工打电话。
“没有。”民工回答。
赵鱼装作淡定的样子,仍旧给他熟悉的人打电话。
“芝麻秆弄到没有?”出殡前,一直担心的伍月梅问赵鱼。
“没有。”赵鱼说。
“郑宝来家里有几捆芝麻秆存放着。”韩屠夫告诉赵鱼。
别家的芝麻秆他要,郑宝来家的不要。赵鱼想。
郑宝来原来是寨里的贫困户。有一回,郑宝来提着两瓶酒求赵鱼,让他到工地上干几天活儿。赵鱼没答应。
“往后,说不定你会求我。”郑宝来走时,说了一句狠话。
“求你郑宝来?你真还想错了。”郑宝来走后,赵鱼这样想。
伍率海的死,郑宝来也很伤心。
1972年,郑宝来跟伍率海一起修过枝柳铁路。有一回,山上飞下一块石头,眼看要砸中伍率海,郑宝来一把推开了伍率海。最后,那块石头砸在郑宝来脚上,他的右脚落下了残疾。
郑宝来执意要送伍率海一程。他在伍率海的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后,赵鱼在他的手臂上缠了孝布,给他递了一支烟。
“率海老哥,给你墓穴过火的两捆芝麻秆早放在你进山的路口了。你一路走好!”郑宝来摸着灵柩,声音很小地说。
说完,郑宝来径直走了,他的身后是出殡的鞭炮声。
送葬的队伍一进山,赵鱼就看见路旁堆放的芝麻秆了。他断定是郑宝来放的。
“用芝麻秆过火!”等到达墓地,管事的人喊。
赵鱼把两大捆芝麻秆背到墓穴边。抬柩的人很快散开芝麻秆,一把把朝墓穴里扔。
“点燃芝麻秆!”等芝麻秆扔完,管事的人喊。
有人用稻草引燃芝麻秆。瞬间,墓穴里大火腾空而起。
三天后,在答谢郑宝来的事上,赵鱼显得很大度。他跟伍月梅商量,决定给他一千块钱。伍月梅同意。
赵鱼去了郑宝来家。
赵鱼被郑宝来很客气地拉进屋。
两人对坐。
赵鱼先是感谢郑宝来。然后,他把那年不让他进工地干活儿的事说开了。
“到工地干活儿的事翻篇了!芝麻秆的事也翻篇了!”郑宝来说。
“芝麻秆的事,翻不过去!”赵鱼说。
赵鱼边说边从皮包里拿出一千块钱。
“送芝麻秆,我愿意,跟钱没关系!”郑宝来说。
“芝麻秆的钱,宝来叔一定得收!”赵鱼非常客气地说。
郑宝来摇头。他把那一千块钱塞回了赵鱼的皮包。
“往后,到我的工程队看守材料,工资每月结。哪天不愿干了,吱一声就行!”临走,赵鱼很认真地说。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