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白云的天空,让这个中秋节感觉冷清、孤独。周武刚把车子停在解放路派出所停车位上,一个身着辅警服装的青年从派出所门厅里急速小跑着出来,大声嚷嚷这里不让停车。
周武不理会辅警,直直往里走。
辅警没拦住周武,这时五大三粗的所长薛思明从门厅跑出来。他见了周武很客气又开玩笑地说,您跟哪吒似的踩刹车的声音在楼上听得倍儿响。薛思明外号“薛大炮”,是周武的警校同学也是多年同事。
辅警见薛所长跟“哪吒”说话的意思,立马觉得眼前的这位不是一般人。
这小子叫什么?
嗨,小元。刚来的,比咱们刚进刑警队时候还冲。周武回头看了眼辅警小元。
这会儿工夫,一个满头白发的妇女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周武看这女人的架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干嘛的?周武问。
一个没解决问题的大嫂,经济纠纷,天天来。薛所长说。
周武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又看了一眼。他觉得蹊跷,找内勤民警要了楼下女人的询问调查笔录。薛大炮知道后对周武讲,你是刑侦专家,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个马婶儿子跟人家合伙做买卖,赔了,家里没钱了就抑郁了。做买卖输赢是正常事,她反倒要对方公司赔偿,还谎称公司绑架了他的儿子还杀了她没过门的儿媳妇,简直是在说梦话。
周武知道薛大炮是为自己好,不想给他添事,可是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种不对劲儿不是错觉是直觉。
周武没理会薛大炮,继续看案卷,问,这个大嫂要告的公司是不是有个绰号叫“何大神”的人?
何……对,姓何的已经是基石宇集团董事会主席了。
周武继续看卷宗,似乎没有什么发现。
薛所,马婶晕过去了。值班民警报告。
薛大炮跑了出去。
马婶叫马志萍,酱油厂的退休工人,单亲母亲,看上去像六十多岁,其实才五十二岁。她是为儿子来的,这样来了不走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派出所的民警们也都习惯了,有时候赶上饭口,薛所长还让民警给她打饭吃,她舍不得吃,回家给儿子送去。
周武问身边的民警,马婶到底为什么总来派出所?她到底有什么冤情?民警支支吾吾说,她儿子做生意赔光钱,她非说是骗子公司害的,可是他们有合同,她儿子的事咱们一点辙没有。她还非说骗她儿子公司的老板是恶势力黑社会的头子,要求咱们严惩。
周武到派出所一个星期了,三天一个班,出了几个警。周武发现马婶最近没来,薛所长说她住院了。
何全力,就是绰号叫“何大神”的那个家伙,过去是周武和他妻子兰敏的高中同学。何全力长得高大健硕,像个运动员,上学的时候学习差劲,但很有女人缘,包括兰敏,总是把作业给他抄,考试时候还给他递小纸条。
何全力没考上大学。他最讨厌的就是上学读书,他认为没用。高中毕业后,兰敏也断了跟他的联系。周武知道,兰敏喜欢何全力,即便是高中生那种可有可无的懵懂爱情。周武记得何全力说过,有了钱什么都会有的。
何全力高中毕业后跟父母干起早点铺的营生,他和他爸爸讲,干这个小买卖一辈子发不了财。后来,他带着两千块钱去了广州,半年后回来了,他衣衫褴褛的,父母以为他被抢劫了。可是他打开一只挎包,往床上一倒,一堆百元大钞铺到床上。爸妈都看傻了,父亲颤抖着嘴唇问,儿子你抢银行了?何全力瞪着眼气得说不出话。
何全力回来不久,就召集了几个辍学的社会小青年要干一番事业。他讲,哥几个跟我干,钱是关键;没钱,屁用没有。他还给小弟讲,到了广州和深圳,才知道啥地方是天堂,那里高楼入云,晚上灯火璀璨……
何全力带着几个小弟开了个基石宇物资再生公司。他找到中学语文老师,甜言蜜语加上礼品,把老师哄高兴了,老师利用自己的人脉帮他找人在工商局办了营业执照。其实他经营的就是废品回收,他是从深圳学来的新词“物资再生”。之后何全力在郊区租了个废弃厂房,开始指挥小弟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但他并不安于收废品,他告诉小弟,井盖、工厂里的废旧钢铁、电缆线,能收什么就收什么。
几个人尝到了顺手牵羊的甜头,收益颇丰,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不到一年,偷了几个“大票”发了笔财。此时,何全力又觉得靠这个发不了大财,必须得冒险,便动了郊区一个有色金属冶炼厂的主意,里应外合把厂里的贵金属往外倒腾,没到一年就挣了大钱。何全力的胆子越来越大,人员也开始壮大,借着收废品的伪装,扩大对企业工厂偷盗的范围,大多是买通工厂保卫干部或联防队员。三年工夫,他又有了新产业——三家足疗店和两个洗浴中心。一时间他咸鱼翻身,成了那一片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了钱的何全力野心更大了。
那会儿周武刚提拔为刑警队副队长,一次他带队蹲堵,成功抓捕了一伙盗贼。这伙正在实施犯罪的盗贼是何全力公司的员工,员工白天睡觉,晚上受何全力指使盗窃国家物资。
周武顺藤摸瓜抓捕了何全力,老同学的关系当然不会影响周武办案。最后法院判何全力一年零四个月有期徒刑。从此何全力就恨死了周武。
二
距离解放路派出所五百米,在建高档小区施工现场挖出好几块人体骨骼。是现场工人报的警。
负责警戒的周武忘了自己已被降职为一般民警,他的任务是阻止无关人员进入现场。他看刑警队侦查员忙碌着,实在憋屈,他冲到案发地和自己师父说,局长,师父,你让我也跟着勘察一下。师父看他一眼,没任何表情。他看师父没不同意,赶忙跑到现场跟侦察员忙碌起来。周武警校学的是痕检,还立过功,市局刑科所多次想调他,分局不放他这个“小神探”。
这是一具女性尸骨,大概二十多岁。他查看骨骼,仔细嗅着,死亡时间一个月左右……他一边勘验一边说,技术员看了一眼局长,局长点了点头。
分局刑警队的侦查员们心里明白,局长是给周武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周武躺在值班室床铺上自言自语还原作案现场,其实他不愿意在脑海里还原残忍的杀人现场,可是他的脑神经不由他控制地继续往下猜断……
他起身,叫醒了小元。
你来派出所多久了?
哦,周队,十个多月了。
你给我说说马婶的申诉。
周队,明天我带你去她家,可别跟薛所讲。
周武昏昏沉沉睡了两个钟头,他梦见了兰敏,看到了妻子恋恋不舍的样子,妻子好像说,我舍不得你和女儿……
马婶住的是街道给申请的廉租房,儿子强子因为生意全赔光了,就连他爸生前在企业分配的唯一房子都卖了。强子赔钱后得了抑郁症,整天不出屋在家里拿着手机,看着他和女朋友余思思的合影,一看就是一天,看累了,就唱《再度重相逢》:“简单爱你心所爱,世界也变得大了起来,所有花都为你开,所有景物也为了你安排,我们是如此的不同,肯定前世就已经深爱过,讲好了这一辈子,再度重相逢……”他反复唱,不停地唱。他妈妈要是不给他送吃的,他得饿死。他们娘俩每个月靠马婶一千多块的退休金和卖废品生活。马婶就一个愿望,把基石宇集团陷害他儿子的罪犯告倒,还他儿子清白,再把余思思找到,问个究竟,到底喜不喜欢强子。这些是居委会主任向周武讲述的。
中午下起了太阳雨,周武买了二斤肉包子和小元一起给马婶送去。小元没想到总吹胡子瞪眼的周队长心眼这么善良。
马婶接到包子有些激动,还有些不知所措,说,你们都是好警察,还有薛所长总是照顾我们娘俩。
周武递给强子几个热包子,强子好像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狼吞虎咽吃起来。周武有些心酸,瞧着他消瘦的脸庞和深凹的眼眶,周武心里隐隐感到这家人一定是受到了冤屈。
周武知道要想让强子张开嘴,得让他信任自己,今天先认识一下,他们拉了会儿家常,然后回到所里。
有线索吗?薛大炮阴阳怪气地问。
大炮,少跟老子摆官架子,老子不吃那一套,别忘了,上学时你就是我的手下,现在我落难,过后我再找你算账。
好好,你是我的领导,我只是提醒你,办你的无名尸骨案,别找马婶了。说完,转身走了。小元吓得跟在薛大炮身后,像是“告密”去了。
站在派出所二楼长长的过道里,大家都在忙碌,出来进去,你来我往,周武感到孤独、疲惫,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到底该怎么办?
三
周武在西河分局当刑警队队长可说是三起三落。2001年夏天,刚提拔他当副队长,他就拿了个处分。一个36岁的光棍男,他家对门邻居的傻闺女,常去他家玩他养的一只大黄猫,一来二去光棍男起了淫心……傻闺女父母报了警。周武太愤怒,把犯罪嫌疑人狠狠揍了一顿,得了个处分。他说,值了,为那个女孩出口气,值!
他被下派的派出所所在的中心区有一栋二层小楼,这栋小楼是意大利建筑风格的小洋楼,老辈人讲,是八国联军那阵子,意大利人设计建造的,那时被一个山西做大生意的资本家买来做商会,其实更主要的是做他的小妾公寓。后来被一个大军阀给占用了,再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是一个日本驻守少将司令官的住宅。刚解放时是公安分局临时办公地点,分局搬走了就是现在的派出所了。马路对面就是居民小区,走出这条马路左右两侧都是繁华的商业店铺。白天无比的喧嚣,到了午夜才能安静下来。每天大多的警情就是盗窃,其他就是打架、吵嘴等鸡毛蒜皮的事儿为主,全所三十几个民警和十几个辅警,忙得不亦乐乎。
周武又惹祸了,刚提拔为刑警队一把手,那天夜里在抓捕一伙赌博团伙时,一个赌徒用木棍打伤了年轻侦查员的头。正当他继续挥舞木棍打民警时,周武冲了上去,夺过木棍对赌徒打了下去,吓得那几个同伙一起跪地求饶。那个挨打的赌徒被送进了医院,虽然只是皮外伤,他却再次被问责处理。
他袭警在先,不信,您问一下现场的那几个赌徒。周武辩解道。
那也不行,你是警察,缉拿他就可以了。已经是分局副局长的师父又气又恼地说。
撤职,到派出所当普通民警。
周武说,我不后悔,他拒捕,还持械打民警,反了他了!
放屁!师父拿他没办法。
再说他和薛大炮。他俩是警校同学,过去他俩在刑警队,外号黑白双煞,还有些传奇故事。现在老同学又到一起了,而且薛大炮是他的领导,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从上警校周武就是班长,后来在刑警队,周武是探长,薛大炮一直是他的属下。再后来他被提拔为刑警队副队长,薛大炮到派出所当副所长。十八年过去了,今非昔比。
薛大炮对周武讲,我说老伙计,咱们都已经不惑之年了,稳当点行吗?
那个混蛋用棍子打咱弟兄,我忍不住。
你还要为咱闺女着想,你没有工作了,闺女怎么办,忘了兰敏说的了?
周武眼睛有些发红,别提兰敏,我进去了,你养着我闺女。
那还是2007年国庆节刚过,连轴转了几个月,周武带领侦查员破获了一起重大盗公案件,为企业追回上亿的损失。周武荣立了一等功,被提拔为刑警队队长,局长奖励他休假一周。他回家和妻子、女儿讲了休假的事儿,妻子兰敏高兴极了,干脆也请了几天假去看看大海,蓝色的大海。女儿都说了无数次想看海。周武和妻子想到一起去了,就在他们兴高采烈坐着出租车去机场的路上,意外发生了。一辆中巴车冲着他们的出租车驶来,出租司机和他妻子兰敏当场死亡,他不到六岁的女儿在他怀里重伤,他踹开车门,爬出来,那辆中巴车飞奔而去,他撕心裂肺地大声叫着……他疯狂寻找逃逸的中巴车,他甚至怀疑就是那伙盗公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干的,就是为了报复他。领导考虑到他的精神压力,让他回家休息。那个阶段安排薛大炮调回来当刑警队副队长。薛大炮一家像亲兄弟一样照顾他和女儿,周武女儿和薛大炮儿子像亲兄妹一样。
四
马婶的儿子张强,小名强子,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爸因为喝醉酒衣冠不整,被一个女的看见,说他耍流氓,当时社会正在“严打”,判了劳动教养三年,在劳改农场出来后就失踪了。马婶一个人带着强子过日子,强子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毕业顺利考上了财经大学。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梦想参军的愿望没有实现。他选择了自主创业,开了一家麻辣烫小吃店,招聘了一个外乡男同学帮忙一起干。为了不给母亲增加困难,他从网上了解到了一家叫基石宇集团旗下的邦尼小额贷款公司,贷了三万元款,合同规定是一年内连本带利偿还五万元人民币,他想凭借努力一年内偿还贷款。很快强强麻辣烫开业了。半年的工夫强子就把五万元的贷款还上了,没承想噩梦也从此拉开了。
强子在贷款过程中,结识了基石宇集团旗下的邦尼小额贷款公司的放贷员余思思。就在还款交易时,少男少女相爱了。余思思是南方来打工的女孩,甜美单纯可爱。强子和余思思讲,还上贷款就让她辞职,两个人一起经营强强麻辣烫小吃店,然后贷款买房子,买一套三室一厅两卫的大房子,让母亲一起住,余思思美滋滋地点了头。余思思跟公司递交辞职申请的时候,公司老板不同意,让她交出五十万元的培训费才能离职,否则,把她告到法院。
无奈强子和他们公司经理去理论。接待他的是一个东北口音的业务部刘经理。蛮横不讲理的刘经理,上前就给强子一个耳光,还大声嚷嚷讲,强子耍流氓,诱骗公司女职员,涉嫌猥亵妇女。他们还报了警。从那以后,余思思杳无音信,一度强子浑浑噩噩,掉入痴情的万丈深渊,他萎靡不振,精神恍惚,经常产生幻觉——余思思被刘经理侮辱了,孤苦伶仃一个人在风雪中喊着救命呀!救命呀!然而他没有一丁点力气解救她。做母亲的马婶看在眼里心里急呀,可是又不敢问儿子。
强强麻辣烫也让基石宇集团的邦尼小额贷款公司给强行霸占。他们的理由是,由于强子拐走了余思思,一个公司培养多年的骨干营销员,造成了公司重大经济损失,让强子赔偿一百万。强子在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把强强麻辣烫以四十万的价格抵押给邦尼小额贷款公司,同时他还负债了六十万元赔偿金,要在那里打工还债。
刚走上社会老实巴交的强子,只好忍气吞声,他也不好让母亲为他担心。一年多了,他不仅一分钱没有挣到,反而负债金额越来越多了。加之他思念余思思,一下子挺阳光健壮的青春小伙彻底垮了,他抑郁了,甚至害怕到他们公司上班,他们不仅不发工资给他,每天还要给他累加欠款的利息。强子受尽了人间折磨,他想到了死,可是母亲一个人怎么活?再有,余思思是死是活还下落不明,他还有责任,他咬着牙告诫自己一定苟且活着,寻人,讨回公道。
五
当周武得知无名尸骨就是余思思的时候,他震惊了,他昨夜梦里的线索,印证了他的推理。他愤怒了,握紧了拳头。他瘫坐在薛大炮办公室,把薛大炮给搞蒙了,周武,你哪儿不好受?
找到她家里人了吗?周武问。
嗯。
强子知道吗?他有嫌疑吗?
刑警队去找他了,还需要调查。薛大炮讲。
周武听薛大炮说刑警队去找强子了,立马跳了起来,小元,走,开车!
周武找到了战战兢兢的强子,强子躲在马婶的身后,马婶凶神恶煞般地站立在门前,谁也不敢靠近。
姓周的,你也是来抓我儿子的?他半年了,都不出这个屋子,他怎么去杀人?又怎么会杀自己爱人?
马婶,周队是帮强子来的。小元解释。
强子看到周武,一股怒火涌上头,我要给思思报仇,一定是他们杀害了思思,一定是他们!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他的怒吼让他的母亲和小元感到了震惊。
强子自打让基石宇集团掠夺了所有家产,就被推向了生活的深渊。加上余思思的失踪,他整个人陷入了绝望。听强子说,更骇人听闻的是在余思思失踪之前他们假借给余思思开欢送会,灌醉她,给她拍下不堪的照片,威胁她只要离开公司就曝光。无奈的余思思只好就范,继续帮助他们在网上骗取一些急着用钱的客户贷款,然后以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骗取更多的利息。他们主要诈骗的对象是学生,男学生还不起贷款,他们就招录为公司职员,以工资抵债。女学生就培养为客服,或直接安排到他们集团公司旗下的歌厅当小姐,要不就到洗浴中心当按摩小姐。
周武手在颤抖,他把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内心点燃了无比的愤怒。
强子说,有一天,他们在公司总部打了我,看我不服,还把我拽到九层的餐厅,他们告诉我何全力上面有人,让我管好自己的嘴。那个东北口音的打手刘经理说,你再告状,就弄死你。我害怕,真的害怕,他们往我嘴里塞辣椒粉,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我后悔向他们公司贷款三万块钱。
周武、薛大炮与其他警察一起回了局里,问讯过强子之后,几位负责案件的刑侦队警员在会议室开碰头会。大家沉默着,从门缝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烟雾,楼道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道。周武的师父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吸着烟,没有多少烟雾吐出来。满处呛人的烟草味也是薛大炮他们几个狠命向外吐出的烟雾。
刚才专案组的同志分析说了,凶手不可能是强子,他有半年不出屋了,再说他喜欢余思思,天天拿着手机看他们俩的合影,凶手应该另有他人。薛大炮说。
有,应该就是基石宇集团的那帮恶人,不把他们铲除,咱们市的老百姓没有安全感。周武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有证据?
没有。
没有你嚷嚷什么,坐下!局长数落着周武,又递给他一支烟堵住他的嘴。
整个屋里气氛又开始凝重,周武低着头无语。强子说他知道何全力上头有人。究竟上头是什么人?他和何全力的公司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局长发话,好了,刚才大家的分析有道理,关键是证据,我们是法治国家,一切要用证据办案,不能错怪一个好人,更不能放过罪大恶极的坏人,一定要尽快破案,给死者一个交代,给百姓一个交代,按照分工抓紧找线索。局长愠怒地讲。
周武要求单独和局长汇报,薛大炮看了一眼他,小元低下头没有言语,他也没有跟在薛大炮身后走,他停留在原地看着周武。周武说,小元,你留下。
周武详细地把到派出所以后的所闻所见,以及了解到的马婶、强子的遭遇进行汇报。局长握紧拳头顶着会议桌面,咬着牙说,证据,证据呀!姓何的现在是纳税大户、优秀企业家,已经不是那个收废品的小混混了。
六
一个月过去了,刑警队已经成功破获了余思思被害案件,凶手就是邦尼小额贷款公司东北口音的刘经理。他全部承认了自己和余思思谈恋爱,后余思思让公司职工张强给撬走了,他怀恨在心,殴打了张强,还逼迫余思思继续和他谈恋爱,否则杀死她。余思思念念不忘张强,他动了杀心,趁余思思没有防备,他用斧头砸她致死,事后埋在了他们集团开发的商品房建筑工地里。他承认自己因为恋情失败丧失理智,还恬不知耻地讲,他在埋余思思的时候,听见了她微微的求救声。他说,自己平日里有癫痫病,犯病的时候自己无法控制。最关键的是侦查员到精神病院调查,医院证明他确有间歇性精神病多年,伴随着自幼癫痫病。
一派胡言!周武又开始冲动。没有一点证据,让周武束手无策。可强子一句“他们上头有人”,现在就连自己最值得信任的战友薛大炮都有嫌疑。他感觉无助,找师父,他是局长,他又能怎样?他和此案有没有牵连呢?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他想去局里帮母子二人陈情,让领导重视,他的话会起作用吗?他又想到六年前兰敏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明天有四至五级大风,伴随着中雨,天气渐冷。今天气象预报员是个男播音员,他觉得有点像强子。周武脑子里都是强子恐惧的面容和焦虑的表情,他定睛一看,播音员不像强子,这是幻觉,他一直在想强子受的委屈摧残,更重要的是他不知如何帮他。强子和小元讲过,要不是舍不下母亲一个人在世上孤独,没有一个养老送终的人,他真想和他们拼命。之后他自我了断,去找余思思,做一对阴间夫妻。小元把他的话告诉了周武,他还说,这几天薛所没有询问他和周武的行动,他忙着和刑警队的侦查员一起整理余思思被害卷宗,那个杀害余思思的刘经理是神经病,很有可能免于刑事责任。
神经病当小额贷款公司经理,满口胡言!他冲着小元嚷嚷起来。
周武和小元再次找到马婶时,马婶正准备带强子去基石宇集团总部讨要说法。周武讲,既然你们有这样铲除恶人的决心,你们把案情详细地写下来,我替你们上递材料,申诉冤情。但是要有证据。强子听后像变了一个人,他现在像一个斗士,要和恶人殊死搏斗。
周武擦拭了一下眼角,让他们母子先坐下,商量一下对策。他的手机响了。薛大炮焦急地问,你在哪?局长让你赶紧回来,杀害余思思的犯罪嫌疑人死了。
杀害余思思的犯罪嫌疑人在拘留所吞食刀片自尽。大夫讲,送来晚了,他的刀片已经进入胃里。刚发现的线索中断,周武迷茫了,一起又一起案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本想材料准备好,他亲自上交,让上级领导重视,保护好张强母子,对犯罪嫌疑人再进一步讯问,一定有突破口。可是杀害余思思的罪犯畏罪自杀,案子又进入绝地。
听说何全力又找了上面的人。小元偷偷告诉周武。
周武急速走出派出所,上车,狠狠踹了脚油门,直奔基石宇集团总部。
基石宇集团就坐落在派出所辖区中心,距离派出所一千米左右,是刚解放那年建设的一栋九层高的百货商场,那个年月九层高楼带电梯,可是高大上的象征。随着时代发展,百货商场经营不下去了,让何全力公司给租赁下来成了他们集团的办公大楼。据说最近他们正在洽谈收购百货商场的股份,如果那样这栋有时代感的建筑将成为何全力的私人财产。
基石宇集团租赁后将整栋大楼进行了装修改造,成了这条闹市街区不夜城的翘楚,并且在顶层建筑了两层高的空中花园。到了夜晚这里灯火通明,大放光彩,犹如人间天堂。同时他们这里装饰了空中会所,有高档餐厅、包间KTV,还有洗浴中心。
周武直接把车开到灯光如晴日、金碧耀眼的基石宇集团总部门前,下车径直进了富丽堂皇的大厅,保安想阻拦一下问问,看着气势汹汹的他,他们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七
走出电梯,一个西装革履满脸通红、身材健硕的男子走出来,做出要拥抱的姿势说,老同学,你可是稀客,多年不见,欢迎光临。周武没有来得及躲闪,勉强让对方拥抱了一下。周武无动于衷立在原地说,哪敢见你呀,你现在是大人物了!
还是老样子,不留情面,黑脸包公,铁面无私。
我要是包公,早把你给斩了。
老同学真会说笑!请进,看看你都认识谁?何全力得意洋洋地推开了“999”龙凤厅包间。
坐在门口的薛大炮带着醉意说道,哥们,你来了,太好了。周武恨不得上前抽他几个大嘴巴子。他推开他伸出的手,双目瞪圆,冲着坐在正前方右侧面带愠怒的男子,没想到的是,周武的师父也在这里。
酒局陷入僵持,坐在中间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的手离开了身边穿着暴露的女子的肩膀。剑拔弩张之际,薛大炮踉踉跄跄过来,抱住周武往外拽,一不小心,重重地摔倒在地,头部正好磕在了金属门框上,血流了出来。
薛大炮用“流血事件”结束了尴尬的场面,他清醒过来对着周武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基石宇集团?
午夜,望着空中的星辰,离开基石宇的薛大炮和周武回忆了许多往事。
刚当上刑警队员一个月左右,周武和薛大炮执行蹲堵任务,某小区入室抢劫猖獗,那个时代没有视频监控,就是靠民警守夜蹲堵抓捕罪犯。秋日月黑风高,凌晨三点左右一个黑影从五层楼的窗户处攀爬而下,当黑影快要落地的刹那间,薛大炮和周武飞奔而上,擒拿盗贼。
薛大炮,周武二十年的老战友、生死之交的兄弟,也与何全力之流混在一起,还有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师父、老队长、现在的领导。周武内心刺痛,甚至恐慌。正义,必须是迟来的吗?
在基石宇集团门前,马婶和张强母子俩等待着讨要说法,多日来的悲痛与恐惧让马婶都要支撑不下去了。基石宇的打手保安此刻正在伺机对他们下手。马婶突然晕倒在张强怀里,围观的群众报警,薛大炮、周武赶来,120救护车都来了。已经昏倒在地的马婶和抱着母亲身体瘫在地上的强子,被医务人员抬上了救护车,基石宇集团门前张牙舞爪的打手缩回玻璃大门里面,愤怒的群众骂骂咧咧地握着拳头……
在医院里苏醒的马婶眼巴巴看着儿子欲哭无泪,她长叹了一口气说,儿呀,人活着咋就那么难呢?
何全力的助理,西装革履青年男子阿吉在主治医生陪同下走进了病房。强子看到他,先是一惊,马婶扭过头去,他们知道这个人是何全力的“走狗”,没有安好心。强子嚷嚷起来,有本事杀了我!
阿吉感到眼前的这双眼睛冒着血丝和仇恨,强子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张强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卡说,何总给你的补偿,看病用,再买套房子住。
张强哈哈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带着哀泣,带着麻木,他把卡重重地摔在地上。
八
周武把强子写的情况向上级组织汇报,这些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并责成成立了联合专案组,分局主管副局长周武的师父点将让周武进专案组。可是周武的心里对他和薛大炮在基石宇集团和何全力一伙推杯换盏的情景难以释怀。
何全力对着阿吉大发雷霆,不识抬举!把钱给薛大炮,让他摆平,否则,揭发他,他不是和那个姓周的生死之交吗?何全力疯狂了。他从经营废品回收公司起家,其实一直在灰色地带徘徊,干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去年他还成为本市纳税大户,他旗下的房地产开发生意最火,他现在的身价早已经突破十几亿了。他的过去,让他麻木不仁,有的时候让他胆战心惊,他知道当下用钱能够解决的就花钱买平安。他现在想尽量洗白自己,想成为慈善企业家、大集团总裁,他想尽一切办法和他犯下的罪孽“脱钩”。
现在的何全力不再是二十年前为了几块废铜烂铁打打杀杀的小青年了,步入不惑之年的他,健康的身材,显得儒雅潇洒、谈吐稳重,但是他内心对金钱的渴望已经膨胀至极。
何全力知道现在马婶和强子的案件社会舆论反响强烈,他必须用钱买通所有环节,尽快阻止事态的蔓延,这也是他经营庞大企业的经验和手段。但让他无奈的是,他的老同学周武油盐不进,与他势不两立,死磕到底,这是让他最为恼火,也是最为担心的。他知道兰敏的死,周武一定怀疑是他在幕后指使。何全力只是让刘经理教训一下周武一家人,没承想这个刘经理把事情搞砸。想到这里他头痛剧烈,周武、兰敏的影子纠缠着他,那些被他们残害的员工也向他索命。
九
天气渐冷,马婶身体已经恢复,但是他们母子的冤案深深镌刻在周武的心里,他无比惭愧。他的心里只刻着两个字——破案,如果不能为百姓主持公平正义,惩罚罪恶,那么人民警察的职责何在?
专案组开展侦查,第一分队负责侦办基石宇集团小额贷款所有账目审查;第二分队负责侦办基石宇集团员工突然失踪案件;第三分队侦办在社会产生强烈影响的张强母子举证基石宇其集团杀人、行贿、非法拘禁、残害员工和诈骗罪行的案件。
周武在他师父指挥的第三分队执行办案任务。现在强子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告诉周武,只要能为余思思报仇,他死而无憾。他还拜托周武,如果他有不测,被何全力一伙谋害,一定帮他照顾好母亲,把他的尸骨和余思思尸骨合葬。
周武心里知道找到何全力犯罪的证据困难重重,现在只有从外围开始找出蛛丝马迹。可是薛大炮以及所里的几个民警总是让周武放心不下,猜疑加重。他现在倒觉得辅警小元是一个得力助手,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搭档。领导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强子母子,做好他们母子所述情况的取证调查,深挖基石宇集团旗下公司的违法行为线索,将犯罪团伙一举歼灭。
经过周武和强子的耐心交谈,周武深入了解取证,掌握了很多线索,但是原有的突破点——刘经理已经死了。目前的线索就是助理阿吉,能否撬开他的嘴,周武也是没有把握。还是小元提醒,找薛大炮所长,他和阿吉走得近,也许能查到蛛丝马迹。周武说:“没用,薛大炮要是像以前一样秉公执法,还能让这案子挂账这么多年?”讲到这里,他就义愤填膺,就想把何全力一伙抓起来,为所有被他们残害的无辜生命伸张正义。他知道自己不是包公身边行侠仗义的展昭,不是古时的义士,自己是现代的一名执法者,要用法律的武器保卫社会的公平正义,调查出真相,给受害者一个交代,这比暴打何全力之流来得更加震慑。
周武与小元又分别到外省找到余思思父母,她母亲哭诉着女儿大学毕业后,非得独闯天下,酿成的灾难。她瘫在床上的父亲以泪洗面,口中一个劲儿“思思,思思”地喊。周武他们在当地公安机关的配合下,做了一些血液样本等证据的提取。
就在周武获取了大量的证据时候,一个爆炸性事件发生了——薛大炮被市纪委带走了。他妻子——市刑科所的技术员章玫匆匆忙忙找到周武,她递给周武一个沉甸甸的牛皮档案袋,上面写着“周武亲启”四个字。章玫说,周武,老薛说了,他想到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他做了他该做的,下面就靠你了。他说你是齐天大圣,专门捉妖。章玫哭着转过身,远去。周武愣愣地举着档案袋,他没有打开,他也没有抬起头看一眼远去的老同学,他为自己二十年来的战友惋惜、痛惜和无奈。周武颤抖的双手拆开了那份无比沉重的档案袋,厚厚的信件,还有一个笔记本、两把钥匙。
十
老周:
我可不是你担心的那种贪官、黑恶势力的保护伞。我是没有办法,才用此下策,我要用我的身家性命和清白铲除这帮恶魔。
这几年我一直和何全力的基石宇集团恶势力斗争,然而苦于没有证据,失败像一把无形的刀子把我的心挖出了一个洞,我也知道扳倒他们犯罪集团并不容易,每次有了线索都会突然中断,不了了之。
我故意被他们拉下水的那天,就是马婶来派出所报案那天。她只是说就是何全力指使他的手下流氓地痞把他儿子打成重伤,张强整个人都抑郁了,一提起邦尼小额贷款公司,他就缩成一团,如果提及余思思,他就哭成泪人。我当时很气愤,安排相关调查,并且报告了咱们的师父。可他告诫我,还想进步吗?别跟周武一样“死拧”。
何全力犯罪证据的确无法收集,阻碍重重,这些事儿慢慢会浮出水面的。
在你身上我依然看到了警察维护正义的忠诚,你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我坚信!我让章玫交给你的信件,以及一个账目本、两把钥匙,收到后,读完这封信,你立即找上级领导,把这几年我搜集的证据交给他们,然后,你配合相关部门立即抓捕何全力、助理阿吉,还有他的现任妻子陆可心,控制他所有的员工,特别是他的艾欣生物研究所、久铭中医医馆,我有证据证明这两个单位是隐藏的制毒机构,材料在我的办公室。
这几年他行贿我现金人民币400万元,购物卡累计50万元,全部在所里我的更衣室的保险柜里。另外还有名表、玉器首饰、名贵药材等,你仔细看笔记本里的账单,清清楚楚,绝无遗漏,把这些全部交给组织,算是我自首。
老同学、老战友、老哥们,请允许我还这样称呼你,我没有辜负组织的培养教育,只是我办案的手段是错误的。为了迟来的正义,我当时只能出此下策。我接受组织和法律的处罚、审判,但是能为马婶、强子惩恶申冤,我也无憾!替我安慰章玫和孩子。
握手!
你的战友:薛思明
周武原地站立着,他不知道怎样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拨通了专案组领导的电话,要求在多人见证下,提取薛思明搜集的证据和赃物。
薛思明为了尽快破案,这两年来深入犯罪集团内部获取基石宇集团和何全力的犯罪证据,用证据狠狠地打击了他们所有的犯罪行为,同时也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腐败分子绳之以法。他深知自己这样做是违法的,但看到马婶、强子的苦难,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只有这样协助周武再深入侦办,尽快结案,帮助他们走出被迫害的日子。
专案组把基石宇集团何全力、助理阿吉以及他妻子陆可心等一干人员刑事拘留。案子进展顺利,周武他们突破了基石宇集团法人代表陆可心的心理防线,她主动承认了他们旗下的生物研究所和中医医馆制毒的罪行。
狡猾的何全力在审讯室里狡辩、对抗,他幻想等待“上头”的救援。他一会儿佯装胃痛,一会儿拒绝配合审讯。他说,他在深圳打工时被一群流氓地痞殴打导致后遗症,他有神经系统的并发症,他还要求去医院鉴定他是有精神病史的人。在何全力负隅顽抗时,这天清晨周武又遭受了一个重大的打击,他的师父、分局副局长,也被公安带走调查,说明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参与了犯罪集团的罪行。他昨天值班,今天早晨还在分局食堂用过早餐。
薛思明得到消息和负责办案的公安人员说,他没有一点忏悔吗?这是薛思明最在意的问题,他的自我牺牲——以一名唤醒者的名义维护司法公正,能否达到惩治恶势力的目的?他为周武担忧。
何全力忍受不了牢狱之灾,他在拘留所大嚷大闹,他还说是周武报复他,联合薛大炮一起陷害他,他要告周武徇私枉法。
周武他们经过艰难的审讯,终于攻破何全力集团的下属员工的心理防线,掌握了他指使手下杀人的证据。
在一次审讯中何全力突然耷拉下脑袋,再没有开口。何全力死于突发脑出血。
何全力的妻子陆可心主动交代了集团的各种罪行,还揭发了何全力全部犯罪事实。基石宇集团的非法所得,除了赔偿被害人款项,其余资产全部上缴国库。
穆继文,1966年出生,北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第四届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及诗歌作品散见于《飞天》《大家》《天津文学》《小说林》《鸭绿江》《延河》《海燕》《民族文汇》《海外文摘》《湛江文学》《连云港文学》《牡丹》《长城文艺》《诗歌月刊》等刊,入选多种文学选本,著有随笔集《辣笔励思录》,诗集《午夜的风》《走近红土地》,中篇小说集《悬案》《坚不可摧》等。获多种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