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背景下,“全球南方”国家产生了多元在地实践,为构建国际传播自主知识体系提供了新的视角:其一,“全球南方”视角作为国际交往策略,构建了多元的知识生产模式,积极改写西方主导的全球化叙事;其二,该视角为国际传播的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在地经验和话语资源,具有成为本领域关键概念的理论潜力。从“全球南方”视角出发审视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能够强化中国在全球传播和知识生产中的话语领导力,提供改变既有国际舆论格局的新路径。
【关键词】国际传播 自主知识体系 全球南方
一、“全球南方”概念的提出与话语流变
“全球南方”最早由美国左翼活动家卡尔·奥格尔斯比(Carl Oglesby)提出,①目前至少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涵:首先,它指代经济上处于弱势的民族国家,替代冷战后逐渐弱化的“第三世界”概念;其次,“全球”一词使“南方”摆脱了传统的“南北”地理对立关系,突出经济层面的南北差异;最后,“全球南方”反映了南方国家基于相似处境而形成的相互认同,代表着一种抵抗全球化资本主义的跨国政治主体。②
在中国语境下,“全球南方”与“全球北方”不仅是地理概念,更具有深厚的国际政治意义。2015年9月26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总部主持南南合作圆桌会时,强调南南合作是发展中国家通过平等互信、互利共赢、团结互助实现自强的伟大实践。这一合作模式旨在开辟一条共同繁荣的新道路,反映了中国在“全球南方”中倡导公正和多边合作的立场。③此后,习近平主席多次重申,中国作为“全球南方”的一员,支持提升发展中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话语权。2023年,习近平主席在金砖国家工商论坛闭幕式上的讲话中,再次强调南南合作的重要性,并明确指出这一合作的和平发展导向。④在学术层面,“全球南方”已经成为一个与国际秩序演变高度相关的政治概念,体现出鲜明的共同基因,如反帝反殖民的历史、坚持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主张多极化、反对霸权、追求正义等特征。⑤参与“全球南方”问题讨论,本质是针对全球发展不平衡、不平等,从理论上给予解答。而如何定义“全球南方”,本质上是在讨论如何改变这种不平等状态,建设更合理的全球秩序。⑥
早期的国际传播研究根植于以西方为中心的理论、方法和实践体系,形成于西方占主导的国际政治语境下。在构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背景下,“全球南方”为深化全球发展治理合作提供了机遇,同时也成为构建国际传播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视角。从“全球南方”视角出发重新审视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基于南方实践、南方经验、南方话语资源,为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提供经验和思路。
二、从“西方化”到“去西方中心”:国际传播研究之变
(一)国际传播研究缘起
国际传播研究源自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美国传播学研究。二战后,在以冷战为框架的国际关系格局主导下,拉扎斯菲尔德、施拉姆等传播学奠基者将美国的国际传播作为一种既定范式,冠以“现代化”和“发展”的名义推广到全世界。“现代化理论”根植于美国社会学大师帕森斯的理论脉络,其基本假设是:现代化是一种全球过程,传统处于向现代的转化中,该过程不可逆转;欧美国家与“第三世界”国家分属现代和传统的两端,后者将以与前者相一致的形式迈向现代。就本质而言,现代化理论并非价值无涉,而具有极强的实践目的,即在冷战格局下配合马歇尔计划来稳定“第三世界”国家。现代化理论将西方社会作为蓝本,以图在他国复刻其行动和发展路径,认为其他社会直接模仿便会自然地趋于“现代”,完全忽略了文化与社会之间的差异,也未考虑到现代化可能存在的不同模式。
“现代化理论”为美国在全球范围内推广其现代化的政治抱负提供了学理支撑,也为美式国际传播研究的流行提供了理论语境。彼时美国在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社会语境下,排斥推崇自由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芝加哥社会学派,重视以量化研究为主要手段的行政研究。在传播学学科化过程中,施拉姆武断地将与其共同服务于美国政府的、从事量化研究的卡尔·霍夫兰、拉扎斯菲尔德等人奉为正朔,推动了传播学耶鲁学派和哥伦比亚学派的形成,却忽视了其他传播学可能发生的理论走向。这两个学派早期专注于媒介效果研究,在方法上习惯采用限于局部、滞于静态的量化手段。对于社会科学研究来说,量化研究的问题在于以局部来推断整体,以经验来推断功能,一是忽略了不同地方间的文化差异,二是容易陷入倒果为因的功能论陷阱。正如李金铨在批评拉扎斯菲尔德时所指出的:“他的心目中当然不是追求具有普遍意义又有比较视野的在地知识,而是以国际传播为美欧理论的试验场。”⑦在现代化理论与实证主义范式的双重影响下,国际传播研究形成了亲美国化和量化经验的核心特征。
(二)世界信息与传播新秩序构建背景下的国际传播研究
受西方国家在20世纪中后期所主导的全球文化传播的单向流动刺激,“第三世界”国家警觉这种对于本土文化甚至民族权益的“渗透”和“演变”,遂在20世纪70年代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中心,发出改变国际信息传播秩序的声音。尽管美国愤而离场,导致此次斗争并没有达成真正的世界性共识,但却广泛激发了国际传播研究的批判面向。
这一研究面向以发源于拉丁美洲的依附理论为开端,强调“第三世界”国家的边缘特征和内部结构,以与线性的现代化理论相抗衡。在国内的政治运动和国际的集体反思中,美国的发展传播学饱受诘难,其中产生了一批较为激进的著作,例如赫伯特·阿特休尔的《权力的媒介》,赫伯特·席勒的《大众传播与美帝国》。经由这些批判性研究,文化帝国主义、媒介文化帝国、文化霸权等一系列概念汇入学术争论中,国际传播研究在这种对抗实践和批判理论中被重新思考,但又因依赖理论之式微悬而不决。经此,批判性研究虽然显现了具有强烈经验色彩和意识形态色彩的美式国际传播研究的弊端,但由于缺乏科学化方法的支撑,既未能改变国际传播研究的亲美国化,尤其是“美式现代化”在全球范围内的推广逻辑,也未能清楚阐明国际传播究竟是否能够发展成为一个学科。
冷战以后,“全球化理论”取代在20世纪70年代美国国内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被打落云头的“现代化理论”,成为国际传播研究的又一重要学理支撑。该理论与媒介环境(技术)学派的研究具有亲缘关系,媒介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因首倡“地球村”“信息时代”等概念而成为全球化理论的奠基者之一。根植于此理论,诸多学者开始设想以技术来突破国家交往壁垒的可能,并积极呼吁自由而平等的信息时代的到来。国际传播研究因此又落入“技术决定论”的窠臼,忽略了全球化过程同时是全球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文化的扩张过程。此一问题遗留的教训在于:在国家主体缺乏共识性理念支撑的基础上,单凭技术无以推进理想的国际传播实践。
当下,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南方”国家高速发展,世界多极化加速推进。不同于既有研究局限于一系列与超级大国地位有关的指标的做法,“全球南方”研究抓住了深刻变革的主线,有利于理解多极世界的“戏剧性”和“复杂性”。⑧在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之外,“全球南方”作为崛起中的地缘政治力量,为国际传播实践和理论研究提供了新面向。
三、从南南合作到中国经验:“全球南方”的在地实践
(一)南南合作
南南合作作为国际合作的创新形式,旨在通过知识、技能、技术和资源的共享,增强发展中国家的自主发展能力。联合国将“南南合作”定义为由两个或多个发展中国家之间开展的多层次合作,参与主体包括政府、区域组织、公民社会、学术界及私人部门。⑨当前的南南合作已在政策、经济、科技等多个领域展开,“全球南方”国家在跨区域合作中形成了区域性媒体联盟等合作平台,成为“全球南方”国家合作的重要模式。
首先,中国在南南合作中的贡献尤为突出。通过提供经济援助、支持科技创新、推动联合国相关工作等方式,中国积极参与并推动南南合作的实践。⑩“一带一路”倡议作为中国推动“全球南方”合作的标志性项目,经过十余年的实践,已与全球150多个国家和地区、30个国际组织签署了200多份合作文件,展现了南南合作的广泛影响力。11
其次,“全球南方”其他国家也在积极推动南南合作。例如,巴西通过农业食品政策和技术出口,尤其是在拉丁美洲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开展了一系列的南南合作倡议,这些倡议通过与民间社会行动者的互动得到实施。12此外,由八个国家组成的葡语国家共同体,通过卫生合作战略计划加强地方卫生保健系统,努力实现降低儿童死亡率和改善孕产妇保健等千年发展目标。13这些国家利用数字技术和社交媒体,形成了新的传播实践路径,加强在政策、科技、医疗等领域的合作,取得了显著成效。
(二)中国经验
中国作为“全球南方”实践中的重要一环,进行了农业、数字信息技术产业、基础设施建设等多方面尝试和合作。在中非农业合作项目中,中国通过向非洲国家提供农业技术、农机设备和农业管理经验,帮助当地提升粮食生产能力和农业现代化水平。14例如,中国在坦桑尼亚开展的农业技术示范中心项目,通过引入水稻种植技术,使得当地水稻产量显著提高。15这一合作项目的成功经验体现了中国在农业发展中的技术优势以及对当地需求的敏锐洞察。中国在非洲的农业合作不仅缓解了当地的粮食危机,也为“全球南方”国家探索可持续发展的农业模式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此外,中国在数字技术领域的合作也成为“全球南方”在地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数字经济的迅速发展,中国与“全球南方”国家在信息通信技术(ICT)方面的合作日益紧密。中国的华为公司在许多非洲和拉美国家建设了通信基础设施,提供了从通信设备到技术支持的全方位服务。16这些合作不仅帮助这些国家加速了数字化转型,还推动了“全球南方”在信息主权方面的独立性。中国在这一领域的经验包括在复杂环境中部署先进技术、以包容性发展为目标推动技术扩展,以及在全球数字治理中坚持多边合作的原则。这些经验为“全球南方”国家实现信息化提供了有力支持,也为“全球南方”的数字化合作树立了典范。
四、“全球南方”:构建国际传播自主知识体系的视角
(一)作为国际交往策略的“全球南方”
马克思有关国际交往的相关论述为理解全球化及国际关系提供了理论基础,他指出,国际交往是生产力发展的直接结果,各国之间的资本流通推动了全球经济一体化,使各国相互联系并形成一个有机整体。然而,资本主义国际交往的核心在于资本积累,在全球范围内加剧了不平等和剥削。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通过资本的流动和积累削弱了民族国家的独立性,进而塑造了资本主导的国际秩序。17在此背景下,“全球南方”作为国际交往策略,积极改写西方主导的全球化叙事。“全球南方”国家通过构建多元化的知识生产模式,强调自身的文化独立性和社会经验,形成与西方话语体系相异的叙事话语。例如,有学者关注非洲的社会变革新闻和共同体新闻对非洲交往传统的展现,通过展现非西方的新闻理念,彰显“全球南方”国家的独特视角。18
“全球南方”国家在数字传播领域的崛起正在重塑国际传播的权力结构。这些国家通过发展本土社交媒体和数字平台,增强了信息主权和数字话语权。以TikTok为例,其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展现了“全球南方”国家在数字时代传播能力的增长。当下,“全球南方”国家不仅是独立的政治经济力量,还是地缘政治博弈中的关键力量。中国、印度等国在推动南方合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同时也面临主导权的竞争。西方国家通过争夺“全球南方”的话语权来维护其地缘政治优势,则进一步凸显了反思”全球南方”话语及策略在当前国际交往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19
(二)作为构建国际传播自主知识体系视角的“全球南方”
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已成为近年来学界高度关注的热点议题,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没有自主知识体系,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就如同无本之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不仅需要具备本土性、体系性、科学性等特征属性,更需要充分把握时代特征,推动概念、理论和方法创新。20学术界不应局限在某一学科、某一领域、某一层次的探索上,而是对中国自主知识系统性、整体性的研究21,进而在全球知识生产中确立中国研究的主体性。在话语体系层面,学科相关话语的生产与传播应被置于更大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之中,进行旧有知识的调整与新知识的生产与传播。22就国际传播研究而言,如何在既有西方“现代化理论”主导范式之中加以中国经验、中国话语,进行“本土化”“在地化”与“国际化”“世界化”的辩证统一,是需要关照的重要议题。
“全球南方”的在地实践为国际传播的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在地经验和话语资源,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在经验层面,“全球南方”的在地传播实践为中国新闻传播学研究提供了可融通、可交叉、可挖掘的研究路径。例如,赵月枝对“第三世界”国家生态故事的关注,揭示了中国在“全球南方”合作中的关键角色23,史安斌等对“全球南方”媒体的“替代性叙事”的讨论,聚焦了国际传播叙事的“南方转向”。24在学术话语层面,“全球南方”与“南南传播”话语的引入,丰富了中国国际传播研究的学术话语资源。”全球南方”国家在资源匮乏、生态环境恶化等问题上具有独特的传播经验与视角。这种发展实践与中国“合作共赢”等理念相契合,符合中国在国际传播中推动共同发展的价值观。通过“全球南方”“南南传播”等话语表达与符号生产,中国学者可以将中国本土研究与“全球南方”其他国家经验相连,拓宽学术视角与思考路径。更进一步而言,“全球南方”及相关表述能够成为中国话语体系中的标志性概念,强化中国在全球传播和知识生产中的话语领导力,成为改变“西强东弱”“北强南弱”国际舆论格局的新路径。
本文系北京市社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贫困治理理念的国际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0XCA002)研究成果。
陆佳怡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赵安琪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2024级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赵可金:《百年变局中的“全球南方”》,《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3年第23期,第5-12页。
②李安山:《世界秩序变革中的“全球南方”——基于历史发展的视角》,《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3年第23期,第21-34页。
③《本次出访,习近平多次提到的“全球南方”是什么?》,央视网, https://news. cctv.com/2023/08/26/ARTIpDYM0KGes6FvJclyhfLe230824.shtml,2023年8月26日。
④新华社:《习近平在金砖国家工商论坛闭幕式上的致辞》,中国政府网,https:// www.gov.cn/yaowen/liebiao/202308/content_6899641.htm,2023年8月23日。
⑤牛海彬:《“全球南方”是国际秩序演变的重要推动力量》,《当代世界》2023年第11期,第22-27页。
⑥殷之光:《“全球南方”与新型全球化》,《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3年第23期,第35-49页。
⑦李金铨:《国际传播的国际化——反思以后的新起点》,《开放时代》2015年第1期,第211-223+9页。
⑧刘德斌、李东琪:《“全球南方”研究的兴起及其重要意义》,《思想理论战线》2023年,第1期,第79-90+141页。
⑨United Nations Office for South–South Cooperation. "About South–South and Triangular Cooperation," https://unsouthsouth.org/about/about-sstc/.
⑩江时学:《南南合作的中国实践与贡献——基于“全球南方”的视角》,《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4年第7期,第82-94页。
11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共建“一带一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大实践》,http://www.scio.gov.cn/gxzt/dtzt/49518/32678/index.html,2023年10月10日。
12范图·切鲁、勒努·莫迪、张大川:《借力南南合作,加速非洲农业变革——简论中国、巴西、印度的投资和知识交流对非洲农业的积极影响》,《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6年第4期,第51-69+5-6+10页。
13Santos R D F , Cerqueira M R. South-South Cooperation: Brazilian experiences in South America and Africa. História, Ciências, SaúdeManguinhos, 2015, 22(1), p. 23–47.
14《中非农业合作,共绘非洲减贫发展蓝图》,中国政府网,http://big5.www.gov. cn/gate/big5/www.gov.cn/yaowen/liebiao/202408/content_6970592.htm,2024年8月26日。
15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农业大学团队坚持对非农业合作10余年——在坦桑尼亚,我们一起种玉米》, 2023年5月1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 6419057033224842&wfr=spider&for=pc。
16《非洲给了华为底气》,中国日报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7807 911884561082&wfr=spider&for=pc,2020年9月14日。
17何喜均:《马克思国际交往理论与“一带一路”倡议》,《人民论坛》2017年第31期,第212-213页。
18Skjerdal T S.The three alternative journalisms of Africa.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Gazette, 2012, 74(7), p. 636-654.
19门洪华:《“全球南方”的兴起与国际博弈的新图景——兼论中国的战略应对》,《教学与研究》2024年第1期,第104-113页。
20郁建兴、黄飚:《建构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及其世界意义》,《政治学研究》2023年第3期,第14-24+167-168页。
21刘曙光:《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方法论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第5-17页。
22何国梅:《新文科背景下新闻传播学术话语体系建构》,《中国出版》2022年第7期,第7页。
23赵月枝、陈成:《从黑色雅典娜到绿色中国:“全球南方”视野中的中国式现代化及其跨文化传播》,《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第3-14页。
24史安斌、朱泓宇:《国际传播叙事的“南方转向”——基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媒体的扎根研究》,《传媒观察》2023年第9期,第18-27页。
责编:吴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