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瘦弱(组诗)

2024-10-29 00:00小西
滇池 2024年11期

洱海

这一生见过很多

困惑,湍急,无边无际的水

洱海幸好不是海

所以才安逸到忘乎所以——

白云栖绿树,湖面停小舟

闲散的水雉、白鹭、麻鸭们

或飞或小憩,走在路上

迎面就会撞上大片的花朵

及追着气球跑的孩子

这里的万事万物

都出现得恰到好处

深刻在此是多余的

悲伤也是,赞美更是。

我头戴花环,席地而坐

只想在澄澈的湖水面前

做一个肤浅的人

玉龙雪山

一个恐高者,冒着细雨

去海拔4500多米的山上看雪

这本身就是一件浪漫又冒险的事情

其实让我震撼的不是山有多冷

氧气有多稀薄

而是坐索道时发现山上所有的树

都笔直如剑,苍劲如铁

无人修剪,但它们更加自律

给每一棵树分配生长的空间

没有谁多贪图一点阳光

多占一点雨水和雪

也没有谁,为了自己的生存

去故意伤害谁

金梭岛

金梭岛上有鱼鹰

但不再捕鱼

它们被圈养在院子里

等待游人花钱来喂

一根粗糙的木头横在水池

不能捕鱼的日子

它们有些怏怏不乐

翅膀和野心都失去了意义

金梭岛有唱歌的姑娘

和年老的妇人

绕过花环的兜售与编辫子的技艺

我们走进了数十万年前形成的溶洞

石柱、石笋如利剑悬于头顶

令人不敢造次

耳边不时有水滴声经过

滴答,滴答,滴答

提醒我们时间不会被困于此

它正在流逝,永不枯竭

雪后

阳光落在河里

乌鸦之羽更显漆黑

它的阴影投在树干上

像另一只乌鸦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个世界热闹得很

它还没有感到悲怆。

山顶的雪仍在

但岸边的大都融化了

只有两个深深的脚印里

还倔强地残留着一点雪

察其周围,其他的脚印

与雪一并消失了

这仅存的脚印令人费解——

他究竟从哪里来

又去往了何处

2024年的第一天

清晨,阳光扑面而来。

孩子和猫在房间里嬉戏

逗猫棒和猫爪之间

一种真实的游戏正在产生。

而虚幻的声音

仍充斥着手机窄小的屏幕。

打开窗,我也只看见了海的一角

牢固地焊接在地平线上

很难撼动它的波浪

很难撼动它的向往

仿佛有一场雪

正下在身后,而前面的路

还是干燥的

又仿佛看到一朵朵雪花

沿着山野的裂缝

坠落到地球的另一端

细小的锯齿转动着

与这个世界产生了微妙的摩擦

发现

在巨大的玻璃面前

我发现了自己

与旁边一棵植物站在一起

没有交流

没有多余的枝杈

只是默默看着黑色的小飞虫

在我模糊浑浊的面孔上

跌倒,爬起来

又跌倒,又爬起来

立冬

那些春雨种下的

已被寒风连夜拔起

火车经过的地方

除了慌张的叶子

就是漫天的雪

曾经嶙峋的群山

变得臃肿圆滑

一群觅食的喜鹊

在昏厥的暴雪中振翅

证明此刻的世界还活着——

至少有火车在替一群迷茫的人奔波

婴儿在母亲怀里吸吮着手指。

至少有蜜橘不肯滚落枝头

躲过了命运之手的安排。

展览

一幅画挂在墙上

遮掩着松垮的墙皮

像一个潦倒的人

披着鲜艳的毯子

站在灯光下。

我想在每一个线条和色块里

找到绘画者的意图——

一场虚无的雪

覆盖着杉树的头顶

阳光盛大,雪崩的声音渐渐大起来

从头到脚,我们一直都在融化

没有人说话

沉默赋予了它长久的寒冷

画棋

倒了墨汁,铺开宣纸

落笔写了东坡先生的

“无穷出清新”。顿觉纸上

满目青翠,心房葱郁

每句古诗都是一幅画

而笔墨常不能达其意

重铺新纸

画一棋盘,两罐棋子

及两个稚嫩小童

黑白棋子先后上阵

它们在纸上无声厮杀。

待搁下笔,才发现棋盘是空的

那两个小童正埋头吃着枇杷

青苔

随处可见的铁

在我们周围奔跑或者抛锚

你们不一定能懂

生活给予的那种感觉

是一根反复缠绕的跳绳。

我需要山野中这一小块绿

茸茸可爱,像一块柔软的补丁

缝在生活的缺口之处

春日小记

女人在楼下遛狗

狗和主人的分歧

来自于三米长的绳子

一个竭力想去草地

一个用力将其拉回。

我也经常在迟疑中度过

不断修改着那些句子。

只有春风意志坚定

日夜不停地吹啊吹

旁边两棵开花的玉兰

像是在风里游动摇摆的鱼

硕大的白色鳞片,从它们身上掉下来

局限性

你坐着

衰老占据了大半个沙发

头顶左侧的白发

令光线更加强烈

像是一座走到暮年的雪山

等待着消融。

你一动不动看着窗外

那里有条宽阔的河

窗框限制了它的流动

你只能看到岸边有座荒废的房子

和皮毛潦草的羊们

被一根生硬的鞭子赶下了水

初冬降下大雨

少见,但又自然而然

仿佛理应降下一场大雨,而不是雪。

这不是祈求而来的

是干渴本身。干渴是一个人

或者一头大象

迫切想让血液重新回到心脏

以此弥合内在的裂缝。

要扔掉伞,迎着风

站在空旷处,才能察觉到

它冰凉的蹄子,落下来的重量

月亮和小孩

穿暗色衣服的小孩

挑着灯笼,走在河堤上

月亮累了,星星落进河里

没有鱼。没有蛙声。

扶桑瘦弱,仍开着花。

磨坊向右拐就到家了

她有些饿,看见灶膛里

故去的母亲,用着火的手

将一碗热粥递了过来

十面埋伏

雨下得生猛

如十万大军从天而降

雷声擦着耳廓轰隆而过

夹竹桃短促的香气,被雨水一并

带到沟渠里去。

上山时所遇的白衣人已不见

只有一把琵琶靠在树上

雨珠落在弦上,兀自弹着曲子

下山时,恰遇白衣人

坐在大榕树下

微闭双眼弹着《十面埋伏》

雨急弦切,衣袖随风曳动

却未染上半点污泥

空旷

我在楼下散步

一只小狗寻声跑来

脚垫轻轻碰触着地面

发出沙沙的声音。

它凭着稚嫩的江湖经验

判断我不是一个坏人

并在黑暗中紧紧尾随

像一个忠诚的卫士

我买了东西请它吃

然后和朋友那样坐在台阶上

当仰望夏夜的天空

一种深邃的空旷袭击了我们

所有的市井街市突然消失

只有我和它

坐在这空荡荡的世间

孤独

当我们谈及空间

空间便感到为难

说到美,美就低下了头

一个鼓起勇气的皮球

仍向着落日追逐

海水的激情还在

不断涌动在城市的胸口

直到月亮升起来

庞大的建筑分走了一些光

将阴影覆盖在低矮的事物上

由草丛里钻出来的蛐蛐们

爬到石榴上,一整夜

用简单重复的曲调

弹奏着即将裂开的孤独

插了梅花便过年

听老人们讲

那是一座有故事的山

山风无时不披着

古老的斗篷四处游走。

猎人们劳作一天

围坐在地上,收拾着兽皮

每天他们熄灯睡觉之前

将心里的老虎,藏于黑夜

神情就会变得柔软

等到了除夕那日

猎人会跪在地上做长久的祈祷。

彼时山中梅花正盛

女人们便折回几枝,插在陶罐里

他们眼里的笑意,便如孩童般干净明亮

仿佛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猎枪和短刀

更没有一只老虎的存在

不如见一面

我的朋友来到这里

为野杜鹃准备了绚烂的眼睛

也准备了潮湿的耳朵

倾听大海撞击灵魂的声音。

我的朋友,还相信爱情

在大洋彼岸

有个人认真地等着她。

我的朋友,仍愿意善良

牵挂着七百公里之外

日日投喂的流浪猫。

我们站在沙滩上

与大海谈论神秘的命运

及不可预测的未来

一颗心需要多久才能澎湃?

又需要多久才平静下来?

我的朋友来了,又走了

虽生活在不同的城市

我们的人生,乘坐的却是同一列车

许多年后,将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台风前夕

负重的卡车在巨大的轰鸣中

慢慢爬上山坡

车厢里滚落下来的水果

让时间的双腿一直在瓦砾上

倒退着逃离

窗子紧闭,木槿不知所措地开着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即使危险,仍有辛劳的身影出现

他们不敢对生活有半分懈怠

台风的野心渐渐变大

暴雨将来到我们中间

但糟糕的是

没人能控制这一切。

秋思

见到一池残荷

自然想起它的美貌

是枯萎所不能掩盖的事实。

翻过群山,发现所谓的壮丽

不过徒有虚名。

我们后悔了吗?

似乎从来没有。

无人担心一棵树

历尽艰辛离开森林后

最终变成了书桌

还是化为了灰烬

我曾在灵山岛目睹一只黑蝶

死前将整个身体钻进凌霄花中

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好比我们被困在语言的沼泽之中

如一只狸花猫

喜欢困在植物的香气里

久久不愿离去

月牙泉

我从海边来

见识过沙子的细小和坚硬

并非都容易坍塌

在鸣沙山

沙子也有自己的高度和曲线

让人有征服和攀爬的欲望

阳光比昨日强烈一些

突然看到了先生离去的消息

芦苇浩荡,风驱使着它们

人驱使着骆驼,一圈圈走着

空气更加干燥,月牙泉像一个执念

从心中跳出来

那是沙漠湿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