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金流香

2024-10-29 00:00:00赵威
天津文学 2024年9期

“吾甚武!”

这句话从灭夏的商汤嘴里说出,绝非吹牛,也不是喝大了,他的确是个大英雄。但大英雄不会想到,春秋轮回五百度,大商王朝轰然崩塌于酒池肉林中。

殷鉴不远。在取代它的周人看来,商的灭亡,酒是最大的“背锅侠”。因此,有了那篇著名的《酒诰》,周公把酒与王权的合法性、正义性作了有机统一。这是禁酒的训令,更是铸给后世的警钟。

商人嗜酒,这一点不容你有丝毫怀疑。商代出土青铜酒器之多、之精美、之摄人心魄,文字怕是难以尽述。走进那些青铜器馆藏丰富的博物馆,站在一个个不知如何发音的名字面前,是不是有一种“目不识丁”的尴尬?天津博物馆(后简称“天博”)馆藏青铜器中,商之酒器,亦触目见琳琅。

在青铜酒器中,有一个最常见、最典型、最核心的器具,就是爵。

“天博”馆藏年代最早的青铜器,就是一个二里头文化时期的爵。如今,爵的造型仍用于一些酒类广告和影视剧中古人饮酒的片段。古人喝酒,爵是用来温酒、倒酒的,类似于今天的分酒器或温酒壶,有时也用来饮酒,有双重功用。

“天博”馆藏商代贮爵,就是一件代表作。它的流狭长,尾短宽,足较高,卵形腹,侧面有扉棱,柱在流与口的相接处,鋬内有铭文“贮”字。更令人惊艳的,是它的纹饰,肩部饰蕉叶纹,腹部饰兽面纹,云雷纹为地,呈现典型的三层花装饰手法。有主纹,有衬纹,富丽繁缛,精致细腻,有一种诡谲的狞厉之美。倘若时光倒流,回到商代后期,这就是国潮风尚!

那么,是谁赋予了它如此曼妙的身姿?那斟满的琼浆又穿过了谁的胸腔?思绪飘飘,悠悠千载……

那天,我又站在它的面前,回到了那个璀璨坚刚的时代。身为贵族子弟的我,家中觥筹交错,心中踌躇满志。这场歌宴已经持续了几天,没日没夜地宴饮,饮出了我们的放浪形骸、恣意不羁,释放着非理性的原始冲动。我们与野兽搏斗,对敌人追杀,旺盛的精力早已消耗殆尽,幸好有美味的酒浆及时补充,换来片刻的安息与欢乐,在如梦如幻的醉态中获得了至高的生命体验。酒,是沟通天地神灵的最佳物品,它赋予我们激情、洒脱和力量。它让我挣脱了这世间的一切羁绊,与神祇对话,与祖先共情,穿越天际,飞向未来。

“欢迎参观耀世奇珍——馆藏文物精品陈列展,我们从青铜器开始……”讲解员温柔甜美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而灵魂深处的我,仍在与它们对视。

那是一场怎样的宴饮?

我们已无从知晓。在岁月的长河中,它不过是一片翻起的水花,很快消失。青铜21bb23296190bc740c85a4e307a661e6,也只有青铜,和时间一起沉入地下。它想做个见证吗?是,又不全是。这一件件青铜文物,不也是被岁月深深藏了起来的酒曲吗?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下呕咐酝酿,等待着,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历史表层的泥土被人们揭开,青铜文明的佳酿汩汩而出,香醪醉人。

青铜器最初的模样,与我们今日所见大为不同。彼时为金色,璀璨夺目,又称“吉金”,上面的铭文,又称“金文”。因铸造工艺所需,铜中掺杂了少量锡、铅等金属,随时间流逝,合金氧化锈蚀,隐去了真容,转为青绿。若回到当年,灿灿金光,我想,一定盖过了世间一切美好的颜色。

我们常说“盛唐气象”,其实每个朝代都有它的气象。青铜器所散发的耀眼光辉,何尝不是商朝的气象,或者说,商朝的气象中一定少不了青铜器。同时,这又是一个瑰丽而宏大的精神世界,透着一些神秘,又有一些豪横恣睢。

天性豪纵的商人,饮起酒来,“靡明靡晦”,通宵达旦;“式号式呼”,狂呼乱叫;“俾昼作夜”,日夜颠倒。

对酒的狂热,贵族尤甚,但又不限于贵族。男人爱喝酒,女人也不例外。商武丁的妃子妇好墓中出土了大量青铜器,酒器占比超过七成。在另一些出土的商代贵族墓葬中,可以看到墓主人的随葬物品,“凡酒器大都置于椁内,而饮食器都在椁外”。可见,酒是心头之好,生前饮酒,死后以酒为伴,才有了这样的布局。看一个人的地位如何,就看他拥有怎样规模的青铜酒器体系。

酒量不好的怎么办?这时,“盉”出场了。青铜盉一般是大腹、敛口,前面有长流,后面有把手,上面有盖,有人说茶壶便脱胎于此。做成这种形状的酒器,有一个功能——往里兑水,给酒量差的人喝。估计就像今天的酒桌上,善饮的朋友对你很失望时,会说:“行了,你喝啤的吧。”彼时掺了白水的酒,不是啤酒,叫“玄酒”。“天博”藏有一件商代前期的兽面纹封顶盉,造型质朴简洁,纹饰线条粗犷,无地纹,保留着一些青铜器的原始特征。

周代禁酒,玄酒或许完全变成了清水,以水代酒,既不失礼仪,又防止沉湎于此。家有玄酒,人有玄德,“玄”就是高深、潜在的意思。

商人的饮酒之风为何如此浓烈?

这不由让人想起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的《文化模式》一书,她提出了人类社会的三种文化模式:酒神型、日神型和妄想狂型。

酒神型,偏爱竞争和对抗,充满激情和暴力,没有节制,喜欢在仪式中食用药物和酒,以引发宗教的幻境。他们相信,“放纵的道路将通向智慧的宫殿”。日神型,固守传统和中庸之道,节制、中和、理性,热衷礼仪,讨厌酗酒,把个性淹没于社会礼制中,甚至在跳舞的洋洋得意之中,也“默守本分”。我们不妨把商人归于感性的酒神型人格,那么重礼的周人就是理性的日神型人格。以此验之,商人那些令人恐怖的人祭人殉大典、对祖先的疯狂崇拜、对酒精的迷恋、对战争的狂热等反理性的文化倾向,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文化的发生、发展,与生存环境息息相关。虽说商族起源是学术界长期聚讼未决的问题,但是商族起初的生存环境一定是恶劣的、复杂的、不稳定的。人类处于这样一种环境中,很没有安全感,面对生死和恐惧,商人崇拜自然,敬事神灵,发展出一套具有浓厚宗教神秘色彩的思想。不只是青铜文化,包括商代的甲骨文、礼制、天文、历法、音乐等文化成就,都源于“尚鬼神”。

不友好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好战的商人,其赫赫武功,通过商朝较大的版图和甲骨卜辞中的记录可以得到印证。国之大事乃“祀与戎”,也就是祭祀和战争。商人做任何事情前,包括行军打仗,都要占天卜地、祈求祖先保佑。而献给鬼神最好的礼物,首先是活人,其次是活牲畜,以此来表达对神明的虔诚之心。从灵魂上与鬼神沟通则需要借助外物,酒就成了最好的介质,这是能够产生幻觉、建立精神联系的纽带。

出于祭祀的需要,酒器越做越精美,礼制越来越繁复。在林林总总的青铜酒器中,最能将酒与祭祀文化联系起来的,当属尊。大多数人认识它,是从课本里的四羊方尊开始的。尊被做成各种动物形象,称作“兽尊”“牲尊”,显然,这与当时祭祀用的牲畜是“配套”的。在甲骨文中,“尊”的字形是双手捧着酒坛子,表示敬重,由此延伸出尊重、尊敬的意思。直到今天,我们还说“令尊”“尊姓”“尊驾”“屈尊”,等等。

可以说,没有“尚鬼神”的文化,就没有从齿间流向心头的郁郁酒香,就没有光耀后世的灿灿吉金,所谓国之重宝的礼器也就无从谈起,青铜器也不会进入黄金时代,达到出神入化、至善至美的境界。

“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与其说这是孔子对周礼的赞誉,不如说是他未能生在那个时代而心生的怅恨。

在创立了“郁郁乎文哉”礼乐制度的周人眼里,商人“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吸取了商人嗜酒亡国的教训,西周禁酒,这是殷周文化转型的重要一点。避免了非理性饮酒的同时,也对青铜酒器的铸造流传造成了很大打击。一些种类的青铜酒器不复殷商繁盛,不再光辉永恒,逐渐走向衰亡。

我们看一件“天博”馆藏重宝——西周夔纹禁。这件铸造精良的青铜禁,长126厘米,宽46.6厘米,高23厘米。整体呈扁平立体长方形,中空无底,禁面上有3个略微凸起的椭圆形子口,中间子口略小于两边子口。禁前后两面各有16个两排镂空的长方形孔,侧面各有4个两排镂空的长方形孔。四周饰有精美的一角一足卷尾夔龙纹,纹饰生动,造型端庄。夔,古代神话传说中只有一足、形状像龙的神兽。夔纹,龙纹中一类特殊的纹饰,不同于兽面纹以鼻梁为中线的双目对称结构,它有一角一足,口张开,尾上卷。

1901年端方铜禁出土前,禁只存在于古籍中,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天博”馆藏西周夔纹禁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传世的青铜禁只有三件,它的器型最大,制作精美,是研究青铜器历史的珍贵实物资料。

夔纹禁在展出时,很多参观者对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倘若没有讲解,很难将其与“镇馆之宝”四个字联系起来。有人甚至开玩笑说,这不就是一个烧烤架吗,或者底下点上木炭,上面三个子口,正好放三个小锅,麻辣、清汤,再加一个酸辣的,就可以涮火锅了。当然,这并不完全是“吃货”的想法。还真有学者认为,这件青铜器是作炊具或温酒用的,因为不像其他禁没有子口,它上面有三个子口,所以不太适合放酒器。这种说法没有得到广泛认同。

禁,说白了,就是祭祀时摆放爵、觯、尊、卣、斝等各种酒器的桌台。为什么起一个这样的名字?有人找到了根据,东汉郑玄注《仪礼·士冠礼》有言:“名之为禁者,因为酒戒也。”周代禁酒,所以就把这个承放酒器的器物叫“禁”。那么,问题来了,禁这种器物,不是周代才出现的,商代已经有了,比如“端方铜禁”。这样看,禁还能与“酒戒”联系起来吗?至于它在商代叫什么,铭文或甲骨文中是如何称呼它的,我没有找到相关资料。当然,这并不妨碍周人称其为“禁”,假若再附会《酒诰》里的意思,“你们可以饮酒,但只能在祭祀的时候,而且不能喝醉哦”。将酒装入爵、觯、卣、斝等酒器内,再将酒器置于禁上,以表示这次饮酒的数量。这样解释能不能说得通,需要打个问号。

历史的魅力,恰恰在于一个又一个的问号。是它们,引领我们走向厚重的历史深处,试图唤醒岁月长河中早已沉睡的记忆。

酒、青铜、礼仪,相伴相生。

我的家乡胶东一带,饮酒风气甚浓,我也受到一些熏陶。记忆尤深的是,每次喝酒,第一杯都要往地上倒出一些——俗称“奠一奠”。千万别小看这个奠酒的动作,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是对逝去的亲人和祖先的怀念与感恩。不如此,不足以表达心中的赤诚之情;不如此,这杯酒喝起来就不踏实,不但会被同饮的人瞧不起,还会遭到长辈的斥责。后来,当我看到“祼”这个字,马上就有了一种畅想,在老家喝酒时这点不起眼的仪式感,一定有几千年的渊源,与青铜器也有莫大的关联。

注意看,祼不是没穿衣服的“裸”,而是和“礼”有一样的偏旁“示”。示,本来是一个祭祀时用的供桌,最上面那个短横,表示供放的祭品。祼礼,就是祭祀时,把酒浇在地上,以酒灌地,用于祭奠祖先和神灵,也叫“灌礼”。今天的奠酒和扫墓时在坟前洒上一瓶酒,都是祼礼纵穿千载岁月留下的影子。

器以藏礼,谈青铜器,必谈祼礼。如前文所述,爵的种类在商代已蔚为大观,不断提升着艺术品位。但把它捧上至高之位的,不是嗜酒的商人,而是禁酒的周人。

比之商人,周人算是农业专家,尧舜禹时代一直担任农官,“世后稷,以服事虞夏”。搞农业是看天吃饭的,要熟悉气候、选种育苗、治理水旱、掌握历法,每一项都需要理性地认识自然和自我,这也是造就日神型文化的基点。“日神”战胜“酒神”,是文化的重大转型,伴随周人思想中宗教因素的退位,德与礼独占高位。青铜礼器也从注重酒器向注重食器转变,原本煮肉用的鼎的地位日益突出,出现了列鼎制度,青铜鼎由此成为集王权与神权于一体的国之重器。

殷周易代,革故鼎新,祼礼中酒器的尊卑势必也要有新的转换,以象征新的天命。据说,“吾甚武”的商汤打败夏桀,把斝定为专用饮酒器,诸侯只能用角。因此,斝在商代祼礼酒器中处于至高地位。周朝取代商朝,周人选中了工艺日臻精美的爵,以取代斝,“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贱者献以散(即斝)”。青铜爵,其器型、纹饰、柱状、铭文等共同构筑了艺术上的饱满丰美,给人以外在的感性之美,又有隐含的等级观念,成为礼的精神内涵的具体外化和生动体现。“重礼”的西周以分封制推行一种新的政治等级体系,祭祀行爵时的尊卑贵贱,由此延伸到政治中,形成了等级爵位制度。

历史总是轮回着它的轮回,这次让人们铭记它的,是烽火戏诸侯的狼烟。随着幽王崩亡、平王东迁,诸侯争霸,四海鼎沸,武功吞噬了礼制,杀戮代替了理智。什么祭天祭地?老子天下第一。瓦釜雷鸣,礼崩乐坏,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春秋战国,诸侯染指于鼎,纷纷筑炉铸铜,青铜器迎来最后的高光时刻。

赵威,山东日照人,天津博物馆副研究馆员。文学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北方文学》《人民日报》等,部分作品入选《人民日报精品散文》《中国杂文年选》等年度选本。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