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的院墙外有四棵大栗子树,沿墙根南北一字排开,像四把巨大的伞遮住了整个小院。每年春天,栗子树开花的季节,一股浓郁的清香弥漫了大半个村庄。栗子树的花看起来毛茸茸的,像极了一个个大毛毛虫。
站在龟山顶的石头上向村里眺望,四棵高大的栗子树枝叶相挽,密密地排成一道绿色的围墙,守护着家里的五间房屋。院子掩映在一片翠绿之中,弥漫着一股诗意。酷暑时节,阵阵凉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走到栗子树下,一阵嗡嗡嘤嘤的响声在耳畔响起,成千上万只蜜蜂发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嘈杂的农村大集,仿佛附近几十里路的蜜蜂都赶来我家做客了。
母亲挎着竹篮来到树下,摘下一串串细长的栗子花穗,编成长辫,而后拿到院落的簸箕上晾晒。在烈日的炙烤下,栗子花穗被迅速晒干,母亲说栗子花有很好的驱蚊效果。
栗子的花期短,只有短短的两周时间。在阵阵风雨的侵袭下,栗子花的颜色慢慢由绿转黄,最终变成黄褐色,掉落在地上,一片片,一簇簇。母亲吩咐我们姐弟几个用筢子和篓子全部打扫到东沟里去。可等不了几天,树上又掉落下密密麻麻的一片,最后花终于还是凋谢干净了。
嫩嫩的小栗子,头顶着几根嫩刺,从浓密的嫩叶中探出头来,像一个个新生的绿娃娃。我用手指轻轻触摸,害怕用力过大会碰伤它们。那些草绿色的嫩嫩的刺,软软的,暂时还扎不疼人。
随着气温渐升,栗子和绿叶从阳光和雨露中汲取养分,肆意生长。六七月份,栗子壳上结满了毛刺。父亲说这些刺能保护板栗免受昆虫和动物的侵袭,给它们营造出一个很好的生长环境。
村里大部分男人都是石匠,农忙结束后,日子变得清闲起来,家家户户的男人上山采集石头,利用空闲时间加工石头赚取一些零花钱。他们把粗糙的石头雕琢得光滑精致,山上的石头变成门前奇形怪状的动物,做成喂猪用的食槽,做成捣蒜用的石臼。父亲用卖不出去的两块有瑕疵的石头做成两张光滑的石桌,摆放在栗子树下。
两块石头在父亲的一双巧手下变成树下两张充满诗意的桌子。父亲在这两块平整光滑的过门石底下垫上两块大石头,就成了长条石桌。
树和桌子让酷热的夏季开始弥漫着浓郁的诗意,这里成了休息纳凉的好去处。薄暮时分,晚霞染红了天际,在阵阵晚风的吹拂下,邻居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栗子树下纳凉唠嗑。年幼的我们则找来绳子和废弃的布料,在两棵板栗树之间搭起一个简易的秋千架。我们在黄昏里玩起了荡秋千。
栗子花是驱蚊圣物。母亲把几串晒干的栗子花穗拿出来,轻轻点燃,缕缕青烟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适才还肆无忌惮的蚊子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许多个静谧的夜晚,我独自躺在那光滑的石条桌上,感受着从石头深处渗透出来的层层凉意。睁开双眼,栗子树的模样映入眼帘,我静静地凝视着它的每片树叶、每个树杈,直至阵阵睡意来袭。
2
在我日复一日的期待中,秋天终于来临,天气渐凉,栗子开始慢慢成熟。它带毛刺的外壳变得异常坚硬,然后慢慢裂开两条十字花的缝,露出暗红色的栗子。父亲说板栗的外壳延展性不够好,板栗在受热时里面膨胀,散热的空间不够,就会爆裂开来。
我躺在微凉的石桌上,用一个破旧的军用望远镜细细打量着成熟的栗子。栗子壳仿佛一个沾满刺的房间,有的只住了一颗板栗,有的住着两颗或者三颗。熟透的栗子从树上掉落下来,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像一个人熟透了,就要往泥土深处走去。
栗子收获的季节,父亲找来一根长竹竿,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兴冲冲地来到四棵栗子树下。他抬头看了树一眼,而后猴子般迅速爬上树,挥舞着手中的竹竿猛烈击打栗子树的枝条。在巨大的外力拍打下,满树的栗子噼里啪啦掉落在地,眼前仿佛下起了一场栗子雨。那些开了口的栗子,落地的刹那间就会壳粒分离。
父亲在树上喘息的间隙,我和哥哥们就先捡栗子仁。一颗颗浑身带刺儿的栗子壳仿佛一只只小刺猬蜷缩在地上,向树妈妈进行无声的告别。我小心翼翼地捡起带刺的栗子放进筐里,一不小心手被扎出血来,两只手感到火辣辣地疼。
剥了皮的栗子放在盆子里,用手一摸滑溜溜的,被它外壳扎手的痛苦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着满满的收获,看着那暗红色的栗子,似乎已经闻到它又香又甜的味道,不由自主就流下了口水。
栗子树太大,每年下完栗子,树上总会有“漏网之鱼”。嘴馋的我每天拿着一个破旧的望远镜站在树底下细细搜寻。我在阵阵惊喜中看到一个个漏网之鱼。
可栗子树太高,年幼的我太矮,无法够着。我望“栗”兴叹,只能干着急。我迅疾跑回家,悄悄拿来长长的竹竿。我吃力地挥舞着竹竿,瞄准好,迅速朝那个高悬在枝头的栗子戳去。几番折腾,栗子终于掉落下来。我立刻把竹竿随手扔在一旁,捡起栗子剥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有些残存的栗子高悬在树的顶端,长长的竹竿也无法够到,嘴馋的我只能拼命扔石头,想方设法把它弄下来。仔细瞄准一番,我使劲把手中的石头朝树的顶端掷去。投掷了九次石头,九次都打在栗子旁的树叶上。不服输的我又捡起一个更大点的石块,狠狠地投出去。只听砰的一声,栗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顿时欣喜若狂,把栗子捡起来,如获至宝。
每次我都乐在其中。一次,我拿着细长的竹竿爬上树,欲把那颗在树顶上随风轻轻晃动的栗子敲打下来。我慢慢爬上树,而后骑在树杈上,使劲挥舞着手中的竹竿。 不料用力过猛,一个失手,我重重地从树上掉了下来,仿佛一颗栗子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在地上趴了许久,直等到缓过那口气来,才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股酸痛在浑身弥漫开来。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回家。
那颗高悬在树顶、让我重重摔了一跤的栗子,我时时刻刻惦记着。我站在树下仔细打量着它,看见它正挂在枝头随风摇晃着,像是在嘲讽我的无能,又像是在跟我做鬼脸。“咱走着瞧,你迟早要掉下来,被我吃进肚子里。”我咬牙切齿地暗自发誓。
我在默默等着它自然熟透了裂开缝,带刺的栗子皮伸展开来,栗子的粒自然就会掉落下来了。为了防止其他小伙伴们抢先捡了去,每天从清晨到薄暮,我无数次跑到栗子树下去查看,仿佛痴等着天上掉馅饼一样。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栗子树也变得光秃秃的,阵阵寒风吹来,树叶随风飘舞,在半空中划下优美的弧线,而后缓缓坠落在地。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我站在树下,轻轻抚摸着树干。
脱去树叶的栗子树,远远望去显得更加高大。晨曦从稀疏的枝叶中间漏下来,我看见一棵树的倒影。
每年收获那么多栗子,母亲却不会让我们尽情地吃,只有刚收完栗子时,才会给我们煮一点儿解解馋。兄弟姐妹六人,每人分到手里的,也就那么十个八个。别看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那么苛刻,对村里的老少爷们却显得非常大方。每次栗子丰收了,母亲总会端着一个葫芦瓢,一家一户去给人家送栗子。村里有要结婚的人家,也会来向娘讨要。我自己为了吃个栗子差点儿跌死,母亲却成瓢地把栗子无偿送给人家,我小时常暗自生气,长大后才慢慢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3
时光如河流般日夜流淌,我们也慢慢长大。两个姐姐出嫁了,哥哥们也转眼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薄暮里,父亲经常望着老屋眉头紧蹙,他在为大哥结婚用的房子而发愁。房子成了父亲的心病。深夜,父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色里,失眠的他披衣走出房门,来到院落里,蹲在门槛前默默抽烟。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灭。父亲偶尔咳嗽几声,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思虑再三,父亲决定给每个儿子建一套婚房。他每天早出晚归地出去做生意,几年后终于积攒够了盖房子的钱。当父亲攒够了钱准备盖房时,却发现祖上留下的宅基地不够用,院外的四棵巨大的栗子树占用了太多空间。它们的树冠伸展开来,仿佛一把巨大的伞,眼下只有砍掉栗子树,才能把房子盖起来。
到底要不要砍掉栗子树,父亲犹豫不决,难以下决心。看着栗子树,他脑海里就浮现出我二大爷的身影。
这四棵栗子树是我二大爷栽下的。
二大爷是在朝鲜战场认识栗子树的。二大爷和他的战友们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上甘岭的战斗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时,饥饿仿佛一条无形的绳索束缚着他们,他们一天只能就着雪水吃点炒面。趁着激战的轮换间歇期,他们一起去田地的冻土里用刺刀挖秋天没有收获的土豆,但土豆挖出来后都冻得像冰疙瘩,根本啃不动。有一次,他们被美国的飞机发现了,扔下两颗炸弹,瞬间牺牲了三个战士。在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中,二大爷所在的连队几乎所有人都牺牲了,二大爷是被后边上来的其他连队的战友从死尸堆里救出来的。
后来有一次,一架飞旋而来的美国轰炸机在二大爷他们身后的山顶上投下几颗炸弹,山石顿时炸裂开来,四处飞溅。碎石中夹杂着的几个栗子坠落在他们眼前,二大爷捡起来咬了一口,一股香甜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他递给后边的指导员一个,指导员见状,立刻喊道:“山上肯定有栗子林!”
在指导员的命令下,二大爷带着几个战士上山搜寻。彼时正是深秋时节,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凉意,正是栗子成熟的季节。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栗子林。长着毛刺的绿色的栗子开始裂口,却已经无人99qHp7/jxhXUTw2VfV7Kmg==采摘,成熟的栗子被炸弹巨大的冲击力震落下来,溅落在地上,密密麻麻一片。二大爷和战友们迅速把栗子收拾起来,他们把栗子搬运回来,当干粮吃。二大爷说那是他入朝以后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他不敢狼吞虎咽,他细细咀嚼着品味着,直至那股甜味弥漫全身。
二大爷就这样与栗子树结下了别样的情缘。栗子帮他们度过了饥荒,他们和栗子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二大爷复原回来时,胸前挂着好多勋章,熠熠生辉。
二大爷回来后不久就病了,彼时交通不便,村里人去哪里都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步行。村里去往安丘县城往返近150里路,每次去县城取药,天还没亮二大爷就出发了,一直到薄暮时分,他才拿着一大包中药从县城回来。一次他去县城取药,回来的路上路过红纱沟大集,忽然被眼前熟悉的栗子苗深深吸引住。驻足的瞬间,那些弥漫着硝烟的往事顿时浮现在脑海里,二大爷买下了几棵栗子苗。
回来后,二大爷把四棵栗子苗栽种在院落里。院落的一隅适合栽栗子树。“旱枣涝栗子,不旱不涝收柿子。”山上流下来的雨水绕屋而过,渗透进院落里,故乡的奇特土质渗水快,泥土贪婪地吮吸着水珠。
父亲最终还是决定砍掉这四棵栗子树。砍树的前一天,父亲带着我们来到二大爷的墓碑前。上香,默默鞠躬,跪下,磕了三个头。
次日,晨曦中,四棵巨大的栗子树应声倒地。栗子树粗大的树干和枝丫成了父亲盖房的好材料。薄暮里,父亲抚摸着斑驳的树干,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房子建好后,父亲用剩余的栗子树木料,请村里的木匠做了几套家具。
站在宽敞的新房里,一股淡淡的栗木清香弥漫在鼻尖。那四棵栗子树换了个站立的方式,化身为房子,陪伴着我们。
栗子木色的家具让我看到历史的血红色。
几日后,父亲在新房前的泥土里埋下几颗板栗。半个月后,四棵栗子树苗在晨风中左右摇曳着。父亲说,这四颗板栗来自你二大爷种下的那四棵栗子树。我们听了顿感惊喜,仿佛被砍掉的栗子树依旧矗立在眼前。
4
多年后,我们都像鸟儿一般飞离了村庄。父亲当年费尽心血盖的房子也都空在那里。深夜,锯齿形的闪电划破寂静的夜空,阵阵狂风把一扇扇窗户吹得哗啦响。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整个村庄掏空了。每次回老家,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我总会想起二大爷栽种下的那四棵栗子树。它们变成了一栋栋空房子矗立在寂静的夜空里,仿佛故乡的守夜者。
当年父亲重新在房前栽下的栗子树已枝繁叶茂,一阵风吹来,栗子树发出阵阵低语声。
今年,又到了栗子花开时,院落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清香。年过九旬的母亲弓着身子把一串串栗子花穗摘下来,放在阳光下暴晒。相似的场景,转眼已是一生的距离。
薄暮里,静静地站在四棵栗子树下,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二大爷的身影,他在朝鲜战场上经历的那一幕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二大爷的坟墓还在祖林里,我带上一瓶酒和一些水果,在暮色里缓步走至他的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祭奠和怀念逝去多年的二大爷。
夜色一点一滴落下来,我缓慢下山,转身的那一刻,看见整片树林缠绕着整个村庄。
回到城里已是晚上,轻轻点燃一根晒干的栗子花穗,一股淡淡的青烟弥散在房间里。在这缕缕青烟中,故乡的人和事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