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十只扑棱着翅膀的乌鸦,在柳青的前方乱飞。她能感觉到脑门心的阵阵紧凑和凉意。幸好有这群乱飞的乌鸦,柳青想,不然这幅画该多无趣。她早就应该起身离开的。从进这个家,屁股还没坐暖和,她就开始后悔。向来干脆利落的她,竟坐了两个多小时。
八月的下午,半开的细格子纱窗,斜拉的光如锋利的刀刃,抓住柳青的右侧肩胛和脸颊,尽管室内冷气充足,烘热却总不期而至。她的右手鱼际时不时托住下巴,四指合拢,形成一道肉制屏风,遮挡那片有些奇怪的热气。
“柳律师?”
郭萍的声音传进柳青耳中,波动了两次。
柳青把注意力从画上撤回,眼睛还没落稳对方的脸就问:“你有证据吗?”郭萍手上的杯子,悬停半空,没回答,自顾转过身去(后面有个窄而高的酒柜)。
关于出轨的话题,已经进行了大半,只是话来话去,一直在外围转圈,没有深入肌理。再之前,是两个女人相互的寒暄,和对这个三室两厅的家的细致参观。女主人事无巨细地讲述装修细节和经验,顺带埋怨男主人的忙碌和不负责任,由此及彼,批判天下所有男人的粗心大意,感叹柳青单身的明智。“但钱都是他付的,装修公司也是他的关系户,打了很大的折扣,物超所值,这就够了,男人嘛。”女主人的总结带着些许的满足,和不易察觉的炫耀。
她们后来一直坐在铺着红白格的亚麻布餐桌前。
餐桌上有盏乳白色台灯,还有一个深红色的胶囊咖啡机。女主人事先准备了圆润透亮的樱桃、黑籽西瓜和开心坚果,它们分别躺在造型精致的水果盘里,安静从容,静待人类口腔的惠顾。
参观完房间,柳青刚坐下,就看见前方那幅画,乌云翻卷,鸦雀乱飞,仿佛不为人知的尽头,有着某种神秘力量在驱逐。当时,郭萍漫不经心地说,是她仿画的,原画是梵高的作品。柳青心下就有些意外,虽然她知道她是个美术老师。
郭萍转身过来,手里的杯子换了一个。
“直觉。”
她的眼珠子有点往外凸,双眼皮褶皱丰润,始终给人一种没有睡醒的感觉。“你相信直觉吗?”金黄色的不锈钢勺,碰到骨瓷咖啡杯,发出细碎的声响。柳青说,“我不是太相信。”事实上,律师很相信直觉。在她准备代理案件前,都会冥想半个小时,等睁开眼睛,接不接,赢的几率有多少,心已笃定。
“我特别相信。”
郭萍似乎还是不满意换的杯子,再次把头转回去,也可能是去拿个勺子。柳青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女主人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黑色针织衫,后颈渗着薄薄的一层细汗,几缕头发像抽去筋骨的尸骸,软沓沓趴那儿。刚刚走进这个空间时,柳青就有种不真实感,那是一种很不踏实的体验,只有在面对强劲对手时,才会出现。柳律师自认是一个谨慎而理性的人,分寸感极强,何况,一个多月前她才发现那个令她惊诧的秘密,细思极恐。当时她确定自己不会再和郭萍见面。可如今,她居然坐在她家里,面对面喝咖啡,聊天。还和从前一样。
从前。
柳青和郭萍的相识纯属偶然。
那天,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一家超市。郭萍为一位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老人打抱不平。超市怀疑老人偷了货架上的食物,也就一包方便面、一包榨菜、两根火腿肠。柳青正好在结账,本不想参合,可眼见超市咄咄逼人,没忍住,从法律的角度帮了腔。最后,事情得到妥善解决。郭萍对她表示由衷的感谢,还给老人买了一大堆食物,以示对超市的抗议。做律师这行久了,柳青熟知人性的复杂与幽深,对社会上所谓正能量的事儿,不太以为然——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但那天,她神使鬼差加了郭萍的微信。就在她几乎要忘了这个人时,郭萍主动跟她联系。自此,俩人时不时聚下,聊聊天,吃个饭。稀疏的交往,差不多有近一年。眼见着就要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
有天柳青突然知晓,郭萍是林嘉琛的老婆。
当时她整个人石化当场,全身泛滥起鸡皮疙瘩,一个比一个紧致,让她几近喘不过气来。郭萍是林嘉琛的老婆,是巧合,还是精心布局?目的何在?但是,林嘉琛非常肯定地告诉她,“郭萍向来是个粗线条的人,不可能有如此周密的设计。”他和她从认识、恋爱到结合,二十余年,他非常了解她,“她决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柳青依然说服不了自己。
郭萍转过身来,手上拿个不锈钢小勺。
她取出一枚咖啡胶囊,放进咖啡机,边说,“你说这咖啡,明明是一块,非要说是胶囊,”她嘴角抽动一下,又说“胶囊容易让人想到药。”像是自言自语,发出的音量又像在给客人陈述。柳青瞅着她手上的动作,也不言语。她摁下大杯键,咖啡机“呜呜”响起,鸟喙状的口,吐出深棕色液体,细细的,像豚草的茎,柳青的鼻腔顿时漫进咖啡特殊的香味——涩而内蕴。
“你那杯味道怎么样?”郭萍往咖啡里加牛奶,“要不加点牛奶?”
“不用,我喜欢原味。”
“我不行,我吃不了苦。”郭萍小呡一口,望向柳青,说:“柳律师,谢谢你。”柳青正想回一句,对方接着说,“我真没想到你能答应过来,邀请了你好几回。”女人黯淡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这让她饱满的圆脸显得有点营养过剩。
“你那么忙,我以为你还是没时间。”
“我们是朋友……”停顿两秒,律师用温柔的微笑,填补那个稍纵即逝的罅隙。
“当初他追我追得有多辛苦,那时我真以为是爱情,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不过是爱上我这个家,爱上我父亲……手上的那点权利。”郭萍掩嘴轻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那个势利的男人。“没有我父母,哪有他的今天……”她喃喃的,眼神有点虚焦,顺着柳青的眼光望向那幅画。“你觉得我画得还行吗?”柳青冲她点点头。
“谢谢!”她低头搅拌咖啡。
房间里咖啡的味道愈发浓郁。“我从小喜欢画画,这个爱好倒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真的画得不错。”律师又说,眼睛又瞟一下。
“柳律师你说,男人都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这么薄情寡义,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关于男人,我还真不在行。”柳青摇头,嘴角有点僵硬。郭萍赶紧说,“对对,我应该比你知道得更多些。”不知道是得意还是抱歉,露出那种小女人的羞赧。“对了,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律师知道她要问什么,懒得去想怎么拒绝,就点头。
“你这么优秀,为什么不结婚?”
“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律师总这样回答。
刚刚进屋的时候,她瞥见玄关尽头有张他们的大幅合影。照片上,他很年轻,精神抖擞,笑容充沛(她的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嫉妒),那时她就开始后悔。她责怪自己,究竟是好奇还是争强好胜,还是以为别人都是傻子?虽然她已经冷静下来,但跟自己情人的老婆见面,这算怎么回事。后来,无论林嘉琛怎么分析和安慰,柳青都深信这是郭萍为她设的一个局。她们的来往平常,丝毫看不出郭萍想对她干什么。身为一位资深律师,柳青决不相信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的布局。说服不了柳青,林嘉琛就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她伤害你的,我会尽快离婚。
“你今年是……三十六?”柳青颌首。郭萍舀起半勺咖啡,浅浅地搁进嘴里,咂咂舌头,“上次说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不要,其实那人条件挺好的,是一家央企的高管,我老公朋友,刚离婚没小孩……”柳青抬手的速度有点快,几乎让人以为她有点不耐烦,“谢谢……郭姐,我真不需要。”
“你呀,就是太清高了。”郭萍嗔怪地斜睨她一眼,露出姐姐关心又无奈的表情。忽又展露灿烂笑来,“我真没想到会和你这个大律师成为朋友,真的是太荣幸了。”
“您别这么说。”柳青感觉口腔里有棉絮。
快一年了,郭萍类似的话说过太多,说得多了,柳青也禁不住有些傲娇起来。事实上,柳青提过好几次,让郭萍叫自己名字就好,不要律师长律师短的,但郭萍始终没有改口,起先她认为那是她的一种修养。当然,现在她不这么想,爱怎么叫怎么叫吧。“柳律师,你说我该怎么办?”郭萍面色突然凝重,话语与话语之间转换得有些突兀,就像视频画面跳轴一样。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你老公?”
“我不能。”郭萍嗫嚅道。
她抬起松软、白皙的右手,划过那盘汁液丰盈的樱桃,伸到肩上外翻的发尾,握住它们往里弯,一松手,发尾反弹回原状,翘翘的,戳在耳廓外沿。
“我们是相爱的……”她终于说。
“可是,按你之前的说法,他已经……不爱你了。”之前,郭萍絮絮叨叨说了他们的恋爱史、生活史、工作史,以及翻来覆去、味同嚼蜡的日子。“这个,我还不确定。”她又用食指和拇指揪起一缕头发往里弯,这一次,她弯的时间比较长。“他一直都这样。他喜欢沾花惹草。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这样。他帅嘛,那些贱女人总是凑上来。”郭萍的嘴角微微抽搐,又像在鄙视着什么,“但无论怎样他还是没办法离开我的。”
“那你刚刚讲的直觉……”
“哦,最初是直觉,后来,你知道,是确凿。”女人的眼神坚定而意味深长。柳青心下一惊,脑子里闪过“鸿门宴”,但她毕竟是律师,掩饰得极好,波澜不惊,只是脊椎稍稍挺了挺。她想,真要打起来,她可比她年轻几岁。郭萍的下巴也是圆乎的,往前递过去,声音低沉、缓慢:“每一次,他都会求我原谅。他的方式让人难以接受,但又很受用。他会跪在我面前……嘻嘻,男人啊,膝下有黄金的对不对,怎么能跪下呢,又不是求婚,求婚都没有跪过……我真的没有办法不原谅他。”说完她伸出一小截舌头,舔舐翻着几丝白皮的唇。她的唇嘟嘟的,像虚胖的浮萍,凸出于水面。女人此刻脑子里的画面,全是男人仆俯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那张堪称俊朗的脸,眼珠漆黑,睫毛比女人还长,还密,每次温柔又专注的凝视,令她心醉神迷。
——你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男人唇齿间散发出淡淡的草绿色腥味儿。她曾经无数次沦陷在那个味道里,热热的,撒拆不开的,经久不散。
“其实我今天请你来,还想给你说另外一件事。”
柳青的眼睛再次从乌鸦的身上收回,侧脸看向郭萍。这一个多月,她给她打过电话也发过信息,柳青不予反应。她本想把她拉黑的,但又不想做得那么明显。她希望一切悄声弥气地隐遁,消失。今天下午她又赢了一场官司,走出法院大门,心情大好,吸进鼻孔的汽车尾气都带着轻盈的翅膀。就在那个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后来回想细节,责怪自己得意忘形,没看来电显示就接听了。其实也可以拒绝,但对方无助的祈求,让她升起同情心——潜意识里,律政俏佳人想看看那个小学美术老师究竟想搞什么名堂。如果真是个局,她也想知道对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理性占上风的时候,律师的挑战欲被唤醒,就像她面对的每一个案子,越难,越能激发她的斗志。
此刻,柳青认定郭萍知道她和林嘉琛关系,这大概就是她的所谓“确凿”。她今天装腔作势叫她来就是这个目的——摊牌,算账,柳青抑制住嘣跳的心脏,心下却在冷笑。郭萍的大眼睛湿润润的,抖动着,感觉得到,她也在努力控制情绪。柳青脑子里闪过林嘉琛——摊牌了好,这逼得他不得不向自己靠拢。他们要往前跨出质的一步,还真不太好操作,如今水到渠成,尽管很可能会一路狼藉,但也可能绝地逢生。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
“我怀孕了。”郭萍又说,这次,声音大多些。孕妇眼里的泪水,像雨后的河水那样奔涌,不带一丝犹豫,可怜巴唧地望着她。柳青动了下屁股,抬起右手,盖在左手背上,手指不安分地摩挲。她知道自己得说点什么,祝福的话,恭喜的话,真真假假,都行。正要张嘴,郭萍的手忽地压过来,盖住她,一股奇怪的温热,像把锋利的水果刀,自左手背刺穿至桌面,一股子燥热自手臂传导全身。律师整个人像座活火山,坐如针毡,感觉随时都会喷涌而出。
柳青轻咬牙关,嘴角尽力扯出一丝微笑。
女人突然站起来,转身进了卧室。
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A4纸出来,还没坐下,就递给柳青。那是一张医院的验孕报告单,姓名栏规规整整的宋体字写的是郭萍,下面打印的文字提示妊娠阳性。律师的嘴角上提,呈现出一个非常职业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就像她在法庭上面对法官和公诉人那样——只是这一分钟,她的笑像寒鸦栖在枝头。
“恭喜你。”
柳青的声音有点薄有点仓促,像蜻蜓受到惊扰,没有彻底打开的羽翅。她的手撩了撩并没有垂下的额发。她有着齐至肩胛的直发,焗了接近黑色的红棕色,在下午的半扇光晕中,有尖刃般细而无力的白光,轻轻切过,疑似下了很久很久的雪。
他趴在她的怀里,颤声对她说谢谢,虔诚得像个资深的教徒。他说,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感受到这种幸福。她故意问,她不能让你幸福吗?他摇头。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爱的……这种事,满足也只能是机械性的,我早就厌倦了,厌倦自己像个动物或者机器。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一个文明时代最优雅的绅士,尽管不挂一丝。听他那样说,她有些可怜那个女人。她是个清醒的单身女性,事实上她并不在意这个。如果男人不说,她甚至不会当回事儿,可如今,他妻肚里有了孩子,如果是事实,说明他对她撒了谎。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孩子,特别是肚子里的孩子,让所有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水到渠成是不可能了,倒是筑起了高耸入云的大坝。大坝是金黄色的,当它接近深蓝色的天空,就会翻滚起冬天的乌云,若明若暗的远方,乌鸦的巢穴,隐蔽在小路的尽头。
“把孩子生下来吧。”律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我不知道……”大粒大粒的泪水,从郭萍黯淡的脸颊垂落,有几滴顺着鼻两侧的沟渠,滑进她蚕蛹般蠕动的唇。“今天请你过来,就是想让你给我出出主意,我现在怀着孕他是不是不能提离婚,万一他非要离,怎样我才能保证我和孩子的权益?”
“他给你提离婚了?”
女主人停顿了下,说,“对,前段时间,他给我提过一回。”
柳青很想知道郭萍所说的“前段时间”是哪个时间,几天前,还是两、三个月前。但她不能细问。虽然她笃定郭萍已经知道,但她还是得假设不知情。不管她是不是在演戏,她打定主意配合下去,把这里当作法庭,当作她的战场,最糟糕的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他不是一次两次,太多次了,我早已经厌倦。”女人看着女律师说,“本来,我打算同意离婚,可谁想到孩子会在这个时候来呢。我们这么多年想要孩子却没有,既然现在来了,我不想离了,我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很多女人都是这样想的吧。“你会帮我的是吗?”女人可怜巴巴的。柳青只能点头。“这次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她抚摸下自己的肚子,“我肯定跟他离。”
“你可以不要这个孩子。”
柳青冲口而出,说完她就后悔,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郭萍一直瞧自己的肚子,好久她才抬起头来,眼睛戳在虚空,漫漶着霜意,有一小部分飘向柳青。“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这句话又让柳青恍惚起来,如果她是个妖怪,那此刻照妖镜又转到她这边。她想9b816863190c6df65c548496e9b48e61e8db1e42d80a13357d82ed63f59962fa问,但有口气没接上来,就没出声,疲惫的眼神钩住郭萍。她想,赶紧摊牌吧。赶紧的!
“你不要笑话我,我跟踪过他们。他们经常在一家叫研吾纪的咖啡馆见面。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那女人是个电视台的记者。”
“年轻,漂亮,充满活力。”
柳青知道那家咖啡馆,既古典又现代的装饰风格,气氛暧昧。她和他去过,深陷在水样的沙发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柳青的后脊背有些凉,像浸在刚刚化开的冰水里。她圆润的屁股发轻,往下梭,双脚踝部在桌子底下交叉过来,又交叉过去。空调在那幅画的正上方,一遍遍拂弄她的脑门,每一遍都让她再次注意麦田上乱飞的乌鸦。
“那次我在外面站了三个多小时,是冬天,把我冻得都感冒了。”
“你咋不进去?”
“我怕进去了,搞得他没面子,那我们不就真的要离婚了吗。”
刚刚打起来的精神又一次软沓下来,像枯枝中的一条死蛇。柳青不清楚自己是可怜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为自己的虚伪感到可耻。她在想,她是怎么一步一步陷入这个泥淖的。现在,她不认为郭萍是在故意说谎,甚至她开始相信林嘉琛说的,郭萍是一个愚笨的女人。那个记者,柳青见过,在林嘉琛的办公室。当时,他们头挨着头在说什么。后来,他解释说,那个有着文艺气质的年轻女性是个记者,公司的一个项目是政府的十件实事之一,他是指挥长,女记者不过是来了解进展情况。
“从法律上来说,这种事情,除非现场发现,或者有直接证据,不然不能证明他们是那种关系。”柳青说这话的时候,感觉是在说给自己听,但显然说服不了自己。冰山之下的沟壑和皱褶、淤泥残渣,看不见,却真真实实存在着,堵在那儿。
“我有证据。”郭萍凑近叶柳青,她嗅到一丝丝熟悉的味道。“有天晚上,他在洗澡,那个女人发来短信,我看见了。你不知道柳律师,当时我的心都碎了。他保证了多少回在我面前,可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屎”字掷地有声,渗着狠劲儿。
柳青的心一凛——她好像窥见女人眼里恶的光芒。只一瞥,惊鸿掠过。柳青很想问,你都看见了什么。她艰难地忍住。十指交叉,皮肤之下排列整齐的骨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你是不是也很生气?我就知道,你是个律师,有正义感,你肯定会帮助我的。”
“我会。”她松开十指。
律师包里的电话终于响了。但她此刻倒不希望受到打扰,她想知道更多的细节。她拿出电话,是他,通讯录上的名字是嘉年华。女人不动声色地挂断。
“我耽误您时间了吧?”
“没事儿。”
“今天是周五,我想你应该会稍微轻松点儿,当然我知道,你们做律师的都很忙,周末也很忙……”
“没有,今天就一个案子,没什么事。”
“谢谢你柳律师!”她听出语气的真诚,说:“不要再说谢谢了,好吗?”她说这句话时倒也是真诚的,但她没有再说您不要叫我律师,叫我柳青就好的话。她们之间,谁该给谁说道歉,谁该给谁说谢谢呢。柳青脑子里浮现与林嘉琛的相遇。那是一场乡村民谣嘉年华音乐会,他是主办方代表,她是受邀嘉宾之一。见他第一眼,他的儒雅和俊朗就吸引了她。朴素的民谣,让她回到大学时代,回忆起诸多年少轻狂的美丽。最后持续十五分钟的烟花,将她想恋爱的一颗心推到高处。有好几个瞬间,她疑似脱离人间的纷扰,仰望洞穴外的苍穹,禁不住流下泪来。而那些个时节,恰巧他就在身旁。
“再来一杯?”郭萍取出一只咖啡胶囊,准备放进咖啡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手中幽蓝色的咖啡胶囊,女人想到她刚刚说的“胶囊”是药的名字。
“不了,喝多了睡不着。”
“那你吃点坚果,樱桃是我上午才买的,可新鲜了。”说着她捏起一枚递给她。她接过来,放进嘴里,并没觉得它有多甜。
“我们喝点红茶吧,红茶不影响睡眠。”说着,不等她回应,女主人就起身,“家里有很好的茶,都是人送给嘉琛的。有地道的正山小种,你等着。”第一次听郭萍唤那个男人叫嘉琛,随口而出的亲切,就像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隔阂。某个间隙,柳青在想那个割掉自己耳朵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画下这么多乌鸦?大片大片浓烈的色彩,翻卷着邪魅的激情,色彩之下隐藏的是什么,乌鸦飞走的仅仅是时间吗,还有凝固的陈旧的空间。
她在想,为什么自己还坐在这里,为什么乌鸦没有带走她。
她想知道的答案,似乎也已经知道。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现在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情。郭萍拿来两个杯子,一个暗红色锡皮小罐,打开,抓了一小撮深棕色茶梗,分别放进两个杯子里。桌上小米粉色的烧水壶冒着蒸气。郭萍取过来,往杯子里倒,一边说,“泡红茶最好用沸水,那些烫烫的水分子,让茶叶还没反应过来就奓开了,才香呢。”女人的动作娴熟,神情淡定,看不出刚刚还在泪眼婆娑。
屋里开始漫开红茶淡淡的松烟香味儿。
残存的咖啡味儿,渐次隐去。
茶汤色泽乌润,透澈,汤边有金黄色的光晕、小而密集的气泡。还真是好茶。柳青心里涌动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温情。她真希望此刻是在自己的家,坐在窗边的摇椅上,闭上眼睛,感受光从她的身上流过。水一样。云一样。
电话声把她拽回来。
她刻意把手机直立正对自己。郭萍刚刚饮了一口,抬眉望向她,用眼神示意她接电话。柳青说了声抱歉,拿着电话走到几步之外的阳台,把落地窗户在身后轻轻阖上。从郭萍的视角望过去,透过落地窗的木质方框,一节倾斜的三角形的光斑,正好滑落过女人健康有型的后背。
柳青听出林嘉琛喝了酒,口气就有点不耐。对方称出差提前回来,晚上到她那儿,还说想吃她做的阳春面。他听出她的反常,又说,出差前我暗示她了,这几天我就跟她彻底摊牌。青儿!他非常深情地唤她的名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感觉很不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停顿一会儿,又颤着声音说,我爱你。她不知何时竖起的块垒,坚定而庞大,称家里有客人,挂断电话。
她走回来,坐下,屁股把整个椅面占满。
“您是不是有事?”
郭萍问这句话的时候,柳青脑子一闪念,就说有个案子需要马上去单位,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但她嘴里冒出来的却是,没事儿。
男人给她说起过他和她的故事,俩人是大学同学,是她追的他,毕业后他计划去深圳,正要提分手,她宣告自己怀孕了。于是,他留在了这座城市,并很快和她结了婚。筹办婚礼时,她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有一次,他无意间说出心中的疑惑,说当初她可能就没怀孕,那只是她的一个伎俩。思绪到这儿,柳青一个激灵,目光投向她瘪瘪的肚腹,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们结婚有十几年了吧?”
“嗯,十六年了。”郭萍似乎能听出柳青的话中话,说,“当年我们是奉子成婚的,可不小心流了。”她苦笑一下,“之后就一直习惯性流产。这十几年就没停止过治疗,我和嘉琛都想要孩子。北京、上海、广州,还有长沙的大医院,跑了个遍,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我们。”郭萍停顿下来,咽部像是有什么卡住了,又说,“昨天我才拿到结果,你不知道,当时我就哭了。”她说着,两只眼穴吐出大粒大粒的泪水。
空气是一段一段的,切面有着不显眼的刀痕,它们充斥在接近黄昏的下午。柳青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今天安慰了她太多次,别别扭扭的)。后来终于说,“都会好起来的,你看,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指指她瘪瘪的肚子。
郭萍抹干净眼泪,兴奋地冲柳青点头,像鸡啄米。
“几个月了?”柳青举起杯子,似漫不经心地问。
“才两个月。”郭萍把手搁在肚子上。她的脸上有着即将做母亲的羞怯和向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或恐惧,或许她在竭力想象肚腹之下那个小生命,正在像春天一样绽放。柳青突然想起和眼前这个女人的初识。那时她充满勇气,义正词严,像个侠女。后来是她主动加她微信,还说,以后有什么法律上的事务,可以直接跟她联系。难不成,她会和那个邋遢的老头、超市收银员,共同设计一个圈套?惊悚悬疑电影?柳青望向郭萍,郭萍也正看着她,两人对上眼神,都给予对方一个安静的微笑。
郭萍笑起来两只眼角斜上,有点媚,好看起来。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跟自己演戏,还演上一年,如此煞费苦心,实在是没有必要吧。目的何在呢?脑子里一团乱麻,烦躁起来,柳青决定马上离开——念头刚起,门那边传来钥匙搅动的声音。
“嘉琛回来了。”
郭萍兴奋地跳起来,趿拉着拖鞋迎过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她听到她欣喜的声音,“你回来了!”听到打开鞋柜给他取拖鞋、听到包搁在橱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听到她帮他脱下外套的声音,窸窸窣窣,还有一记不经意的掌声,像是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土。柳青坐在原处,双手扭动手中的杯子,身子僵直——她在想,待会儿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想到他们原本才是一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刺痛。
郭萍没有注意林嘉琛脸上的表情,忙慌地介绍,这是柳律师,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律师,我今天请她到家里来坐坐。她提醒他,“你记得吗,我给你说过的,我们在超市认识的,当时她好厉害哦。”他应着,神情正常,就像真的第一次见,还向她伸过手来。两只手握了一下,旋即松开。
松开手的同时,男人埋怨的口吻:“家有客人也不早说?”
“你不是出差了吗,对了,咋今天就回了,不说明天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两只手一起把两侧肩上的头发往里卷(当然它们还是固执地弹回原处)。他说事情比较顺利。郭萍的眼睛一直没离开丈夫,释放热情的柔光。那是真正的高兴。那种高兴是装不出来的。就像他们还在新婚,刚刚的埋怨和痛恨,好似说别人的故事。
律师终于逮住个机会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郭萍过来拦她,“刚刚你还说没事儿的嘛,多坐会儿好吗,等下就在家里吃饭,嘉琛可会做菜了。”她侧脸望向林嘉琛,后者就说,“是啊是啊,我一来你就走,这多不好。”迟疑间,包被郭萍抢走,说,“我想起来了,冰箱里还有哈密瓜,等会儿啊。”说着人已雀跃着进了厨房。
他瞅准时机看她,眼里尽是问号。
她低头,看杯子里的茶水。
茶水旧了,颜色深黄,混浊。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这里,发个信息也行啊。”
林嘉琛眉头轻锁,话语急促,声音低沉,不像他俩单独在一起时那样从容、淡定,此刻倒像个做错事的少年。她回忆起他曾向她倾诉死亡婚姻的痛苦,那是一潭死水,越来越黏稠,坚硬,身处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只有半截。
“这个家,看起来还是满温馨的。”她环顾四处,避开他的眼光。
林嘉琛的双手抬至胸前,又垂下,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不是说家里有客人么……”这句话似乎更不适宜,柳青的一双凤眼,如蓄满毒汁的箭矢,倏地刺向他。女人的心里,第一次对自己、对眼前这个所谓的优质男人充满怀疑。不知道哪一个环节,让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事实上,刚刚见到他的瞬间,她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女记者,她很想问他,她都能想到他会怎样回答她,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女主人出来了,一盘黄橙橙的哈密瓜,垒成条状的小山,山上插着三根不锈钢小叉。柳青很不喜欢吃这种甜腻的水果。在推来阻去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早已不是自己,整个下午,她像个流离失所的人,像那群乌鸦中的一只,拼了命地翻动翅膀。可无论它们怎么挣扎,也飞不出那个伟大画家笔下的世界,难以逃离事先设置的命运。
“你们坐,我去换件衣服。”
柳青站起来,“我还是走吧,不打扰你们了。”郭萍伸手摁住她(格外坚定),说,“再等会儿。”接着用哈气般的声音对她说,“等下我要告诉他怀孕的事儿,你帮我看看他啥表情,如果他不管不顾,你要帮我批评他,从法律的角度提醒他。”柳青内心在嘶吼:“你可以自己看,自己批评啊,管我毛线事!”但没有,她面如平湖,像面对强词夺理的控方证人,竭力保持良好的修养和姿态。
“求求你!”美术老师的模样十分虔诚,不容拒绝。
如果是在演戏,奥斯卡奖非你莫属!
柳青决定留下来,或者说,潜意识,她想知道这场戏的结局会是什么。反正都演到这个份上了。她收回已经直立起来的身体,放松,她告诫自己。
沐了个浴,整个人格外清爽,一身垂感十足的浅灰色家居服,确实容易让女人上瘾。林嘉琛感受两个女人的目光,一个炽热,一个漠然。不经意似的,他就近坐在妻旁。妻把装有凉水的杯子推给他,顺手递给他一粒樱桃,他接过去,没吃,放回盘里。柳青想起他们一起吃樱桃。他用嘴喂她,等女人咬下果实,男人的唇叼着细梗慢慢收回……
“聊些什么呢?”他的眼睛在两个女人身上逡巡,微笑,自然。柳青感觉他像个充气娃娃,刚才不小心泄了气,这会儿恢复了原状,饱满的,精神抖擞的。
“你猜。”郭萍说。
“女人的世界我不懂。”想说句幽默的话,效果不佳,他习惯性用食指的关节处摁摁鼻翼——他的鼻子高挺,鼻孔像两个不易察觉的斜洞。她和他闹别扭,他手足无措时也这样。
“我刚才在给柳律师说,”郭萍停顿三秒,注视着他,放缓速度说,“我怀孕了。”声音沉静、坚定,音色在粉与红之间渐变。柳青注视着男人立体的五官,瞬间纵横交错,她分明听见“哐当”一声巨响,拽着眉心往下坠,就像扑棱了一下午的乌鸦,终于找到了方向。男人的脖子转向妻子(像一座锈蚀的巨型机器),嘴里不知嗫嚅什么。
柳青没有听清(尽管她竖起了耳朵)。
郭萍侧过脸来,对客人说:“柳律师,你不知道,我家嘉琛太想要孩子了,十几年了……”鼓胀的情绪让她两侧嘴角下塌,恍若垂挂千钧,难以自抑,哇的一声,充沛的哭声在屋里荡气回肠。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住女人圆润的双肩,妻子顺势扑进怀里。穿过妻子卷曲的发尾,林嘉琛看向柳青,眼神虚化,表情难以捉摸。柳青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剧情不断反转的戏。她的嘴角抹过一丝从容或自嘲的笑意——女记者也好,郭萍是否设局也罢,甚至林嘉琛爱不爱她……都是戏码,无不是麦田里翻飞的乌鸦。
柳青站起来往外走。这回没有人阻止她。人们沉浸在自己的剧情里。
柳青感觉走了很久。
等她终于走出单元门,一抹璀璨的金黄,在她脚下流溢,每一步都灼热得硌脚。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