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2024-10-29 00:00:00刘功业
天津文学 2024年9期

1

一幅大画,铺天盖地。云天浩渺,大地苍凉,带着深蕴的厚重感。苍翠层叠,雾岚萦绕,洋溢着山川田野的气息。画的右上方,他用“赵体”题了两句唐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行云流水,没有迟滞,一气呵成。

然后,放下笔,颇有些得意地欣赏起来。就像那个在白云悠悠的黄鹤楼上才志相宜,慨叹古今的盛唐诗人。

但是,他感觉那不是真实的他。真实的他,像那纠结的云团,像那湍急的漩涡,看不清来路,又辨不明去处。他正在画中匆匆行走,眉头紧皱。他边饮边唱,左手酒杯,右手画笔,颇有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意味。所有的景物,所有的色彩笔墨都是他的士卒和追随者。这很有几分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在大战风车的画风,却又充满着痛苦和矛盾。

那幅画,就长久地在他的天空里悬浮着。他伸出的双臂,高举着,天空却总是那么辽远。奔走于山川四野,他的脚步从未停顿,却总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那从大山重岭间奔流而出的河水,激荡起层层晦暗不明的漩涡。

他当然不是堂吉诃德,不是除暴安良的猛将,也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一族。

他痴情山水,迷恋行走,更像是生命的驱使。他不仅仅是为了画出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更想画出梦中所知、梦中所求却似乎平生而未见的画面,追问自己童年的真相、故乡的所在,驱逐生命中的暗影,连缀起时光里被遮蔽或者被遗忘的基因片段。

他失忆了。现在,他活在他的梦中。他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他活在自己的痛苦里。

乡关何处?亲人何在?梦中的乡关,如一个又一个纠缠不清的漩涡,不断让他深陷其中,让他挣脱不开。

他只是一个想回家的人。这世间,肯定有一片土地,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想知道自己的故乡之地、亲人信息,自己姓甚名谁,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可回家的路,道阻且长,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他是个画家、教授,课业授徒,答疑解惑,却回答不了自己心中的提问、梦中的困惑。他写生,写意,写人物,写苍生,更追求写出自己内心的纠结与困惑、孤傲与挣扎,却总是走不出那幅画的意境,也走不出自己的梦乡。自然的大地,总是那么辽阔,而精神的追寻,总是还有更远的远方,远到他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远到他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的家,就在梦里。他则被困在那个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失忆,更像一种自我安慰,自我保护。让他的精神旨归,有一条安全的河道。

他看似随手一指,就朝着那个方向,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按照梦中的启示、心中的灵感。他面色焦虑,他步履匆匆,他身心疲惫,却又孜孜不倦地奔走着、寻找着。

他不时地问大地,问苍天,问自己,我来自哪里?我要去往何处?

不用管天涯何处,不去问路在何方。他也用不着掏出口袋里的写生本子,再研究一番。数十年来,那上面的画稿早就烂熟于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图景、每一个人物,都是熟悉的,真切感受到的,但也是模糊的,虚化的,被不断补充和重构的。

很多时候,他需要一路走访,不时询问。很多时候,他不顾别人眼中的诧异和鄙夷,自顾自地走着。或者,随地坐下来,拿出纸笔,支起画架。看着眼前景物,想着梦中所思,长久埋头于自己的世界里。

一幅一幅的杰出作品,就这样在路上的行走中诞生。以惊异世人的厚重和新鲜感,获得同行专家们的惊喜和好评,也获得官方的高度重视。

那幅画,既可大,也可小,云天寂寥,心中浩瀚。小到微缩成一粒尘埃、一粒沙子、一块石头,或者一叶青草、一颗果实、一棵孤独望天的水杉。

他的大脑里,飞沙走石,风暴狂野。更多的景色被他的画捕捉到,写实求真,细腻生动。又被梦中神秘的手撕碎,打乱,形象扭曲,人兽缠斗,景物错置。

这时候,他往往浑身大汗淋漓,脑子搅成一团乱麻、一盆糨子。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失去了他渴望知道的样子。

那些笔墨和线条,仿佛有了灵性,有了魔力。在和自己的缠斗中,他的世界里,只剩了痛感沁入了血肉,无边无际地吞噬了一切。

于是,创作的过程每一次都是一种挑战、一种升华、一种超越,也是一种折磨。

每一幅作品,都越来越难以顺畅地完成。对美获得重新解读的快感,也透过纸背,对他反噬。

他只能暂时扔掉画笔,大口喘息,或者,昏昏欲睡。

但是,他难以安睡。疲惫不堪的他,恍若耗尽了心力。

2

几道闪电,一声惊雷,山中的茅屋,山前的竹林,山下的池塘,在暴雨中越来越汹涌的流水,流水中离他越来越远的亲人……

风寒潇潇,大水滔滔。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推涌着他,又一次次地吞没他,他拼命地挣扎着。

又是相似的情景,又是坠入恐怖的黑暗中。

刚过夜半,他又被噩梦惊醒了。

焦虑、不安、悲观、抑郁、重度失眠、情绪低落——这都是病症。对此,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多年前,他就发现自己有了这个难治的怪病。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浮动起许多怪异的幻影。他强迫自己入睡,很快,无休无止的梦,就会缠上来。总是杂乱无章,毫无征兆,也毫无缘由。好不容易沉沉睡去,往往也会轻易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又似乎只剩几缕渐自远去的残影。梦中的残影,抓不住,记不清,让他又陷入更大的混沌之中。

后来,症候越来越严重,也没少找医生诊病吃药,效果并不明显。醒了比没睡之前更累。数过多少只羊,都不管用。如果不吃几粒药片相助,实在难以入睡,生活质量不满意,睡眠质量就更谈不上了。

记忆中,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着篦匠箱子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在院前田坝里劳作的女子,就是他的亲娘。和他嬉笑玩闹,又要哄着他,让着他的,就是他的姐姐。

他想说,那就是他的家。那些人,就是他的亲人。可是,梦中醒来,眼前依然黑暗,伸出手摸来摸去,还是空空荡荡。这是梦中的残影,还是眼前的实景?他已分辨不清。

他的脑海里,有好几个家。大山深处的,平原河湾的,海浪宁静的,都市高楼的。但他记忆里的家,都是梦的碎片。像意象,像灵感,像坚硬的寒冰,又像温暖的流水。星光月光,总能让暗夜沉沉的心灵,升起一抹亮色。却又那么凌乱破碎,难以拼凑完整。

瞻望乡关,何心天地?乡关之思,痛彻心扉。残梦中,他不知自己是幻化成一只啼鸣的黄鹤,还是那个乘着黄鹤,越飞越远的离人?他是已经超脱人世,升仙飞天了吗?

神游天外的他,看江面烟波浩渺更使人烦愁!那不是他的忧思,他的烦愁,他的疼痛吗?怎么成了唐朝诗人崔颢的固定形象,怎么是他站在黄鹤楼上看着烟波浩渺的滔滔长江大发感慨了哦?

梦中的他,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家乡。

那是一座怎样的山?山上的庙宇、半山的茅屋、蓊郁的竹林、山脚的湖塘,这些年,在山水间行走,遇到这样的地方他都要多看几眼,多问几句,多住几天,和梦中的残片对一对号。这么多年,他多么渴望梦中的父亲在临出远门之前用坚强有力的手臂再把他抱一抱,举高高。父亲托着他,抱着他,温暖的阳光里,像看着一块透亮的碧玉,皮肤莹洁,小手小脚,娇嫩得像一块嫩豆腐,不敢太过用力。母亲的秀发在头上盘起来,茸茸的细发带着清晨的迷蒙,母亲的怀抱里总是有着令他安然的奶香。他在摇篮里的样子一定很呆很萌,母亲手脚勤快地在院坝里忙碌着,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旁边,一条大狗忠实地卧在脚边,即使起来左右转圈圈,也不会走出太远的距离。

他的家,该有一块块在山石间、坡坎上开垦出来的田地,每一块都不很大,或者说很小。一棵南瓜秧就能爬满,大南瓜会在田埂外面伸头探脑。田畦里,或种着青菜,或植着稻谷,还有葫芦架、扁豆花、石榴树。他从喃喃自语,呜呜啦啦学会了奶声奶气地说话,从在地上乱爬到能和姐姐一起在院坝里外玩耍。一群鸡鸭闹着,一只大狗跟着,茂林修竹,薄雾弥漫,山泉水流过屋前……

他想说,他也有美好的童年,就喜欢坐在一只大盆里洗澡,在山脚下父亲修的一座山塘里戏水。只是他梦中的山塘,天天都会把从大山里流出的山泉水蓄得满满的,塘口那里,父亲绑着长长的毛竹竿,只让山泉水从竹竿缝隙里流过,一群群的鱼儿就留在湾塘里,他就随着鱼儿在水里游,坐在大澡盆里和姐姐一起玩水、看鸟、抓鱼,赶着大狗追兔子,坡上岭下地疯跑。

他就是这样一天天地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成长的吗?

记忆里,家里的大澡盆是父亲用竹子一片一片箍起来的,手艺精湛。盆边还有用竹子精心编织的把手。坐在大竹盆里洗澡玩水,是他最喜欢的事情,往往就玩起来忘了早晚。

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个家的?父亲的背影、脸上的胡楂儿,母亲的笑容、母亲的怀抱怎么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追着喊爹爹,追着喊姆妈,却总也追不上,看不清,任他们在雷鸣电闪中越走越远。

长大后的他,又去了哪里?

3

那幅画,是他回家的路。早就被他做成一幅拼图,放在口袋里,不时地揣摩着,随时地补充着。每一片,都似乎熟稔于心,又似乎需要重新认识。他总是在努力地拼起来,想拼完整,想拼成一幅无愧于心、对得起梦的图画,拼成一段完美圆满的人生。

但是,理想丰满,现实残酷。他的回家之路、寻梦之旅总是支离破碎,令他充满自责,沉溺于更深的痛苦中。

屋外,雷电交加,大雨如注。芭蕉树的叶子在风雨中挣扎。

这是南方雨季里一个平常的夜晚。

睡梦中的他眉头紧皱。

他窘迫,他不堪,他无助,他竟然还在大声地哭喊——哭得涕泪滂沱,喊得声嘶力竭。

他不是喜欢水的吗?他喜欢在河塘里戏水,他喜欢在湖水里游泳,他喜欢看大海的波浪起伏,汹涌澎湃,渺远无极。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却又变得怕河塘,怕溪流,怕惊雷,怕闪电,甚至还怕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天。

即使在沉睡中,他似乎也在厌恶和痛恨自己的这副样子。

而她,在想,这大风大雨的夜晚,本该娇弱无助,寻求安慰和庇护的,不应该是她的样子吗?而他,此刻,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让她有所倚靠的男人!他却蜷缩一团,似乎受了多大委屈,多大惊吓似的。

这是多么复杂矛盾的性格。这是多么复杂矛盾的一个男人。他的人生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有些怜惜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么大个人,经常在山水间行走的画家,还怕打雷,怕下雨,在梦中吓得大喊大叫的样子,她就不由嗤的一声轻笑了。

被噩梦惊醒的他,更像一个孩子,享受着她的脆如银铃的笑声和一双小手传递过来的温柔。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一只手插在她的怀里,无意识地用力,揉搓着她丰满坚挺的胸部。他的身体又颤抖了很久才缓过劲来。然后,他就眼睛大睁着,侧脸看她一眼,又转头看着房顶出神。不知多久,他才又昏沉沉地睡去。

她的手,极致温柔,也极致细腻,嫩嫩软软的感觉。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他的赤裸如铁的身体。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此刻,才是个需要呵护、渴望关爱的娇弱的孩子。

这时候,天然的母性在放射出光辉。她更像一位母亲,像一个姐姐,而不只是他萍水相逢旅途中的情人。也许,她和他,连情人都算不上。

山高水长,人生苦短。茫茫陌路,各奔东西,从此再不相见?记得在她刚读过的一本《习惯温暖》的书里,一位她喜欢的作家写到,“谁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再一个人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途中会不断遇到一些人,他们陪你走上一段,但是走着走着就散了,然后又有一些新的旅伴加入,只是当你抵达目的地时,发现剩下的还是你自己”。

作家所写的那种独坐黄昏的悲凉,也许就是人生本来的底色吧。不然,她怎么会有哪怕不属于这个年龄段也会生出的苦恼和郁结呢?这难免有些莫名的悲哀。

她自认还年轻,算得上青春如玉,年龄的焦虑感并不明显。他呢?他大好多岁?再大也不过中年吧?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生活,享受岁月时光。

但是,她从来不是妈妈期望的乖乖女,而是我行我素,率性随心。所以,才没被社会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吧?

她珍惜眼前的美好,无论如何,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都是值得的。一场淋漓尽致的欢爱,不仅仅是肉体的自由释放,更是心灵的呼唤,是精神的盛典。就像星辰大海,是灵魂在苍茫云海间的彼此回应。

从他的画,他的行止,他的焦虑,可以看出,他这个人的心思太重了,身上背负的压力太大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还是沉浸在这快意和沉醉中先享受吧。享受当下比相守未来更容易释怀。

其他事,慢慢来。她对自己有信心。

她并不奢望过多。一切随缘,一切随心,一切随性。这不是任性,而更多的是无奈。生活中,如果太纠结那些不如意,就失去了快乐。人生本苦,肉体和心灵都被烟火人间的苦难腌渍得透透的,如果可以保持一种良好的心态,以快乐为终极,又何乐而不为呢?

并不是所有的相遇,就必须相守。并不是所有的相爱,都要走向圆满。也许,短暂的人生中,有小小的一段路,会有一个值得遇见的人,就已经足够。

他比她大多少?不知道。他的额头已有几道深深的横纹,记录了人生曾经的坎坷,像山石上被风尘岁月刻蚀过的肌理。他的胡茬坚硬,这更让他具有一种男子气概。她把脸贴向他的面颊,让娇嫩的皮肤轻轻地在男人的胡茬上滑动着。心里一阵阵如电流击穿的酥麻感。

他来自哪里?他像是她刻在血肉里期盼已久的情人,又像来自未来世界,从未见过的强者。可是,看他沉睡在她怀里的样子,梦中的呻吟,痛苦的呓语,这不就是一个需要躺在妈妈怀抱里安睡的孩子吗?娇宠、任性,有着天真烂漫的童年。

他有天真烂漫的童年吗?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她摸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呼吸也已平顺下来。

4

一人、一狗、一辆车、一个背包,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家当吗?

他就是这样信念坚定,行走四方,漫游天下的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想着他是不是就是这样不管晨昏,冒着风雨,沿着一条又一条山道,走了好久好久,从远方一路向她走来的呢?

这种相遇,如此美好,令人陶醉,也令人窒息。

她不敢相信,生活会给她这样的馈赠。她已经无数次地在心里问着——

他,来自哪里?

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度过怎样的童年?

他有过爱他疼他的亲人吗?

他有知他、懂他、疼他、恋他、愿意和他一起到海边看星星的爱人吗?

他有愿意体贴他、爱护他、渴望与他相遇而不求相守的女人吗?

梦中,他也在问自己,他的那个被父亲撑起的、被母亲照护着的家在哪里呢?

她,他身边的她,她欢快的笑声,她温热的小手。他又想起他的姐姐了。

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姐姐丢失了的?是那天的暴雨,是那场洪水吗?姐姐不是和他一起坐进大澡盆里,蒙着黑油布逃出来了吗?姐姐紧紧抱住他,他吓坏了,水冷天凉,雷电交加,他在姐姐怀里不住地发抖。

后来呢?可是后来呢?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他的家园,冲走了他和姐姐吗?他的爹娘还好吗?他们不是进山干活去了吗?

很多年了,他几乎都忘了爹娘,忘了姐姐,也忘了那天的大暴雨和大洪水。

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片大湖里。流水汹涌,把他抛起来,又狠狠地摔下去。他被海一样的波涛蹂躏着,也被海一样的温柔呵护着。

爷爷早就说过,他是爷爷从水里捡来的孩子。他的“救命恩人”是一只叫大黑的狗。

“爷爷!爷爷!”

他在梦中一遍遍地呼喊着。

他的记忆里,最真实的是关于一条大黑狗和一位老人的故事,这似乎又是另一段梦境。他在浑浊的水中昏昏欲睡。

平静的水边。温暖的草地。阳光和被阳光洗得明晃晃的大湖。一条光芒万丈的道路从湖面一直铺展到辽阔的远方。

身旁,一条大黑狗呼呼大睡。一位笑眯眯的老爷爷正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地看着他,满脸都是笑意,像极了神话里的老神仙。

湖边,一座小小的屋子成了他醒来后的新家。

爷爷说,不知道他多大了,住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原来,生日都是母亲帮他记着的。到了生日,会给他煮一碗面条,还卧上一个红鸡蛋,再滴上几滴野蜂蜜。可香了。

爷爷说,你是芒种节刚过收了稻子后的大雨里冲来的,就按芒种这天做生日吧。今天,爷爷给你煮碗鸡蛋面吧,热乎乎的,喝了驱寒气。

他喝了鸡蛋面汤,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怎么就能靠着那只竹子做的大澡盆救回了一条命?可是,一直抓着澡盆和他一起被洪水冲下来的姐姐却不见了。那只澡盆,沾满泥水,真奇怪,除了有些磕碰伤痕,竟然没破没散。

爷爷说,他就是一个天降的神童,是神给爷爷送来的礼物。爷爷早把竹澡盆清洗干净,把破损之处,又用竹皮补好,刷好桐油,晾晒在阳光里。

他后来才知道,是大黑狗从翻滚的湖水中把他救上岸来的。大黑,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个大湖四面来水,那几天里,暴雨滂沱。他来自哪里?四面大山,沟谷纵横,山溪奔腾。

有一座运化肥、煤炭、粮食的小码头,连着湖。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通往远处青草连碧、稻荷飘香的田地。

爷爷教他识字、背书、画画。爷爷的书,都印在脑子里。神话故事、千字文、千家诗、唐诗、宋词,以及外国的孩子们的生活。爷爷教他,“求学将以致用,读书贵在虚心”。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爷爷是个大画家、大教授,却不知为什么,会沦落在这片土地上看仓库、守码头。爷爷也想帮他找到爸妈,找到家,找到他也被洪水冲下大山来的姐姐。但是,因为年龄和身体原因,爷爷无法走得更远。

他的生命里,从此,只剩下爷爷和大黑。

爷爷的故事,是一本大书。很多时候,爷爷给他讲城里的人,城里的事。说等他长大了,也要去城里读书才有出息。

大黑后来老了。他和爷爷把大黑就葬在了湖边向阳坡的草地上。爷爷又找人要来一只小黑陪他玩,不到两年,就又长成了大黑。

可是,他,到底是谁的儿子?谁,又是他的亲人啊?

脚印和影子,故乡和云朵,竹林和大山,湖塘和月光,那么多的美好,都在岁月中消失不见了。

5

爷爷落实政策后,老宅退回来了,收藏退回来一部分。儿子、女儿都拿到了一笔钱,就去了国外留学,然后就是定居,拿绿卡,就再也不回来了。因为多年的分离,子女对老人没有多少感情。爷爷的夫人,当年热衷于社会活动,甚至庆幸早就与他分手。从此就是路人,再无瓜葛。爷爷的晚年很孤独,去学校教教书或者在家里带几个学生。尽管挂了很多头衔,但他谢绝参加一切社会活动。尽管他的书画作品因为稀缺,炒出天价,但是他一张不卖。多少拍卖行、掮客来说和,他就是一口回绝。说钱够花就行,还不至于卖画为生。这成了怪癖。一位弟子把他在课堂授课时随手画的一幅画悄悄拿走了,后来,不知什么渠道,流到了香港,在拍卖行引起轰动,爆了冷门。为此,他把那个弟子赶出了师门。这几乎冷血的怪癖,让他朋友很少,几乎与世隔绝,比他在那大湖边生活的时候还要孤独。

只有他,和爷爷生活在一起。

他是什么时候突然失忆的?又是什么时候又开始有了凌乱的记忆的呢?

是他读完大学,踏进社会的时候吗?是抚养他长大的爷爷的儿子和女儿出国不归,哪怕爷爷病重也呼唤不回来他们的时候吗?病重之中,垂垂老矣的爷爷,想起亲生的子女却千呼万唤不回来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痛苦。

爷爷立下遗嘱,把他所有的字画和家藏文物,都捐给国家博物馆收藏,不参与商业拍卖,也不允许子女售卖。爷爷就是这样的怪脾气。他是画界独有的高洁之士,独享一份决绝的盛名。有人明里暗里地骂他,他都置之不理,装听不见。听见了,就给你骂回去!反正他就是这样,有这个资格。你的面子值几个钱?还就不给你面子!

这个世俗社会,人情交际。也有谁谁的一幅字,可以换个社会地位的传说。可是,对不起,他绝不做这样的人。

儿女亲情,儿女亲情,亲情比什么财富都宝贵啊!

和他最亲最亲的爷爷走了。

那天,大雪飘飞,天色阴沉。那是那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

他不想住在爷爷留下的房子里。他想完成爷爷的夙愿,把爷爷的故居搞成一个纪念馆。爷爷在故乡是个名人,耕读传家。在京城,也是名人,文史皆工。要把爷爷的这件事做好,修缮房屋,整理资料,需要很多准备。

这段时间,除了带学生,他忽然就闲下来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就想起来要回家了。其实,从知道爷爷要把房子留给他,他却想把爷爷的房子建成纪念馆,他和妻子就有了矛盾。谁不知道京城的房子是天价?还是这老城里,商业区,有这么一套房子,那是什么社会地位?

现在,哼!你是怎么想的,说搬出去就搬出去啊?你是谁啊?你长本事了是吧?还想要自己费心巴力地找房子,这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这算怎么一回事?好说也不好听啊。

妻子说不通他。来横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她软磨硬泡,耍起了惯用的小性子,想让他哄她,要哄好她就要听她的。平时哦,都是他宠她,这小伎俩往常一试一个准儿,现在却不灵了,百试也不灵了。他就是一个死理,这是爷爷的遗产,我要替爷爷管好、用好,而不是自己占下来。

“爷爷不是那个意思!”

“爷爷是哪个意思?”

“爷爷是哪个意思你不知道哦?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爷爷什么意思你有我知道吗?”

两人从在校园里谈恋爱那时候,他就是一切都服从的态度。无条件地宠她、爱她,从不会惹她生气。妻子一使脸色,他赶紧投降,要连续好几天陪她、惯着她,给她送小礼物。彼此吵吵闹闹,都是爱情的小游戏。结婚以后,也有锅边碰着碗沿的时候,都是说说笑笑就过去了。两人蜜里调油一样地爱着,让人羡慕。

而这一次,是真的吵架,彼此红了脸。

毕竟利益关涉太大,双方都不愿轻易让步。但是,他又不想和她吵,想和她好好商量,筹划一下。这次吵起来,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着急了,方式方法都不对,时机也不对。反正都是自己的错。他就赶紧认错,想着和好,像从前一样好好在一起,回到从前那样恩爱的时候。

可是,房子成了关键。他想买套新房子,约她去看房,她死活不去。

她说得声泪俱下:“知道你病了的时候,我从没有后悔过,想的都是要怎么好好照顾你,不要让你太累了,要多休息,好好保养身体。你要真的病倒了,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啊?可是,你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爷爷的亲儿子、亲闺女都不回来,我们给他养老送终,让他走好最后一程,这都是做好事。爷爷把他的房子送给我们,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何况,这不是我们要的,是爷爷心疼你,亲口说的,又亲笔写了遗嘱,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还有孩子,你不能光为自己想,自己一意孤行。你也为我们娘儿俩想想,行吗?”

他低下声来,说:“这件事,说起来,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觉得,给爷爷做纪念馆,也是我以前答应过爷爷的事,不能说了不算。这次,你就听我的,咱们搬出去,好不好?”

“绝不搬出去!就是不搬!死活不搬!”

“你要我搬走,咱们就离婚!”

晴空一个炸雷。天色阴了一大片。

听到这话,他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喊出这句话,她也一愣。自己这是怎么了?这话怎么能随便说?

话赶话赶到这里,就成了个死结。

她气得哭着跑了出去。找闺蜜抱怨了一通,闺蜜劝她先缓和一下。

“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呢?又有了孩子,怎么能说散就散了呢?都是气头上的话,算不得数的。”

“那也不能我就这样回去啊?回去怎么说?他不该来求我,哄我啊?我还从来没有主动服过软呢!”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说你在我这里了,也好让他放心,不要多想。”

“我不打!就是不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要不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不,就给他发个微信就行了吧。”

“那你就先在我这里睡一晚,明天早点回去好好说。别再生气了。”

闺蜜劝了一番,等她平静下来。给他发了微信,告知一声。平时都是熟悉要好的朋友,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的,倒也不算个事。

他也回了微信,请她帮忙劝劝。

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他会回心转意。他也以为,不见她再提此事,就是同意了的。

过不几天,他就带着学生们出去写生了。同时,给几个同学布置了一个毕业设计作业,就是把爷爷的故居怎么打造成有品位、有格调的纪念馆,做成一个都市文化的旅游品牌。

这一下子,把妻子惹火了。外出写生回来,家里就乱了套。妻子和孩子的东西都搬走了。桌子上,留了一份签字就生效的离婚协议书,妻子已经签好了字。家里的存款一分为三,他,她,孩子,各有一份。妻子做得还算公平、仁义。平时工资卡,他都交给妻子管着的,都拿走了,他也没脾气。知道他的脾气和约定,他的字画作品,妻子也没有拿。

他闷了半天,还是签了字。他没再给妻子打电话。他把前些天看好的那套房子买下来,写上妻子的名字。把自己手头剩余的钱,也都转入了妻子的账户。然后,把新房子的钥匙和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用特快专递寄给了妻子。

然后呢?然后,他就大病一场。

他没有那么坚强。所有的泪,都在夜里流干了。没有喝醉,没有抽烟。就是自己生自己的气。这件事,他不怨妻子,而是认为自己没有解释好,自己做得不够好,伤了妻子的心。

但是,这个沉重打击,也挫掉了他的锐气,更加伤害了他的精神。他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就是睡不着。想妻子的好,想孩子的好。

医生把他关在医院的小黑屋里,让护士给他做睡眠监测。说他以前的失眠症更加重了。神经内科专家说,他的失眠症会加重脑叶损伤,造成记忆缺失,许多记忆,错乱了。精神科医生说,他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必须随时观察,不能停药,不然,会出大问题。他知道医生不是吓唬他。那种大问题意味着什么,经常听到很凶险的病例。有的病人,都是很有才华的,年纪轻轻,突然就消失了,就不在了。那种疼痛,太彻骨,亲人朋友们,真的很难受。

而他,则认为,是他身体里的那个梦在催促他了。必须抓紧时间行动,不然,就来不及了。

6

他就是压力太大了。

其实,在离婚之前,他就犯过几次病了。

他忘记了好多人,好多事。天天都像生活在梦魇中,被恶魔的牙齿啃噬着。他总是喃喃着,要找到家,找到姐姐,找到他的爹娘。可是,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只凭着他残存在梦境中的碎片式的记忆能找到吗?

从他起了这个念头,他就变得魔怔了。神经质,会突如其来地发脾气。他把现实的生活搞乱了,一团糟。他怪自己,丢失了自己的童年,丢失了自己原生的家,而现在的家,也被他搞丢了。

妻子刚开始不知道他得病了,只感觉他变得怪怪的,经常失眠,经常熬夜,还喝很浓很浓的茶,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画一些奇奇怪怪的画。许多时候,脾气也暴躁了,变得不可理喻。

起初,他也不认可自己病了。谁说他有病他就和谁急。后来,他反而不争辩了。把生病当成了挡箭牌,推掉了很多不想参与、不愿露面的事情。

但是,他有时真像有病,无缘无故惹人生气,突如其来地和人吵上一架。有时又没病一样正常。他说他病了,反而没人相信。或者,被领导说成是没病找病,这搞得他也弄不准,自己这身体算是健康呢还算是有病?

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床上他忽然疑疑惑惑地问妻子:“我是不是太不正常了?”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很迟才醒来,又是阳光灿烂。妻子早就做好了香喷喷的午餐。饭后,郑重地告诉他说,出去别没病找病,不能说自己有病,不然,会让人骂你真的是神经病。

但是,后来妻子也真的骂过他是神经病,吼他总出去想着找那个梦中的家,不把这个家当家。

“这不是你的家吗?我不是你的亲人吗?”妻子气得发疯。

他也困惑,平时可爱又可亲的妻子既聪明又能干,却忽然发起火来。

“这不是我的家吗?”妻子又骂又哭,“你这个王八蛋!你是不是看我看腻了,在外面有人了?想去找你的更年轻更漂亮更能干的小妖精了?”

但是,他不认同妻子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摸着眼角的一丝皱纹,有些忧伤地说她已经不漂亮了。妻子永远漂亮,永远是他心中的女神。她的完美,无可替代。在大学校园里,小娇妻是学妹,是校花,是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一个。两人并不同系,也不同年,可是,却被他追到手了。

他曾问过妻子,怎么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他了?

妻子说,还不是你,总是追着我看啊?

其实,是她的舍友几次说起他来,还拉着她去操场上看他打球,他跳起来三步上篮的样子,一甩头别提多帅了。舍友追着她,让她去表白。她说,女生追男生,多不好意思啊!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注意到他了。校报上,常读到他写的诗歌、散文。同学们都说他文笔好,争着想认识他。有的说,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但他是孤儿的事情,可能是爷爷打了招呼,很少有人知道。学生会的活动中,他也是积极的参与者,和同学们处得关系都非常好。这样好的人,她怎么会推给别人?

她莞尔一笑的样子,当时,就把他迷醉了。

但是,妻子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病了。为此,妻子委屈地大哭一场。她心疼他,照顾他,可是又受不了他。他的脾气变得时好时坏,太伤人了。

所以,想起妻子最后离他而去的原因,他会选择原谅。是不妥协的原谅。妻子离开他,不仅仅是因为房子,还受不了他的反复无常,语无伦次,神神道道。这样生活下去,时间长了,谁能受得了啊?难免妻子会情绪崩溃。

他记得她上次离家出走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受够了!”

是的,受够了!他也受够了。如果不把梦中的那些碎片拼完整,他也会崩溃的。

除了沿着梦中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趁着头脑清醒,趁着他还年轻,他想找下去。找到那个梦。找到他的家。

这是梦,还是病?虽然很多人不理解,不是也有很多人支持他吗?志愿者、派出所、寻亲组织,还有现在越来越发达的科技手段、网络力量,还有滴血认亲、血缘追踪。每一个信息,他都会认真回应,一一筛选。但是,多年过去,至今还是空空。

好在,他有画。他的每一条自我规划的线路,并不是无中生有,兴之所至。他的每一次出走,都理所当然。他的每一次在山水苍茫间的写生经历,并非全无所获。厚厚的写生本,一张张满意的画作,一次次别开生面的画展,都是他在活着的证明,他的挣扎与执拗的报答。

虽然,他把家搞散了,把妻子搞丢了。

但是,他有错吗?他又错在哪里?

找到梦里的那个家,这就是他活下去的原动力啊!

7

她戴着耳机,沉浸在歌声里。修长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荡漾着湖水,澄澈、幽深——

银色小船摇摇晃晃弯弯

悬在绒绒的天上

你的心事三三两两蓝蓝

停在我幽幽心上

你说情到深处人怎能不孤独

爱到浓时就牵肠挂肚

我的行李孤孤单单散散惹惆怅……

那是林志炫唱的一首歌。此刻她想唱给那个心中所爱的人。但那个人又在哪里?相爱必然相杀,还是说相爱中的人就会智商退化,傻傻分不清人心善恶?

工作中,她是自己的帝王,可以杀伐果断,主宰命运。生活中,她怎么就成了一个被爱伤得如此彻底的人,放弃了自尊,如此卑微,却还是被轻视、被蹂躏?

所以,离开,是对彼此的尊重。对她来说,及时地断舍离,是一个更正确的选择。

她是一个不敢再谈爱情的人。那个爱字,已经把她伤得够深够痛。她远远地跑出来,是为了忘掉一切,还是只有置身于这自然的山野,万物才会有了温暖?

沉浸在爱情里的人,难以面对真实的伤害。熟悉的身边人,从耳鬓厮磨怎么会变成了陌生人?心灵间,那无法触摸的距离让人肝肠寸断,精神上像是被放逐到了感情的边疆。

这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才是可以倚靠的怀抱,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就像那个旅途中偶遇的男人,给她带来了月光和温暖。

昼夜乱了和谐

潮泛任性涨退

字典里没春天

离人挥霍着眼泪

回避还在眼前的离别

你不敢想明天

我不肯说再见

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是在他们住的同一个农家院里。他们的相识相遇,就像旅途中那些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感和快乐里的人们一样。

随机,投缘,率性。又隐含着天意。

院子正对的村头大路边,一棵高大壮硕的香樟树,枝繁叶茂,躯干嶙峋斑驳。这是乡人们崇拜的千年树神。树下摆满祭祀的贡品,树身上、枝干上挂满红布、红香包等。有附近的村民专门到树下祭拜,恭敬地献上三牲贡品,躬身行礼,祈安求福,驱灾降魔,丰收安康。也有远道而来的路人从此经过,必得停车驻足,默念施礼后方才离去。

天地昭彰,神灵俱在。千百年来,对大自然的敬畏构成了国人虔诚的信仰。

作为研究艺术和史学的双博士,民间的文化遗存、风俗故事、山野文化、古战场的遗迹,都是她感兴趣的课题。

她去村里走访回来,和认识的村民打着招呼,一边走进院子。就看到葡萄架下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身形优雅的男人,正全身心地一个人在玩一幅拼图。那是孩子们才爱玩的东西吧?她噗嗤笑了。他多大了?这个中年男人,还是七岁?八岁?或者十二岁?拼图,那总归是孩子才感兴趣的玩具哦!

那拼图有些复杂,山山水水,森林动物,有几百块还是上千块?他玩得很投入,不亦乐乎。直到饭菜上桌,他才把拼图收起来。

吃过了,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无言,看着寂静的山谷愣神。

早上起来,看到他早早支起画架,对着雾气蒸腾的青翠大山,一支铅笔,勾勒线条,涂涂抹抹,一坐就是半天。这才知道他是一个画家。

山里的空气清新,溪流潺潺,草木丰茂,沁皮入肺,负离子充足。她张开双臂,做了几个伸展动作。长发飘飘,晨光中,是她优美的剪影。她轻轻打个招呼。他却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点点头,就又沉浸在画作中。

她忍不住,走得更近些。男人笔下的山水,并不是眼前的山水。或者更准确地说并不完全是这片大山真实的样子。线条或粗重,或细腻,凌乱的美中,似乎把眼前的景物随心搭配。技法上,又似乎融入了某些西洋画法。

她不免对他产生了兴趣。

后来熟悉起来,就问了一句,你喜欢达利的画吗?没想到那男人来了兴致。他们,竟然都去中国美术馆看过达利的画展。以至于相互追问,哪一次?哪一年?哪个季节?甚至哪一天?

变异的造型,极度的夸张,细部的真实。那是一种来自遥远之地,令人惊异而震撼的艺术大师的杰作。

这让两人拉近了距离。

但是,当她提出想买他的一幅画收藏时,他摇摇头,一句话没说,就拒绝了。

她说,我要说求你才卖吗?我求你一幅画多少钱?请原谅,我不知道你的润格是多少,所以,你说个数。

“润格”就是画家作品在市场上的定价,按尺寸算。按行规,弟子的润格由更有名望的老师定,也可自己定。

他说,我没有润格,我的画从来不卖。一张也不卖。这是爷爷的遗言。爷爷的画,他也一直好好地收藏在京城的老宅子里。也是一张不卖。这就是天大的规矩。

她气得想骂他。这头倔驴!一说这个话题就变脸。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啊?陌路相逢的她,虽然知道他在画界名气大得很,却不知道他有这个怪癖,更看不出他的病症在哪里。

直到后来,她才理解了他。或者,认同了他。他说,可以送她一幅画,但不能卖给她,也不是现在。既然要送,肯定要送他最好的作品。但是,现在,他画不出最好的作品了。他说,他真的病了。他的大脑很乱,现在没办法让他画出最好的画了。

她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漆黑的眼睛里带着抑郁,更有着深不可测的内容。

她不认为他是在用这样的话来搪塞她。

她相信他。因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真诚的承诺,当然,还有痛苦。他的痛苦,藏得很深,被灼灼闪亮的东西笼罩着。那是一种执著,一种倔强,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他。

她读过三毛的书。她和王洛宾的忘年之恋,多么感人。三毛说得多好啊:“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三毛是在不断流浪中不断追寻着至真至纯的爱情和伟大的自由。

即使飞蛾扑火,也要去寻找真正的爱,才能不辜负自己的青春人生。不然,难道最终像大学问家王国维先生十年后再与妻子相见时留下那样的遗憾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一曲蝶恋花,如此悲凉和无奈。

她不承认她和他的偶然相遇便一见钟情是一种盲目的爱。也不是因为享受了酣畅淋漓的欢爱,让她失去了理智。人生,有许多值得付出的东西。也有许多值得去仰望和寻找的光明。大约,这就是。

她也一直在寻找中。人生,就是寻找。也许是前世之旅,也许是现世之约,也许是冥冥之中。闺蜜在微信上说,年龄算什么?相遇是缘,先轰轰烈烈爱一把再说。别放弃!

她没想放弃。可也没想强求。更没想到会沉沦在他的深邃的目光中,改变了自己的初衷。无所顾忌,不计后果。即使不过又是一场感情游戏,醒来还是幻梦,她也要听从心灵的召唤。

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她不由得胡思乱想着。

其实,她感觉自己也病得不轻。要不,就像他这样,失忆一把,癫狂一回。去他的少女恋,去他的青春期,早就过了少女时代了,这么多年,她的白马王子不过是一个个小白脸,一个个每一颗青春痘都带着功利和欲望的利己主义者。她不是没有爱过,也不是没有遇到她喜欢的类型,但最后,还是她太苛刻,太看重精神的和谐、事业的发展,而忽视了物质的内核,漠视了生活的虚伪、秩序的本质,才会被伤害吧?

爱,是伟大的道义,也是最神圣的自由。不愿遵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生存轨道,那就不会被珍惜,只有被抛弃。然而,她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她要做自己爱情的女王。她最恨什么漂亮哦,美貌哦,美女与才女哦!看重的是她的美貌,学识算什么?学历重几何?男人养家,供你花钱,你就好好相夫教子,当好花瓶。这种社会通行的“大道理”,却让她鄙夷,也让她蹉跎了大好岁月。

所以,她遇到他,也许是冥冥中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她想和他一起,抓住生命里的那一束光芒。

8

其实,他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相识,更是自然而然。

她,黄衫红裙,跳跃在一山绿树的苍翠中,已经多次撞入了他的画板。

他,连续几天,都沉浸在山水的思绪中,也几次撞入了她的镜头。

她忙于她的事务。他也一心画画。互不打扰,可是又能时常遇见。她天色晚了会回到农家院去住。他却常常留在山上。他有一顶帐篷,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山野生活。有时,他会指导几个学生画画。有时,师生们也一起走去更远的地方。有时,他就独自一人,画笔起落,或凝神远望,或落寞、沉思,乐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比起他来,从女性的角度,她显然关注他更多一些。她的活泼和开朗,他的沉默和寡言,对比鲜明,印象深刻,似乎是神赐的相得益彰的美。

自然有情,草木有灵,山水一旦入心,这也该是爱的绝配吧。

除了画画,到大山田园里走走,很多时候,他就在那里长久地坐着。孤独的背影,那么落寞。让人疼惜。

可是,他沉浸在他的孤独里。

孤独也是一种快感。就像河边那个钓鱼的人,他孤独吗?他也有乐趣。他坐在河边,只是坐在河边吗?

他望望天空,望望远处,望望水面,

又或者是在望向心灵的某个角落。这个世界上,心灵是藏得最深的东西。恶魔也好,神灵也好,芸芸众生也好,你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实际上,有许多东西,你真的看不见。或者并非看不见,只是装作看不见。

这时候的他,也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他只是想把看到什么的这种欲望,重新放回眼睛里面。更多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着。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听树上的鸟,听林间的风,看白云如群羊驱赶着天空,把风放逐到更远的远方。

风,是自由的吗?天上的鸟,是自由的吗?白云,是自由的吗?

有人说,自由,胜于真理。

但,自由与真理,都是现实世界的困惑。就像一道无解的方程。

爱,真正拥有身心幸福的爱,才是生活的真理。对于女性,爱不仅是性,还是生育、哺育,更多地维护家庭,承担繁衍后代的使命。对于男性,爱,又是什么呢?付出、责任、承受、隐忍、博大、包容……

但是,从妻子对他喊出离婚的时候,他仿佛就被这个“爱”字打蒙了。让他面对世界,哑然失色。

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坐了很久,看着一轮落日渐渐被苍茫大山收留,逼迫山崖倾斜到渐渐沉重的暗影里。

更多时候,他长久不动。甚至目光,也似乎固定在某处。直到,他自己也沉入黑暗之中。

任凭眼前的溪流,在山崖间奔腾跳跃,如夜空的闪电,像活泼顽皮的松鼠,带着一缕光芒,自由地穿行。

只有这自然万物,才能给他真正的自由。自然的真理,才是伟大的真理。

他,听到了风在身体里奔跑的声音。

她更近地走近他,是走进大山深处,突然遇到暴雨的那个下午。附近有当年远征军的遗迹,这是她一直追寻探问的课题,并为此搜集了很多资料。

已经来不及赶回住处。有些慌乱无措的她,躲在山崖下一块凹进去的岩坎,却遮挡不了多少风雨。他看到了她窘迫不堪的样子,在山崖下避开溪流的高处,找一处平整处,快手快脚地打开背囊,支起了一顶帐篷,在四角用锤子打下长长的帐钉,又在四面的树上拉上固定帐篷的绳子。三下五除二,动作娴熟,又极符合规程要求,熟练、急促、安全,似乎是野外生活惯常的操作。

随即,他向她招招手,邀请她躲到帐篷里。帐篷里空间也是逼仄,但已能足够抵挡外面的疾风骤雨。他稍稍挪开些,留给她更大的位置坐下来。她朝他笑笑,表示感谢。

她那莞尔一笑的样子,让他有些恍惚。已经习惯了山野间孤独寂寞的生活,女子所特有的温情,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壮硕的大黑也挤进来,嗅了嗅她的双脚,那是经常行走山野的气味。她的脸上,有着被南国的阳光洗出的彤色,笑容粲然,眼睛里,有着宝石一般滢滢的水光,一头被雨水打湿的秀发,披落在肩头,露出洁白的颈项。大黑亮如星盏的大眼睛和她对望了一会儿,她也讨好地看向它,伸出手来,亲昵地抚摸着它的大脑袋和它身上油亮的鬃毛,它舒服地轻哼了两声。这来自女人的抚摸,本来应该是属于那个京城女人和他们的孩子的。它有些想念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多么温馨、快乐,它的眼睛里漾起潮湿。它定了定神,想起现在的职责,她似乎是可以暂时成为主人朋友的人。它满意地朝他点点头,才转到主人的那一边,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也卧下来。大脑袋向外,鼻子伸得更远,能闻到风雨中山林的气息。鸟兽各自安好。流水的声音更加响亮。这种气息,让人和万物都可以和谐相处。于是,大黑把两只耳朵也垂落下来,像两枚肥大的叶子,挡住了自己的目光。它想起了主人车上挂着的那串猴子的木偶,那是在高山草甸的一座寺庙里求的,请大师开了光。三只小木猴,各有表情和动作,不说,不看,不听,惟妙惟肖。那座神一样的雪山,和天上的云朵一样洁白。那片蓝莹莹的湖水,月光一样透亮。它和主人,在那里的小木屋住过很久。主人经常对着雪山和湖水作画,或者长久地坐着,静静地出神。似乎神游天外,似乎回望内心。主人的手机,很少使用。但是,他经常不离手地抚摸着,看着暗着的屏幕,嘴唇翕动着,却不发出声音。

对,不闻,不问,不看。小木猴做得很好。大黑很快睡得香甜。

山林里的风,被大雨驯服了。风雨相合,慢慢变得温柔细腻,天空和大地,拥抱在一起。一种柔韧持久的生命原力,被灌输进深厚的土地。雄健与温柔,从来都是山林和大地赋予人类的本能。中国远古神话中相传女娲以泥土仿照自己抟土造人的故事,其实和西方《创世纪》里记载的上帝造出亚当与夏娃的传说一样美好,都是创造并构建起人类社会,又替人类立下了婚姻制度,使青年两性相互婚配,才有了繁衍不息的烟火文明。那是神灵的恩典,也是自然的感召。有了光,有了空气,有了海洋和陆地,有了自然万物,日月星辰,从此升腾变幻,四季分明,生生不息。

哦哦!好吧!好吧!多好啊!多么美妙!

他们激情澎湃,他们大声呼喊。草木丰茂,高崖挺立。澎湃的流水是最美妙的电击。神灵最大的贡献,是把爱的能力赋予了人类的肉体,让人类又学会了把爱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回报给了自然和社会,代代相承,万古传递。让我们相爱,让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声虫鸣和鸟语,都分享我们的快乐,传递我们的爱意。

那个落雨的下午,这座帐篷为他们提供了彼此接近、敞开心扉的时机。泥土里,蒸腾起氤氲的雾气。流云,流水,流星,都会令人亢奋不已。什么时候,星光接替了风雨。什么时候,月色把大山刻入身体的记忆。

对于一个梦游于回家之路上的失忆症患者,爱,是最好的疗救,也是不应被荒废的能力。

9

傍晚时分,大雨停了。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时半会儿也不像要停的样子。

山涧的溪流,接纳了雨水的恩典,更响亮更欢快地歌唱着。

满眼望去,树叶上,草尖上,都挂满了露珠一样晶莹的雨滴。

她的眼睛里,也盈满了幸福的水光。

现在,这个山地荒野,这个珍贵的下雨天,面对不过相遇几天,还有些陌生的他,她已经无可救药地深深地沦陷了。她无法抵挡他生命中的诱惑,眼睛里的火光。连同他脸上的痛苦表情,眉眼间的忧郁和沉默,身上的那种种的伤痕。他的神秘的过往,病态的执拗,都是她喜欢的一部分。只当这次是偶遇,更是一见钟情。只当生活从头开始,她要让爱情美丽地绽放,彻底燃烧自己。

在帐篷里躲雨了大半天,该发生的发生了。山林里,空气无比清新。他怜惜地看看她,轻轻起身,出去看了看,天色正一点点暗下去。荒野大山里的路,湿滑泥泞,很不好走。要回到山下的村子,怕是很费劲。

她也想跟着出去看看,想着能一骨碌爬起来,欢快地跑出去,却没想到“哎呦”一声,竟失败了。他听见了,回头问了一声:“你怎么了?”

她的脸,彤云一片。

芸芸众生,浮云游子。男女大防的界限并不需要那么分明。

晚上,山林相依,朦胧悠然,意境深远。他和她也很自然地依偎在一起,小雨也停了,草地晶莹,星空亮丽。山林里,夜鸟娇啼。山顶暗夜朗阔,洁净的山石,可倚可躺,能想入非非,纵论古今,更能纵马驰骋,为一朵玫瑰相互致意。

倏忽,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美丽璀璨,瞬间而逝。令人伤感,也值得赞叹。人生遇见,就像清亮的山泉汇流成溪。

他和她,有了更多不胜言语、不胜娇羞的默契。奇怪的是,他们更像一对兄妹、一对姐弟,而不像夫妻。本来,他们就不是夫妻。有性,有默契,有相拥而眠的温暖与安逸,有让夜色退避的勇气,却不谈爱,更不谈各自的过往。到了这个年龄,生活中肯定都经历了许多,抚摸别人的伤疤,哪怕是出于善意的安慰或排解,都过于残酷。

她看他眼睛里的亮光,以及掠过那亮光的疼痛,也会想着他经历过怎样的灰暗。但她谨慎小心地不去问他。这是默契。她时时提醒自己。

比起初涉爱河的男女,爱,这个字,意味着更多承诺,反而更不容易轻吐出口。

从此,成了习惯。观察他,记录他,关心他,追随他。

她会长时间地放下自己写作中的平板电脑,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痴痴地望着他作画,猜想他如何下笔。

他正在创作的画,好奇怪。眼前的山水,与他落在画纸上的山水完全不同。既有传统的底蕴,又有西画的元素。构图怪诞,笔画无序,线条或柔美,或粗犷,弥漫着一股荒诞神秘的气息。他兼融中西,细部工笔,大处泼墨,兼工兼写。她想起很多世界级的大艺术家大写意的技法,其实在油画中也是常见的。人物,风景,寥寥数笔,真的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她用了宋朝词人秦观的一首《鹊桥仙》中的句子来赞美他的画。

其实,词中还有一句哦!她故意略去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虽然两人已是坦诚相交,情谊相通,但这“银汉迢遥暗度”和“金风玉露一相逢”,此情此景下说出来,暗示意味实在太浓,犹如打情骂俏,不免有娇言淫词之嫌,她不想伤了这画的意境,也不想让他会错了意。

理解,是爱的最高境界。

她不敢再打搅他了。莞尔一笑,眉眼如初,安静地坐在一旁,继续看他作画。她的性格温良柔软,与她在山野间风火泼辣的行走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她的笑靥,她的话语,她的身体,都是他喜欢的。

他笔底生花,那画有了灵气,有了生命。他的画,让她震撼,进而崇拜,值得她仰望和欣赏。

这幅画,从起意,到落笔,到线条,到笔墨,她都有话可说。他的故事,他的情感,他的伤痛,他的梦境,在心领神会之后,可以好好写一篇赏析文字了。

下一期公众号,就用这篇文章。她拿起手边的平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画,就是他的梦。支离破碎,形象模糊。只有一个想回家的人在山林间奔走的背影。

一只竹子箍的大澡盆。一块油布。一抹残梦里的依稀记忆。一座山前竹林里的池塘。画中出现了一双粗糙的大手,灵巧而温暖。那双大手的主人戴着斗笠,面容黧黑,身形高大。他手法灵巧,会用竹叶、竹皮、竹子做各种小动物,也会做竹凉席,箍桶,造屋。画中,竹笋尖上,晨光熹微,露珠晶莹,飞落一只蜻蜓。檐下的燕子,堂前的猫狗,都细腻生动。雾气笼罩的大山,林木迷蒙。虫鸣燕语,人物情态,生活家常,都溢于画外。

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了,并没有她作为旁观者那种轻松和惬意。

支离破碎的梦。支离破碎的心。凌乱的线条,粗放的笔墨。画着画着,他的眉头就紧锁起来,又陷入了无法继续的痛苦回忆和冥想中。

他似乎把来时的路都忘记了。他是谁?他来自哪里?

在清醒的状态下,或者在他放下那支因狂躁和痛苦而陷入滞涩的画笔后,他和她也喜欢讨论一些有趣的问题。很随性,很自然,话题轻松。即使争论起来,他也是谦恭有礼,包容有加,让她把观点说完。然后再把自己的认识说出来。如果是在课堂上,这样平易可亲的老师肯定受欢迎。她和他,像师生,像朋友,像恋人,但并不能无话不谈。看大师作画,是幸福快乐的。但那层隐隐的隔膜,像不可触摸的伤疤,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

传统绘画,强调崇尚自然,描摹自然。而描摹自然的绘画,也不能停留在或者只是追求像与不像。大写意山水,和逼真的山水,真正的区别在哪里?完全像,和摄影一样像,或者把写生的功夫放弃掉,拍照,然后比照、临摹,就一定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吗?或者说,就不能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吗?

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是什么?气韵生动,灵动传神,就是美学的最高境界吗?像,其实只是描摹山水自然的基本功;神韵,才是境界高深的学问。此中堂奥,古人早已洞悉。深邃的义理、深远的意境、神秘的气韵,学问深厚,值得为之沉迷和欣喜。

一位研究方言的教授朋友说,方言就好比是中国文化的血脉和根基,传承着地域古老文明和文化的基因。绘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坚守传统与艺术创新的边界在哪里?功底扎实,或者深厚,就是把前人的路再走一遍吗?临摹过大师的作品,就真的也成了大师?真的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种种,这是他的困惑,也是她的疑问。

讨论起来,旁征博引,枝蔓横出,不断引向更深入的部分。山泉叮咚中,常常就快乐地忽略了时间的流水。

10

她摸准了他的生活规律。

画完一幅画,稍事停顿。他又掏出他的拼图玩了起来。这成了他习惯的休息方式。

那是世上独属于他的拼图。也是他自制的拼图。山林、竹盆、油布、茅屋、池塘、黑狗、河流、人物……那些元素都是他的梦中曾经凌乱出现过的影像。他想拼出来,拼出一幅完整的图画,却总是失败。

他就是这样游走四方,追寻着梦中的残影。村舍、茅屋、山涧、溪流,直到再也没有路的地方。然后,他就扎起帐篷,或住在岩洞,然后,就支起画架,画现实的山水,也画梦中的山水。山是静的,除了林中的风,树上的鸟,山谷里的溪水。白天,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散射出斑驳的光影。夜晚,月光清凉,星空高远,他的躁动的心也会安静下来。只有这时候,他才能不用吃安眠药,也可以一夜安然入睡。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每一个意象,都那么美好,可又都带着绝望和悲凉。

他把这山水自然,当作了治病的良药。只有沉浸在每一幅山水画的创作之中,他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更有意义的是,他想画出自己心中的热爱。疼痛,也是爱的一种。情之切,爱之痛,都是被生命所感知、所记录的。最美的时光,最美的山水,就用梦中的笔墨,梦中的线条,和梦中的色彩记录。

他这一生,多少富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找到回家的路,找到自己的家,找到父亲和母亲,找到他的姐姐,扑在亲人的怀抱里大哭一场。

这也许要付出终生的努力。也许,最后的梦,还是梦而已。

曾有一段时间,他浑身难受。他无休无止地陷入梦境。看书,上网,睡觉。颠倒了所有的时空。他才决定出门散心。她想到的也是选一条人迹稀少的路线,继续她的项目课题。却没想到,与他相识相遇,牵扯不清,搞乱了预定的计划。

不,也许是理顺了所有的头绪。

她盯住他的眼睛,想探个究竟,他却躲开了她的注视。并没有应声。如今许多事,怎是争辩得了的啊?

其实,他是愿意听她说话的。她的声音细柔、温情、软软糯糯,似有独特的穿透力。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就跌宕着流水,一阵明亮,一阵晦暗。像极了山涧里溪流清冽冽跳跃着向前奔流的样子,却一点儿没有恐惧感。

他不禁笑了。说她像是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

世间,万物皆苦,谁还不是会有不为人道的苦楚?谁没有不愿言及的过往?身体的伤疤,会慢慢褪色。心灵的伤疤,却是刻写在生命里的,像一条蛇,可以亲近你,褪掉你身体的燥热,也会咬你一口,把神秘的蛇毒,沁入你的血脉之中,与你生死与共。

她的家乡多蛇。她喜欢蛇,又害怕蛇。这很矛盾。像他,喜欢水却又害怕水一样矛盾,一样不可思议。像这人世间的许多事情。

他们也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对大山和自然的崇拜与迷恋。

他不问她的来历。她也不问他的。

这也是默契。像大山依恋流水,像飞鸟依恋天空。自由可贵。生命和爱情,永远值得赞美。

她想保持和尽量延长这种现实中太稀缺的神秘的幸福感。

11

南方多雨。大雨,小雨,时而交替。东边日出西边雨,夜间大雨白天晴,也是常态。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慢慢停了。

芭蕉叶上,是稀稀落落的水声。

窗外,渐渐明亮。这种熹微的曙色,是他在画中喜欢使用的颜色。山溪水,更比雨前响亮了许多。

唧唧啾啾的鸟鸣,清脆悦耳,把大山更衬出一种幽静和恬然。雨水洗了一夜的木棉花,高举在绿林之上,红艳似火,灼灼夺目。

心理学专家说,对于失忆症患者,每一缕残存的记忆都是宝贵的。那些碎片化的生活,是对身体里患病的神经元温柔且持续的撞击,试图一点点建立起大脑回路与通道。这种身体的自愈能力,对于自我的恢复,意识的强化,常有意想不到的功效。但是,间断性失忆,片段式恢复,对于有效的治疗也是会有时好时坏的反应,表现在病人身上,就是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会打击病人的自控力,加重抑郁症的病情。所以,有效的治疗,还依赖于家庭和亲人的日常照护,要细心体贴、无微不至,还要小心翼翼,避免触动病人的敏感神经。这是矛盾的。失忆症的治疗,强调对敏感神经的恢复与强化。而抑郁症的治疗,则更重视对敏感神经的抚慰和照护。情绪上避免触动,药物强调抑制。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他的嘴里念念叨叨。

她却接着随口吟出了另一番意境:“湖上轻舟升明月,山中流星向晚晴。”

他有些惊异,这是你的句子?有点不合平仄啊。但是,不能不承认,意境很美。

他点点头。她也点点头,娇俏的笑意写在脸上,面对着他的欣喜。是的,这就是她想看到的效果。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能总是用古人的悲凉和无奈暗示自己,而扼杀了想象和创造的能力。不然,只会加重他的抑郁症状。生活,需要更多积极的东西。哪怕是象征性的诗意,也应该多一些希望。

其实,他也想借助梦中频频出现的记忆片段,时时提醒自己,不断提高思维能力,强化记忆训练。那些丢失的记忆,毕竟过于遥远。

他的记忆里,是有家的。童年美好,少年幸福,家庭温馨。有爹娘,有姐姐,有山间一起奔跑的兄弟,有许许多多想拼命填补完整的画面,像孩子们喜欢玩的拼图游戏。

魔幻的世界里,他的生命,就像一组太过复杂的拼图,被时光打乱了,在岁月中流失了。

他不承认自己失忆了。只是记忆错乱,让他时时都像在梦里。时而模糊,又时而清晰。这更像生命与时间的争夺战。

只有沉溺于梦境中的时候,才会有很多明晰的影像从神经元的底层时不时地浮现出来。

也是这样幽寂空蒙的大山,爹爹是一个向着大山更深处走去的背影,看不清他的面容。爹爹的一双手关节粗大,棱角分明。他的肩上扛着什么?他的背上,又是什么?竹笠,斗篷吗?他像一个古代传说中的人。

娘的面容娇美,总是眨动着一双大眼睛,像是月亮里美丽的仙女。娘的笑声,轻轻的;说话,也是轻轻地,像是枝头的百灵鸟一样,清脆而温暖。

梦中,他学会的第一声呼唤,是姆妈。

那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吗?是他对母亲的称呼,还是母亲的名字里有这个字?

这声姆妈,又是哪里的方言?为此,他还专门去请教过一位研究方言学的教授朋友。

教授搬过他写的一本书,其中就有这个词条。姆妈,方言词,即“妈妈”,主要流行在南方的吴语、赣语、湘语、淮语等方言地区。在南方个别地区,姆妈则指祖母,如湖南娄底湄江、湖南常德石门的方言。而在《说文解字》《左传》《康熙字典》等典籍中,是女师的意思。指古代教育未婚女子的妇人。从女声,读若“母”。

为了回答梦中这个带有“姆”字的疑问,他跑遍了方言里有这个字的许多地方。可说是遍访山水,一路写生,细细访查。

可惜,终无所获。

随着身体出现问题,他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他又不想在绝望之前放弃自己的努力。

他把梦中的残片,更多地放置于他的画作中。用线条和色彩,存储起他的梦境和想象。把他一路的山水足迹、人文地理,杂糅于现实和虚构的矛盾中,用以承载他的趣味和思考,寄托他的情感与瞩望。

在他的梦中,有一座大山永恒地出现。那大山上的山岭间,有一座小庙。那庙里有一个老师傅、一位小沙弥。有一条河经常出现,丛林里的小河蜿蜒曲折,向着山外奔流。大山下的山谷里,有蓊郁的山林、茂密的竹丛,有相伴的亲人,有一起经常在山路上奔跑、在池塘里戏水的姐姐。

如此来说,山林,就是他的家了。难道这就是他钟爱山林、寄情山水的生命之源吗?

可是,他怎么就把那片山林丢失了,什么踪迹都没有了呢?

梦中,灯影昏暗。娘的影子,模糊不清。但是,摇纺车的嗡嗡声、纳鞋底抽拽麻线的声音、窗外床底的蛐蛐儿的夜鸣,还有娘唱的哄睡的儿歌总时不时地出现在月明星稀的夜晚。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他不确定,这是娘为他唱过的《摇篮曲》,还是这种美妙的天堂旋律,只能属于母亲,无论它是出现在何地何时。所以,叠印在他的记忆的褶皱,深刻在岩石的深处。

光芒可以照进现实,让心灵变得明亮,黑暗也会变成一把匕首,在生活沉重的背景墙上投射出来更大的阴影面积。

焦虑,失望,悲观,无力,经常会出现的挫败感,让他又陷入了惊恐的梦中。他的大脑皮层被一层层的云雾包裹着,他的梦境被无数旋转的碎片冲击着,裹挟着。天是突然黑下来的。比黑夜还要黑。一场暴雨,一道惊雷,能照见山岭上小庙的闪电。伴随着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姐姐勇敢地跳出水来,从山塘边拿来一块油布蒙住坐在木盆中的弟弟。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大雨滂沱中,看不到不远处的家,听不到爹娘的呼喊。只有闪电、惊雷、大雨、迷雾、崩塌的山石,还有浑浊奔腾一路向下的山洪。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水盆的边。趴在他身后的姐姐的手,也紧紧抓住盆边。大雨不停,山洪不停,黑暗也不停……

直到黑暗消失。

他,恍如隔世新生。

12

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就像他的外表,干净利落、温文尔雅。他的沉默,深藏的忧伤,却让人心疼。

她不做直播。除了她的工作,就是认真地经营着她的公众号。她的公众号里,不做日常的热门话题炒作。而是专注于旅行、历史和文化的主题,以及艺术推广。她的文笔优美,情思流泻,文字有着独特的韵味,因而聚集了很多的读者,有着牢固的粉丝群。

认识他后,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对他的辅助中。

她是个对爱情有洁癖的人,容不下对纯洁爱情的丝毫玷污。哪怕只是风中偶尔飘过的一粒沙子,既然硌伤了眼睛,流出了泪水,就绝不委屈自己。她的决然,守护了她对爱的神圣信念,却也推走了相爱多年、再三忏悔的恋人。就因为那一粒沙子,既然硌伤了她,那就把这痛也还回去。因为背叛,他辜负了她,她就不可能再相信他。她甚至没有大吵大闹就决然离去。就因为她的近乎苛刻的挑剔和较真,让她和父母的关系也紧张起来。父母的观念与她发生了冲突——都已经要结婚的一对情侣,怎么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不可挽回了?这有点不可理喻。作为女性,似乎应该是天然地带有温柔、体贴、贤惠、善良的印记,甚至,该让步的就要学会让步,而不应该浑身带刺,过分挑剔。挑来挑去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给耽误了。母亲的唠叨抱怨,父亲的摇头叹气,给了她沉重的压力。为了自由,为了独立,她更喜欢跑出来,在这大自然的空气中呼吸。

渴望爱情,崇尚母性,其实是一个女人的本能。她可以包容生活中的不完美,却容不得对爱情的亵渎和背叛。

她读过女记者梅根·塔斯克的书。她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话,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女性,是在职场里拼搏,还是做一个居家主妇,总会有那么一刻,你仍然只是一个女人。既要享受家庭之爱,也要承担责任。她在想,梅根·塔斯克所说的女人,是既能持家的,又有智慧的知识女性,是生活中温柔体贴、细致入微的,是爱起来,可以疯狂至死,无所顾忌的那种。也是可以把爱情、婚姻、职业、事业都分得很清楚,也经营得很好的女人。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她不确定是不是很多女人能达到这种高度。但无疑是极为理想化的。以前,她就是经营爱情的失败者吧?这是妈妈在生气的时候对她说的话。其实,妈妈也没有经营好她的爱情,以至于她很长时间都是恍若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受够了玩伴和同学的白眼。父亲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她一无所知,妈妈也几乎不提。只是告诉她要记住,父亲是爱她的。就像父亲的消失和他的归来都理所当然。后来,即使有了父爱,家庭完整,似乎幸福满满,她也觉得那是迟到了的,不真纯了的,里面掺杂了太多的迁就、凑合、责任,或者歉疚。她为得到了父亲的爱而欢呼雀跃过,也为父亲错过了她的成长而心生怨怼。那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那些天各一方,有着各种理由,为各自工作而打拼的恋人或者夫妻,真的特别伟大。那些能被称作共和国的英雄的人,理应得到最崇高的致敬。因为特殊的职责与使命,决定了他们难以拥有这份对于普通人来说简单的幸福。但是,她就是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不能想象承担了那么多养育责任的妈妈,怎么能承受得了那种长久沉重的孤独和思念之痛?就是因为爱的伟大和坚韧,因为彼此的守护和信任吗?

她不能像妈妈那一代女性那样生活。那种爱,太伟大,太沉重,会让她窒息。爱的终极,是不管你在职场上打拼得多么有成就感,还是要回归家庭,要用彼此的生命守护一个圆满,承载起养育和传承的责任。这也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吧?

她渴望能在情欲的河流里弄潮戏浪,享受爱情。但是她不敢确定,这肉体的欢乐,一旦消失,自己能不能像她的妈妈那样,成为一个负得起责任的合格的母亲,忍辱负重。爱,是生命的承诺。这意味着一份神圣的使命,而不仅仅是血缘的传承。

在他的画里,温馨的家是经常出现的细节,人物和风景,都是家的主题元素。

她能看懂他的画。她也猜想,在遥远的地方,有他的家,有爱他的人。有他的孩子和亲人。爱,从来都是美丽的,美得令人陶醉,美得让你忘乎所以。没有理由不好好地去爱。

爱他的时候,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这更像是永恒的追寻,是最具生命活力的运动形式。

她爱他。她更知道,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也有她的家,有爱她的爸爸和妈妈。

但在这里,他只记得她。她也只想着他。

他们疯狂地画画,疯狂地相爱。天地之大,山水之间,方寸之内,只有你我。彼此的快乐,来自对方,也源自自身。是索取,也是给予。男人和女人,本就是天然的佳偶,何况是彼此相互照亮了的。这就是上帝说的“要有光,就有了光”吧?这种光,是能拨亮心火,照进黑暗的。

她常常就痴痴地望着他,白嫩白嫩的手臂,缠住他。谁说这旅途中的偶遇、艳遇,有着太多的不确定?也许会幸福永远,也许会无奈辛酸。谁又能说,他不是生命中早就期待已久,值得付出的那个人呢?

这时候,她常常就想到,这种失忆的病,是人间多么美好的事情。忘记痛苦,忘记不幸,忘记过往。时间的治愈,才是最强大的。

她觉得,她有责任把他从虚无梦境里拉回到现实中来。人,总是会长大,总要往前走。与其这样自虐一样孤独,不如善待自己。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美好,他不该放弃现实,活在梦境当中,而是要勇敢面对自我,活在当下。

她尊重他的选择。不劝他一定要卖画,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不过,既然他随手送给别人的画,一转手就是天价,为什么不自己卖?

她记下了他的电话和微信。只要他愿意相信她,她可以做他的经纪人,帮他把关,帮他策展,帮他的作品做推广。就像他们都喜欢的画家达利那样,好的艺术,应该属于世界。

13

失忆的他,也记住了在长满芭蕉树和开遍木棉花的大山里相遇相识的那个女子。

一场生命之雨,在彼此的身体里,留下了情感的印记。阳光,雨露,山林,草地上翩翩翻飞的蝴蝶。

后来,又有几次相聚和同行的机会,彼此也都很愉快。

几度春秋。临别前的那个夜晚,她告诉他,人啊,不能总活在梦里头。梦里头也并不是啥都有。你想梦什么就有什么啊?要那样你就直接开个梦工厂得了。

再说了,人家做梦不都是梦到好事,梦想未来嘛。你不能总是想做以前的梦,想做回到过去的梦。难道你想让时光倒流,试着让故事继续,让生活从头再来一次吗?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互相通报信息。

这天,微信语音里,她语气急促而兴奋地给他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她最近去过一个地方,听说那里四十年前的夏天,附近的大山里曾经暴发过泥石流和大洪水,引起了地形地貌的改变。更深的山谷里,有十几户人家失踪。当然,只是听说,她为此也查过很多资料,但还没有去实地考察过。

他还是不能确信,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到那片迎接他新生的大湖,路程迢遥,过于玄幻。其间的曲折跌宕,他小小的生命,怎么能避开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凶险,终于平安地抵达了那片湖水,又被爷爷和大黑所救,从此有了不一样的人生的?

这个终极的疑问,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困扰。连续几天,他都在查找资料,准备物资,包括必要的卫星导航和探测设备。

“滴血认亲,让爱回家”活动已经很有成效。他重视和搜集着这方面的所有信息。他为那些终于找到家,和亲人团聚的幸运的人感到高兴。

这些年来,他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让他相信自己当年是自然灾害导致的失踪离散,但是,这个活动所展示出来的不断认亲成功的案例,还是给他带来了找到亲人,让爱回家的希望。所以,他又去抽了一次血,更新了一下自己的资料。以前的登记,还是没有结果。也许,是父亲、母亲和姐姐已经不在了,也许,是生活在大山里的他们,信息不通,联系困难。更或者,是他们根本对他还活在人间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没有去做过这方面的登记。

不过,也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志愿者的血缘谱系的基因调查,确定了他的族系传承、血脉流散的大致方位和路线图,其中,就有那片遥远的山地。那里,应该有他的族人,甚至亲人。

14

回家,成了一个魔咒。

作为一个心心念念想回家的人,除了用他的生命,找到他的精神原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出院以后,他没有回到学校,而是请了长假,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他要开始专心致志地找家,找到回家的那条路。

他给妻子打过几次电话,都被挂掉了。微信、短信,也都没有回复。好在,他没有被拉黑。

帮他找家的计划,之前已经推进了多年。妻子和他的学生,是他的同谋,也是积极的参与者,他们支持他去寻找自己的出生地,找到自己的亲人。学院里,也把每一次的写生实习计划,尽量与他的路线图有所关联。这种细微之处见真情的关心,让他感动。

他们一起去过他小时候生活的湖。找到了爷爷和他住过的小房子。然后,在网上搜索了湖区周边的所有的山区,每条河流经过的村庄,但是,都没有结果。

他梦中的影像毕竟太模糊了。小时候的记忆,残缺不全。他是三岁多,四岁多,还是五岁多?爷爷也只能说个大概。所以,他的年龄和生日,都是未知的。

他来自哪里?她给他的信息很重要。是不是与四十年前那片大山里的那场泥石流和大暴雨有关?总要去确认一下。

那个地方,无论怎么改变,都是一定要去的。不实地看一下,他放不下梦里的那个执念。即使爹娘都在大山里的那场泥石流和大暴雨中失踪无处可寻,也能确认他的出生地。那片大山,该就是他的故乡。也就解释了他对山林的热爱之源,那里就是他的精神原乡。

而是否像爷爷那样坚持不卖自己的作品,不让艺术沾上铜臭?她和他的艺术讨论,涉及广泛、深入,让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好的作品,应该得到社会的承认,让更多的人知道它的存在。在他的记忆全部丧失之前,他要积攒一笔钱,留给前妻和自己的孩子。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父子亲情,是他现在的生命中唯一的财富了。

回家,是他余生最大的创作主题和获得精神力量的源泉。他要调动所有的资源。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这种自信,还是要自己建立起来才行。

他和妻子的离婚手续,他一直拖着,迟迟没办。他想去看看儿子,看看妻子,但没有得到应允。妻子的留言给了他两条路:一是马上去办离婚手续,给他对儿子的探视权;或者,停下纪念馆的改造,让生活恢复原样,她和孩子住回爷爷留下的房子里。

他只有苦笑,不再纠结。他感觉和妻子的心,隔得越来越远了。那就交给时间吧,他想用时间抚慰伤痛,也把时间留给妻子。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有责任给她们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关爱。他要用生命去证明一个亲人相依的完整的家,一个温馨美满充满希望的家,对他们来说多么重要。

可是,他的家,还在那里吗?两人之间的隔阂,只是因为爷爷留下的房子,还是感情早就出了问题,他因为病了多年太疏忽了对方的付出和感受,没有多从妻子的角度考虑问题?

柏拉图说过一句名言:“人的灵魂是天上的先知。”

他的亲人,还会以爱迎接他吗?

明天,他该去往何方?

黑暗,使他沉入恐惧,又带给他崭新的希望,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夜未眠。他不断在焦虑、困惑、破灭和错乱的梦境中挣扎,在层层叠叠的漩涡中浮游,起起落落,切换着身份,重新认识着自己。

临出发之前,她还是给他打来了电话,这个电话,给了他更多的信心。他们相约在那片大山相见。她想陪伴他,圆了那个梦,找到自己的家。同时,也要监督他,坚持按照医生制订的最新方案,积极治疗,不打折扣。

往事如烟,沉溺在回味中是危险的。比起重拾旧梦,更应该珍惜当下。她已伤痕累累,可不能再蹉跎下去。遇到一个值得爱的人,不容易。她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了。

家,多么温暖的词语,用血缘和情感的纽带,集合成社会最小的单元,展示着人间最广阔的世界。什么时候也成了生活的漩涡?深陷其中,也乐在其中。感情像个魔鬼,攫住了身心,欲罢不能,人类却又总想去挣脱无形和有形的绳索。

回家——这个词语如此沉重。他多么想面对那片情怀所系的山林,长跪不起。

他,作为一个想回家的人,找到家,最终证明了自己的血缘所在,精神皈依,会怎样?找不到家,又会怎样?家庭,亲情,血缘的召唤,这是一种精神力和现实的搏斗,还是潜藏在身体内部的执念和欲望,不愿放弃,不断驱使。让他无论清醒时还是在混沌中,都向着心中的那一束光不停地走着。

他的学生,考虑到几十年间地形地貌的改变以及地面植被的影响,在网络上和朋友组织起了一支遥感无人机队,要对那片大山的空中和地形、地貌,做详细深入地探查。而她的媒体团队,则是一路跟进,沿途进行人文调查和故事采集,以案头资料与口口相传的历史传说相互映射,引起关注的同时,以期找到更多线索,还原生活真相。

回家的使命感,让他有了修行的生命意识。临行前的这个夜晚正值立夏,繁星满天。作为功课,他铺纸蘸墨,画了一张小画,写了一幅《心经》,运笔流畅,笔势开合,如有神助。心境也出奇地安然、平和。一轮细细的弦月,似有似无地滑过云间,淡淡的光芒,淡淡的花香,穿越身心,如清风一般撩动,如湖水一样微漾。他沐浴更衣,竟很快入睡,并没有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触发失眠和焦虑。

直到鸟鸣惊梦,晨光临窗。屋外,不知何时下了一场细雨。地上,湿迹了然,空气清新,清亮。若不看枝叶上尚还挂着的水珠,真怀疑这雨,就如梦境一般,恍然未醒。

她的电话如约而至。

一支小小的车队依次出城。

也许,许多事情,只有去做,才能证明自己是不是对的。生活、感情、事业,都应该从情绪的漩涡里,从纠结的乱象中早日挣脱,走上正轨。

林中的鸟,世间的人,都在逐梦而行。

她,和他,一样迫切。

刘功业,生于山东淄博,现居天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原天津市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市作协第四届主席团委员、南开大学现当代诗歌创作与欣赏课程特聘教师。出版有诗集《星星海》《对海当歌》《错位》,散文集《寻找湖泊》《天凉好个秋》《水写的城市》,长篇纪实文学《激情唐古拉》《第三极》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草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