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桃的手举在半空中,突然不动了,筷子上夹着一片儿肥肉,往下滴着油。我拿起盛米的碗,递过去,她白我一眼,又把肉放回盘里。
“不是给我的啊?”
“你见过月球上的陨石坑吗?”她放下筷子,嘴里像含着吸铁石。
“别说外太空,我都没出过国。”
“有时候吃饭,用力太猛,两颗下排的虎牙会刮到嘴唇的肉,然后你就得忍着疼,等它好起来。每当快痊愈的时候,它会再给你来一下,然后继续忍着,周而复始,一个死循环,最后形成一片陨石坑。”她捏着下唇用力往下一拉,嘴里果然有血。
李桃的妈妈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丸子汤,在我一旁坐下,她四角眼,隆峰鼻,母女俩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桃咧着嘴,下牙被红色连成一排,不见一丝缝。我给她使眼色,她并未瞧见,上升的热气遮挡住我的视线,我伸出脚尖,在桌下面碰了碰她的小腿,像踢在棉花上。
“你踢我干啥?”她抬起头,嘴里漏风。
“你这张破嘴就没好了,赶紧去洗了。”她妈瞥见她嘴角的血,把围裙扯下来,扔在椅背上。
李桃喝下小半杯水,含在嘴里来回漱,腮帮子鼓成一团,漱了好一会儿,又一口咽下去。
“吃饭呢,膈应不?”她妈说。
“姨,回头我带桃子整整牙,这都不是事。”我赶紧打圆场。
“她就是属驴的,能整早整了。”她双手挥舞着,唾沫横飞。
李桃只顾埋头扒饭,一声不吭。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城南有个影楼,接一些婚庆活动。”
“照相能挣多少钱?”
“咱这儿每个月都有结婚的,淡季我也给人拍点艺术照,大钱挣不上,但也饿不着。”
“有技术比啥都强,她这条件找你这样的也顶天了。”
“桃子配我是绰绰有余,她这长相,不比明星差。”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关键是桃子性格也好,温柔贤惠识大体。”
“头一回听说。”
我给她妈倒满一杯茶,想起昨晚李桃对我的叮嘱,在任何情况下,都别主动夸LnsAjTPNoW+rGv4yW9eTIO3k5WQp6aLaCZzRP+7apbY=赞她,这只会让她妈感到厌烦,只有顺着她妈的话,一并指责她,才能理顺她妈那口气,这是她与这个中年女人相处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我说你妈有啥气,她说她妈就是看她不顺眼,在她妈眼里她做任何事情都是错的,好像她就不该活着。我挺起腰杆,叉开腿,决定按李桃说的办。
“姨,您说得对,桃子这人也有缺点,脾气大,爱较真,一说她两句就急眼。”我把脸凑到她妈耳根上。
“你说对了,她从小就犟,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至成现在这样。”她喝完那杯热茶,眉眼间多了几分欣悦。
“回头我得多教育她。”
“姨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看好你俩,不是针对你,是我闺女这性格,跟谁都没法处,脾气太古怪,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你俩就是结了婚,早晚也得离。”
“姨,我也给您说句心里话,我天天给人拍照,性格柔,让人骑脖子上拉屎都得给扶好了,生怕人腿麻。”
李桃已放下手里的碗,筷子呈外八字与我相对。她侧着脸看向饭桌一侧的白墙,眼睛红了一圈,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墙皮脱落大半,露出细密的粉尘。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俩咋认识的?”她妈问。
“我俩打小就认识,都在秀江一小,同级,她一班,我二班。”
“她是挺一般。”
她妈舀出一只丸子,放在李桃碗里,李桃清了清喉咙,转过头象征性地吃了一口,又把筷子放下。
“给谁甩脸子呢。”她妈抻着脖子说。
“姨,她嘴不得劲儿。”我劝道。
“她嘴厉害着呢,你是没见过。”
“我说话也不行,不说话也不行,是吗?”李桃轻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只生了病的狗。
“我不让你说话了?你看到没有,她就是这么不讲理。”李桃妈把筷子摔在地上。
李桃弯下腰,一根根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用卫生纸擦干净,重新摆在她妈面前,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我追上去,跟她一起下楼,身后传来她妈的叫喊声:“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
这口气始终是没给她理顺。
二
刚毕业那几年,总觉得未来的一切都是可控的,只要按照既定的规划,一口气死磕在某件事上,终归能见到些光亮。只是光尚未亮,气先散尽。至于何时散的,现已无处寻觅,剩下的只有逐渐老化的身体器件,和再也无法集中起来的精力。
拍照这份工作,实在说不上体面,拿着一台旧相机,指挥别人表演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愿景,重复僵硬的肢体动作,精心设计的画面却无不透露着此刻内心的虚伪与疲惫。新婚夫妇通过亲密接触来表达爱意,以此换取人们客套的祝福。年轻女孩展示自己的美丽,试图留下些什么。能留下什么呢?每一个微笑都有固定的套路,每次曝光都是相同的模式,搭配不同的服饰,切换不同的场景,再装点上一些道具,一束花、一把手枪,或者几片文身贴,按下快门,人们就称之为艺术,记录瞬间的艺术。其中的好处是,你可以在一次聚会上,拿着被美化过的照片,对身边的人说,看啊,我以前比现在好多了。好了多少呢?没人比自己更清楚。过去在北京,我整日背着相机在街上溜达,捕捉一些隐藏在城市里的动物。东四十条胡同口的垃圾桶里有一群刺猬,每天靠吃人的生活垃圾过活,我跟拍了它们一年,突然有一天它们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拍动物有许多好处:一是可以避免社交冲突,不必做出承诺,即使不辞而别,也不会心生嫌隙;二是产生不了自我投射,动物的幸与不幸都嫁接不到自己身上。但缺点也明显,没钱。如果说眼下这份工作有什么好处,除了收入有保障,还能从来客身上看到某个侧面的自己,不失为一种慰藉。
李桃从一个小学同学那儿加到我微信,上来就说要拍组艺术照,一点不客气。我问,要什么风格?她说,自然点。我说你明天来我工作室,我给你捯饬身衣服。自然点,听不懂人话?我说,明天下午五点,龙盘山公园见。
她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上别着个黑发卡,在一棵柳树下盘腿坐着,半大个脑门儿迎着太阳,明晃晃发亮。你是桃子?我走过去问她。咋不说是梨呢?我看你微信头像是个桃。她伸出一只手,我一把拉她起来,一股茉莉香水味儿扑面而来。她说,我叫李桃,幸会。我说,你今天这身有点素净。她说,随便穿的,懒得折腾。你跟别人不一样,人家都化好妆,花枝招展,你这跟树长一块了,从远处都看不出来这坐个人。我说。你挺会说话。她说。多有冒犯,别往心里去。
我带她在公园里转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景,湖边树上挂着连片LED彩灯,全是人工雕饰的痕迹,一点也不自然。还拍不拍了,一会儿天黑了。她有些着急。这景丑,拍出来不好看。我说。不是你找的地儿?她说。我抬头看了看天,四处无遮挡,温和的夕阳照在她皮肤上,温暖细腻,自带柔化,完美的光线。抓紧时间,机不可失。我说。她坐在湖边长椅上,身后是墨绿的草地和低矮的石阶,我换上一个镜头,规避掉远处高耸的建筑,连按快门。镜头里她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似有心事。我说,你笑一下。她嘴角轻轻上扬,两枚浅浅的梨窝浮现在脸上,皮动肉不动。自然一点,牙露出来。我说。别让我笑,我学不会,她说。我一直挺着的背松软下来,像被扎漏的气球。我说,换个地方。她说,不用,能把脸拍清楚就行。那感情好,省事儿。我又换了几个角度和景别,连拍几十张,天光不久就消散了。
我看一下。她拨弄着相机转轮,草草瞅了几眼。拍得挺好,下回还找你。这不叫好,时间紧了。我说。有鼻子有眼,能看出来是我。你要是这么说,我不能收你的钱。我说。那我晚上请你吃饭。她说。
饭店在铁道西路南,挨着鲁能幼儿园,对面车道被铁丝网拦住,隔会儿就过辆火车,先是高亢的汽笛,然后是漫长的车轮与钢轨的摩擦撞击声,哐当哐当,热闹非凡。这地方跟打仗似的。我说。他家菜量大,得让你吃饱。李桃说。她点了盘爆炒腰花,一只扒鸡,一份九转大肠,都是经典鲁菜。服务员,来瓶酱香老珍。她回头喊,讪讪一笑,黯淡的灯光下,两颗尖锐的小虎牙活泼跳动,她两手托着下巴,双肩内收,圆滚滚的脸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我认出你了,李桃,小学同学,体育大课咱俩一块跳过绳。我说。总算想起来了,我们以为你给人照相照得脸盲了。她说。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我满上,酒面漂着沫。干了,她说。干了就干了。我端起来一口见底,放下酒杯,她已重新倒满。这酒味儿正。我说。五十三度,比趵突泉清凉,不上头,以前在北京,我每天喝两瓶,第二天起来,该干啥干啥。她说。你以前也混北京?我说。在北京读大学,当时有个男朋友,贵州人,乐队吉他手,只喝这个酒。接着她跟服务员要了两个新碗,整瓶酒均匀对分。山东大汉用这个,她举起碗就往嘴里灌,喝一半漏一半。别浪费,酒挺贵。我说。武松当年十八碗,不比我漏的少。她说。那是粮食酒,度数等于没有。我说。不让你掏钱,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夹起一块肥肠,没嚼几下就咽下去,然后半趴在桌子上,尽显疲惫。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当老师。教什么?教小孩说话,就在旁边幼儿园。幼师啊。我回头往外面看了眼,一列拉煤的火车轰隆隆驶过。幼师也是老师。她扯着嗓子说。你这性格不适合当老师。我身子往前凑。她侧着耳朵使劲听。你都不会笑,小孩能喜欢?我说。白天笑够了,下班才不想笑。她说。那倒是,跟照相一个样,都得装模作样。我说。装什么?她又跟服务员要了一瓶酒。汽笛声远去,新倒满的酒迟迟没喝,她面颊通红,脸上肌肉轻微颤动。我说,别喝了,该撤了。她说,没喝多,才刚开始。我说,所有喝多的都这么说。她端起碗又灌了两口,这次没漏。
桌上的菜没动多少,我去前台结了账,打包带走。我架着李桃的胳膊,扶她出了饭店,一上马路她就吐了一地,连汤带水,全溅在我鞋上。我掏出卫生纸,擦了擦她的嘴,背起她往停车场走。她身体很轻,呼吸掺杂着酒精与茉莉花的香味,还有些淡淡的苦涩。迎面开来的汽车车速飞快,前灯刺眼,我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把她放在路灯下的石墩上。她歪着脑袋趴在我腿上,我轻轻拍打她的背,触碰到她脊柱中央隆起的一块骨头。一会儿去你家吧。她嘟囔着。这不合适。你别瞎琢磨,我就是不想回家。
车窗外的风让她醒了一半酒, 她摆弄着我影棚里的灯光设备。我搬出一张旧床垫,铺在一楼地板上。你为啥不愿回去?我说。吵到我妈她会骂我,开了口一晚上都别想睡。她说。你胆子挺大,不怕我占你便宜?我说。我还有便宜能占?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打开电脑,存储卡插进去,把今天的照片调出来。你挑几张,给你精修。我说。你看着弄,明天能打印出来不?你要是急现在就能。我说。也没那么急。你拍这些照片啥用处?我问。这不是你的业务范围。她说。
我挑了几张背景干净的照片,导进Lightroom统一调色。李桃躺在床垫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你这儿能洗澡吗?身上有点黏糊。她说。二楼有淋浴,花洒堵了,洗头够呛。过了有十五分钟,她光脚从楼上下来,一丝不挂,头发上滴着水。
我看着她平坦的乳房,想起了曾经拍摄过的一只悍不畏死的粉色海豚,它有着同样平坦的躯体,从海洋奋力游进内河,皮肤因淡水侵蚀而溃烂,附近村民曾想帮助它游回大洋,但它不愿回头,始终在河道里逡巡,直至死亡。它从一片广阔的水域,游到另一片狭小而充满危机的地方,以此来逃离某种未知的恐惧或追捕,并为此丧了命。它的尸体搁浅在河岸上,膨胀成一艘邮轮,密密麻麻的苍蝇覆盖着它的眼睛与舌头,原本粉嫩的肌肤腐坏成暗紫色,我拍下了它生前最后的影像,那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你有睡衣吗?李桃问。我上楼取下一件衬衫,套在她身上,这才发现她后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一整根脊柱歪七扭八地错落着,至此我明白了她为何总是站不直。你上楼,我睡地板。我说。晚上谁请的客?她说。赶紧睡觉,我明天有客户上门。我说。除了照相你会拍视频吗?她问。都是用光,道理相通。那你回头再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一回贵的。她扶着栏杆上了楼。
三
幼儿园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车,队伍排二三里长,喇叭声此起彼伏,李桃戴着一顶白色遮阳帽,吹着口哨,指挥孩子过马路。我蹲在一旁饭店的广告牌后面,静静等待。约一小时后,车辆逐渐疏散,校门口空旷起来。李桃牵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孩,四处张望。一个中年男人手捧一束鲜花,走到她身边,牵起她另一只手。温馨的画面,好像幸福一家人。男人跟男孩一样,滚瓜流油。他们上了一辆黑色帕萨特,男人甚至给李桃拉开了车门,不出意外还会给她系上安全带。所有男人都会给副驾上的女人系安全带,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恶心的事情。
我跟着男人的车来到一家茶餐厅,坐在离他们不远的斜后方,男人不停地给李桃夹菜,嘴里说着什么,听不清。他的胖儿子连干四碗饭,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饱嗝,三人从座位上离开。
天已经黑了,男人的车穿越一整个城镇,停在了北郊的禧悦金都酒店门口。他挽着李桃的胳膊朝大厅走去,我打开相机的录制键,紧跟上去。路过他的车时,我看见他的胖儿子正坐在后排吃汉堡,不时还舔一下手。我敲了敲车窗,男孩探出头来。你爸呢?我说。我爸找李老师给批改作业了,一会儿就下来。他说。你爸挺爱学习。我说。十以内的加减法,他算得没我快。他说。我端起相机,也进入大厅,李桃跟男人正在前台办理手续,我走到男人跟前,镜头怼着他的脸。他赶忙抬起手来,要打掉我的机器。我急忙后退,缩短焦距。你是谁啊?拍什么呢?他又羞又恼。拍你搞婚外情啊。我说。这是我老婆。他指着李桃说。巧了,这是我女朋友。我说。你不是单身吗?男人问李桃。昨晚刚谈的。李桃说。赶紧给我删了。男人扑上来夺我的相机。早备份了,我可知道你老婆单位。我说。行,我记住你了。男人指着我,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打开车窗,点着一支烟,后视镜里李桃愁容满c5N5Mul/+No2wmjZnbHRqCUjR9hPLbikR0Fthv7bS1o=面。把烟掐了,我最讨厌烟味。她说。只抽了一口的烟被我按灭了又塞进烟盒。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我说。还是去你那儿。她说。你这影响我工作。我说。你就说行不行吧。
我从货架上取下打印好的12张照片,都是精修过的。李桃端详了很久,神情严肃。别的毛病没有,就是不像我。她说。是,你比照片好看。我说。收起来吧,用的时候会告诉你。说说今晚的事儿吧。我说。那男的老缠着我,其实也不止他一个,很多小孩的爹都这样,有老婆,还天天琢磨那点事儿,他比较有毅力,跟我玩拉锯战。她说。以后不能了。我说。但愿吧。她一头栽在我的躺椅上。你为啥不换个工作?我说。考个教师资格证不容易,不能浪费。那也不舒心。我说。人就没有舒心的时候,干啥都一样,那些小孩早熟得很,脾气一来好说歹说都不行,撒泼打滚的。她说。这不就显出你来了,你得教他们。我说。我是在教他们,等他们将来长大了,到我这个岁数,或者比我更大一些,能记得自己小时候什么样,我这工作就没白干。她说。不用那么悲观,人各有命。我说。我不悲观,我每天都在美化现在的状况,凡事都往好处想,要不也活不下去。她说。这就对了,我给人照相也都是往好里照,不能太真实,要不也活不下去。我能一直住你这儿吗?她说。图啥?我又穷又丑。图不听我妈唠叨。也不是不行,每天有人唠嗑解闷儿,就怕说出去不好听。我说。你当我男朋友,我找机会带你回去见我妈,然后搬过来,她大概能同意。她说。她不是烦你吗?你直接去外面租房子。烦我是不假,无缘无故搬出来,她也跟我急眼。她说。关键咱俩才刚认识,这就要处对象?我问。你别多想,就是演给我妈看。她说。
四
天阴沉沉的,单元楼过道里摆着一圈破旧的自行车,车座上落满灰尘,钢筋支架锈迹斑斑。李桃靠着其中一辆,注视着前方一排低矮的水泥房,说,你看到了吗?我每天就是这样生活,三十年来从未间断。确实,我能理解。我说。你不能。她说。阿姨就是嘴碎,心肠应该不坏。我说。带你见见我姥姥吧。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往对面的水泥配套房走。没听你提过你姥姥,我说。我姥姥这人不爱阳光,喜欢僻静。她站在一扇仅能通过一人的红色铁门前,掏出把钥匙,钥匙孔上挂着一枚月亮吊坠,左右摇晃。伴随着锁芯弹出的声音,铁门被缓缓推开。李桃按下门后的开关,一盏昏黄的钨丝灯吊在正中房梁上,功率不超过十瓦。房间五六平方米,地面和墙壁都摆满了杂物,无处下脚。姥姥呢?我问。在那儿坐着呢。我看向她指的地方,除了一只黑色的书架,别无他物。我打小胆小,别吓唬我,我向后退了一步。李桃站在书架前,鞠了三个躬。姥姥,我来看你了,最近你好吗?我很想你,但是又怕打扰到你,我很久没来了,最近事情很多,你不要责怪我。我现在很好,妈妈身体也好,但脾气还是老样子。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每过一天,就想要忘记昨日发生的事情,幼儿园的孩子们跟我小时候一样调皮,但也勉强可以应付,您小时候带我肯定比这辛苦得多吧。姥姥,小桐也走了,您在那边看到他的话,替我向他说一句抱歉,我是爱他的,但我始终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如果他愿意告诉您,您就开导开导他,您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了。姥姥,我又交新男友了,他是个摄影师,人很靠谱,也很照顾我,委托他的事情都能解决,我带他来看看您。她说完回过头,如同丢了魂。我把她拉到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抬起头,看着书架说,姥姥,我是桃子的对象,今年31岁,属虎,比她大一岁,我工作挺稳定,攒攒钱不出两年能买房,您老在那边踏实过日子,这边的人我都给您照顾好了。李桃从我怀里挣脱开,拉开柜子一侧的抽屉,拿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从配套房里出来。
把我姥姥保管好,我叫我妈下楼。李桃说。我接过她手里的瓶子,独自站在单元楼下,把瓶子举在半空中观察。这瓶子巴掌大,一只手刚好能攥住,我轻轻摇晃,里面的骨灰簌簌作响。头顶上乌云飘过,一束虚弱的阳光一闪而逝,我想到刚才李桃的话,赶紧把玻璃瓶抄进怀里。
李桃和她妈前后脚出来,两人脸涨得通红,呼哧带喘,显然刚争吵过。
“你心真可大,把你姥姥扔给一外人,弄丢了你就永远不用回来了。”她妈对李桃说,然后把玻璃瓶从我手里夺走,放进一个紫檀木盒里。
“不是看你可怜,你以为我想住这儿。”李桃说。
“你吃我的,住我的,现在又开始同情我了?你脸怎么这么大。”
我回过头,李桃已经走远了。
“你在这儿站着拉屎呢?”她妈把气撒在我身上。
“我该去哪儿,姨?”
“黄河。”她说。
我开车一路向北,阴霾被甩在身后。天色由浅入深,沿途的建筑逐渐下沉,像等腰梯形的一侧长边,我在底线猛踩油门,试图突破那尖锐逼仄的夹角。李桃妈坐在副驾上指点江山,我手握方向盘计合谋从,不敢有一丝怠慢。李桃在后排屏息凝神,注视前方。穿过几个村落后,道路两侧出现几个狭小的入口。右转,走小路。李桃妈说。直走,别拐。李桃说。你想干吗,小路近。李桃妈回头。小路全是坑,跑起来得降速。李桃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李桃妈说。我走过。李桃说。你啥路都走过,坑该踩还是踩。李桃妈说。
我不知该听谁的,一连错过俩入口,就近把车停在路边。你们娘俩商量好了我再走。我说。就走小路。她妈坚持道。路况很差,地面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碎石与土坑,车子上下颠簸,李桃在后排无法坐稳,只能不断调整坐姿。你能别晃了吗?晃得我头晕。她妈说。要不你坐后面试试。李桃说。除了顶嘴你还能干啥。如果我姥姥在就好了。李桃抓住头顶的拉手,稳住身体。你就是被她惯的。她妈不依不饶。
这是黄河流经处唯一以黄河命名的乡镇,盛产西瓜,甘甜爽口,籽如宝石瓤如蜜。这年秋天气候反常,雨水没停过,河面比往常宽出几十米,两岸的野冬青被水淹没,只露出团团树冠,像一个个岛屿。河水奔腾远去,裹挟着泥沙,一并抵达海洋腹地。天光暗了,李桃妈把玻璃瓶取出来,放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她面向河水,嘴里念念有词:“妈,又是一年中元节,缺什么请告诉我,我务必准时烧给您,今年的河水很壮观,您看到也很开心吧。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未来同样如此,假如我还有一颗鲜活的心脏,我会把原谅刻在上面,原谅什么呢?原谅所有关于爱和被爱的故事,原谅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真挚的表演,如果那颗心脏上还有一片小小的空白,我会再画一朵花,为谎言做最精准的标记。”李桃沿着大堰一直向东,走到一片静谧的芦苇前,她注视着河水,双腿嵌在泥里,我打开手机,按下快门,母女两人仿佛相隔了一个世纪。时间很慢,被抽帧升格,河水凝固成黄金,重达千斤。天空一声闷雷,几乎同时,豆大的雨滴倾泻而下,李桃妈把玻璃瓶装回木盒,李桃仍旧站在远处。我大声喊她,她不为所动,我跑过去把她扛在肩上,冒雨往车里赶。
“你如果想死,别当着我的面。”她妈用丝巾擦干脸上的雨水。
我打开雨刷,视线忽远忽近。
“我寻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李桃说。
“你还有脸说。”
“如果听我的,走大路,不会淋雨。”
“你意思是我错了?是我让你淋雨了?”
“你没错,你永远都没错。”
“你什么都不懂,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学到家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李桃没有辩驳,她伸出双手,长长的指甲在身体上不断抓挠,无数条划痕布满她两条细长的小臂,鲜血淋漓。我立刻下车,从后备厢拿出药箱,给她包扎伤口。
李桃妈安静了。
“一定要这样才行吗?”李桃说。
雨淋在车顶,比子弹凶猛。
“姨,这西瓜不错,买几个回去尝尝。”我启动发动机,驶出泥潭。
“今晚搬家,去你那儿。”李桃说。
五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李桃收拾行李。她妈在我身前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我说,姨,您坐下歇会儿,老站着腿累。她说,我女儿其实也挺好,就是忒敏感,说几句就恼。我说您和桃子又没仇,就是都不会服软,人一直挺着,自然产生争吵。她说,我也没辙,几十年习惯了,一下子也改不了。李桃拉着行李箱从卧室出来,径直往楼下走,我跟她妈道过别,紧跟上去。她站在车前,胳膊上的纱布被雨水浸透。我打开车门,让她进去,她抹了把脸,朝楼上看了一眼,钻进车里。我说,去医院吧,弄不好得发炎。少大惊小怪,多大点事儿。她把纱布一点点撕下来,线头上带着血痂。你是真狠啊。我说。你没见过更狠的。她把鞋脱了,抬着右脚,撩起裤腿给我看。脚背紫了一片,崎岖不平,像错落的山丘。她说,以前我妈逼我和前男友分手,我不答应,用开水烫的。我说,你就听她说,说累了她就停了,犯不着折腾自己。你是不了解她,她张开嘴能几天几夜不睡觉。还生气不?我问。她说,本来也没气。那该我气了。我说。今天中元节,每年这时候我们都带我姥姥去看黄河,我想你既然来了,就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该提前跟你打声招呼的。她说。你和你姥姥感情挺好。我是她带大的,她活着的时候最爱看黄河,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比如如何与自己的女儿相处,我妈也是跟她学的,青出于蓝,也可能世界上所有做母亲的都是这样,不稀罕。她把那只烫伤的脚搭在空调出风口上,转过脸不再看我。
一楼的仓库被我清理出来,腾出一间小卧室,我把被褥搬进去,用苹果箱搭起一架临时床。李桃洗漱完,邀我上楼陪她睡。我拒绝了,并非对她没有想法,而是我不想让生活变得太复杂,和一个模糊的女人上床,得到的往往比失去的更为致命。那是一种缓慢到无法察觉的掠夺,使你每分每秒都在流逝,我已被掠夺了太多,而她不会比我更少。若不是十足的信念,绝不敢贸然试探。你明天有安排吗?她站在楼梯上问我。你想我有安排吗?我说。我请假了,明天去北京,带着你给我拍的照片,你不是想知道我用来做什么吗?想的话就跟我一起。
我推掉了近期的所有拍摄,决定跟李桃同去。一路上我始终有种直觉,不是出于同情或被掠夺者的表演,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和抵达的地方,在某些部分是重合的,而这种重合,是必然的。
六
追悼会设在二环一条胡同酒吧里,门口竖着块亚克力玻璃牌,内嵌霓虹灯管,排列成“桐告别专场”几个大字,闪闪发亮。我和李桃推门进去,室内昏暗,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少说有五十寸。照片上的男子一头长发,戴着墨镜,手弹吉他,极尽潇洒。酒吧尽头是一个舞台,上面摆放着乐器,我跟李桃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前面对面坐下。屋内零零散散分布着几桌客人,各个面无表情,垂头丧气。这是谁?我指着墙上的照片问。我前男友。李桃说。一会儿他要演出?我说。他来不了。她说。他忙啥呢?这不是他的专场?其实昨天在配套房我就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想开启这个话题,一段虚假的关系并不需要太多牵制,那只会平添事端。他死了。她说。节哀。你不想问点什么?你想说我就听,不说我也不好奇。我说。酒保从吧台过来,拿着菜单。桃姐,喝什么?他说。老样子。这位先生要什么?我说,我跟她一样。你不能跟我一样。李桃说。那你看着弄,度数越高越好。人逐渐多起来,每进来一个人都会盯着李桃看几眼。酒保把两杯调好的酒放在桌上。先生,伏特加纯饮。我拿起酒杯轻轻一晃,杯底只有浅浅的一层,抬手喝完。你那个好喝吗?我尝尝,我说。玛格丽特,象征爱情,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喝的这个。那确实挺应景,还是不尝了。你可以再要一杯。李桃说。那得不少钱,我出去买瓶二锅头,再整一盘花生米,咱俩就着喝。我说。这里不让带酒水,你尽管要,我买单,还欠着你两顿饭呢。她把酒保喊过来,伏特加上了一整瓶,我对着瓶子喝。
屋里瞬间暗了,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舞台中间,他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衫,头戴鸭舌帽,一束顶光打下来,半张脸藏进阴影里。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乐队的吉他手,刘桐,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无趣的世界,什么都没带走。他不长的生命,一直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放大自己的每一根毛孔来感受这种痛苦,让这些痛变成一个个充满爱的音符。现在他彻底解脱了,不必再去感受,他就是一面镜子,在天上看着你们,并将一直看着,看着你们忍受这乏味、苍白、庸俗的当下,看着你们,被一次次撕裂又愈合。你们看到他了吗?”男人抬起头望向天花板,酒吧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接着响起了急促的鼓点。“朋友们,接下来你们听到的每一段旋律背后,都是一个艺术家风干后的尸体,是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歌一首接一首,都是雷鬼风格,观众跟着节奏摇头晃脑,像在踩缝纫机踏板。我觉得无聊,直往嘴里灌酒,一瓶酒下肚才意识到,后劲挺冲。李桃靠在墙上,安静地听着,那杯爱情之酒一点没少。我看她的脸,感觉有些重影,就离开酒吧,到胡同口的便利店买水醒酒。等再回来,发现她已经站在了台上。
“在刘桐灰暗的人生里,是她,给了他莫大的勇气,陪他度过了艰难的四年。这是他最爱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也不会写出那些动人的歌词。接下来,我们请他曾经的女友,李桃小姐,演唱一首刘桐为她创作的爱情之歌。”主唱说完,把话筒交给李桃。底下已经有人在偷偷抹眼泪了,还把卫生纸敷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感动。一般这种场面,当事人更应泪流满面,跟所有喜欢浪漫的女人一样,感动得一塌糊涂,并暗自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爱上另一个人了。但李桃没有,她从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照片,举在半空中,给在场的所有人展示,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一张接一张,微小的火苗在她的指尖跳跃,燃烧的灰烬堆积在她的掌心。全场鸦雀无声,等最后一丝余烟散尽,她把手中的纸灰掸进身旁一把吉他的琴箱里。李桃拨弄了几下琴弦,吉他发出沉闷的低响。“你看到了吗?我们互不相欠了。”李桃把剩余的灰烬往空中一扬,抬起头高声喊。
“如果不是你,他死不了。”之前抹眼泪的女孩举起一支酒瓶向李桃砸去,李桃没有躲,瓶子击中了她的肩膀。我连忙上台,护在她身前。“太晚了,我们得走了。”我对几个乐队成员说。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莫大的虚无,一种不可逆的关于命运的衰败迹象。没有人阻拦我,当我们彻底走出这条胡同时,身后又传来了无聊的音乐声。
我们沿着街道走,接连路过几条狭窄的巷子,道路两边的房屋大门半掩,每家屋檐下面都挂着鸟笼,里面有八哥、鹦鹉和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鸟。这些鸟见我过来,开始叫个不停,我捡起一块石头,对着一只黑色、长得像乌鸦,也可能就是乌鸦的鸟砸了过去,它扇动翅膀,灵巧地躲开了。
“你扔它干吗?”李桃走到鸟笼前,盯着那只黑鸟,一只手按着被酒瓶击中的肩膀。
“那女的扔你干吗?”
她没说话。
一个老头从050bf7b041bf950cf70b8b29e7ce1b7d54f299b006012ebd5f70f9670d427e34门后探出脑袋,锃光瓦亮,他的目光停留在李桃身上,上下打量,他看上去十分虚弱,虚弱到只能用眼神来处理一些事情。我走到李桃身边,老头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们对视了仿佛有一年之久,他才把头垂下去,退回到门后。
“这只鸟太聒噪了。”我说。
“所以是我太聒噪了。”李桃说。
“我是说这只鸟。”我说。
几栋房子门口的灯亮了,一辆破三轮擦着路基飞驰而过,那只鸟又叫了起来。李桃揉了揉眼睛,继续往前走,我跟着她,鸟叫声越来越远。
“这是一只鹰,一只该死的鹰。”我回过头,老头抻着半截身子愤怒地说,随后重重把门关上。
鸟还在叫,像人在笑。
出了这条街道就是宽阔的马路,马路上传来夜间施工队修整地面的敲击声,持续的噪音把鸟叫声覆盖住。我拉着李桃的手,转进一条狭窄昏暗的巷子,巷子里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发霉的旧家具,地上散落着被阳光暴晒而愈加坚硬的狗屎,也可能是人屎。
“你要带我去哪儿?”李桃说。
“带你看个东西,兴许能让你好受些。”
“我现在很好受。”
“看看吧,能更好受,如果还在的话。”
巷子的尽头是东四十条,比五年前我来时干净些,地上的落叶明显刚被人扫过。我到公厕里找了一根拖把棍,棍子上还沾着些秽物。我拿着棍子走到胡同口,那些绿色的垃圾桶还在,只是已分了类,整齐地排列在墙边。我打开其中一只的盖子,用棍子往里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你叫我过来就看你捣垃圾?”
“还有更好看的。”
我陆续翻找其他的垃圾桶,一无所获。我没有看到五年前那一家刺猬,我本想用它们来劝慰李桃,告别和自责都是一腔情愿,什么都解决不了,就像当年劝慰自己,但现在看来,当时我出现在这个地方,也仅仅是个巧合而已。
“你看那是什么?”李桃指了指垃圾桶对面的一只破沙发,沙发脚踏下面两只灰色的刺猬正一前一后缓步前行,我回头的刹那,它们看到了我,然后迅速钻进一条窄小的水沟里。
“什么都没有。”
“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只破沙发,就在那儿放着,没人愿意坐它。”
“刺猬,两只刺猬,这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好的事情。”
“这什么都说明不了。”
“是的,但我喜欢他们,胆小,温和,满身硬刺,一旦靠近就会被扎伤。”
“你想说你和它们很像?”
“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比喻,但我现在确实好受多了。”
李桃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拖进那条昏暗的巷子里,我被她按在墙上,不敢动弹。她用右手抵住我的下巴,踮着脚吻了上来,我紧闭着嘴,不做回应。
“你嫌弃我?”
“不敢,咱俩没到那一步。”
“从现在开始,假戏真做了。”她呼出的气体有酒精的味道。
“我怕弄伤你,你嘴唇里面有陨石坑,别再发炎了。”
“从来就没消过炎,再把坑挖深一点也无妨。”
我把嘴张开,舌头在她口腔上壁打转,她抱紧我的腰,整个人软下来,但又好像紧绷着,如同一根弹簧。我睁开眼睛,发现她正盯着我,黑色的瞳孔倾斜着,错落的刘海随风摆动,这种眼神我只在拍摄过的动物眼中见过。
“咱们换个地方吧。”我说。
酒店的陈设非常老旧,地毯的缝隙里满是污垢,李桃裹着浴巾坐在床头,身体蜷缩成一小团。把空调打开,太冷了。她说。我按了几下遥控器,电源亮了,出风口没有一丝风,只能听见外机的轰鸣。深秋北京的夜晚很凉,空气也潮湿,站在房间里,浑身都黏糊糊的。我躺在李桃身边,搂住她,像抱着一只袖珍玩偶。她背对着我,身体蜷缩成一团,你想强奸我吗?她说。违法犯罪的事情不能干。我说。如果不违法呢?那也不行,我不喜欢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说。我觉得活着就是被强奸,我已经被强奸太久了。人好像必须要侵占些什么,才能彰显出自己,你被强奸过吗?她说。我被很多事情强奸过,我这次陪你过来,就是想弄明白,有没有一种可能,可以对抗它。我说。我九岁那年就被强奸了,字面意思,被我的继父,他告诉我那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起初我不信,后来我发现,跟其他强奸相比,那确实足够好玩了。她说。对不起。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她说。我不该让你想起这些事情。我说。不想起就不存在了吗?我十三岁那年他就离开了,再也没回来,我妈说他去了兰州,我去找过他,但一无所获。你找他干吗呢?我说。走之前那个早上,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当时太虚弱了,没有听清,我想知道那句话是什么。一句道歉吗?我不需要。或是一句羞辱我的下流的脏话,那我完全不在乎。又或是一个承诺?这就是我好奇的地方,他会承诺什么呢?其中是否含一丝悔恨的意味,还是带着洋洋自得的轻蔑?无论如何,我得知道这句话,我想知道他在掠夺我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说。谢谢跟对不起一样可耻,一个充满虚伪的自证,另一个来源于自私,这件事情我跟刘桐讲过,几乎是一样的场景,他在床边抱着我,我看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恐惧?就是那个瞬间,我决定跟他分手。她说。为什么是恐惧?我问。任何陌生且肮脏到令人怀疑的事物都会产生恐惧?那一刻,我必须跟他分开,因为他无法真正进入我。他如果爱你,他会理解你的。我说。我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依从,我要他永远无条件站在我的阵营,我知道这很难,所以我刚才背对着你,不去看你的眼睛。她说。你觉得咱俩是一个阵营的吗?我问。我没法确定,但我愿意信任你。为什么?我问。也许是那天下雨你把我从河边扛回车里,也可能因为刚刚遇到的那两只刺猬,总之,跟你在一起,我挺安心。她说。你前男友自杀是因为你吗?我说。我不知道,他来找过我,但我没有见他,也没有跟他解释为什么分手,也许他也想要我一句话吧,可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一个人会因为被另一个人拒绝而自杀吗?我觉得不会,他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否则也不会写出那些音乐,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我们应该祝福他。他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说他要离开北京了,他去哪儿我并不关心,今晚舞台上我做的,是他想让我做的,我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我不爱拍照,你看得出来,他只是想要几张我的照片而已。李桃的声音逐渐变小,微弱,直至含糊不清,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我站在空调下面,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屋里的温度还在持续降低,一侧的窗户无法关严,凉风不住地往屋里渗。我干脆把窗户打开一道缝,点燃最后一支烟,往窗外吐了个烟圈,缓慢扩散的白色烟雾上升聚集,凝结成一只海豚,向着夜空悠游而去。
七
从北京回来后,李桃就完全住在了我工作室,没有要搬走的迹象。十月份是结婚旺季,我每天连轴转拍摄,睁眼闭眼都是新婚夫妻一套模具里刻出的笑脸。李桃比较清闲,上下班都早,时间刚好跟我错开,虽在一栋房子里,但我与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关于那趟北京之旅,我们都没再提起,日子像从前一样,她不厌其烦地给别人看孩子,我不厌其烦地按下快门,不同的是,我知道有人与我面临同样一种处境,即对一系列微小的事物不知所措,继而屏蔽掉内心真实的声音。
这种状况持续了有一个月,直到一天深夜,我正在给客户修图,她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眼里布满血丝。我们结婚吧。她坐在我的电脑桌上,双脚垂在半空,脸贴脸对我说。我说,我考虑一下。我不是让你考虑的,是通知你。她说。其实我们都还不够了解对方。我不需要你了解我,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拒绝我。她说。这样未免有些武断。我说。你会拒绝我吗?我无法回答。她从桌上跳下来,把我的头按在她胸口。我刚才又梦见他了,他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的背上,一团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开始重复一句话,很多遍,我努力想要听清,但他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太冷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句话是什么了。她说。我帮你把空调打开。我说。你不在乎我经历过什么,你也不爱我,所以你能平静地站在我身边,接受我的任何选择,不带怜悯与嫉妒。她说。制热效果不好,我给你拿床被子。我说。你像审视一件陌生的作品一样审视我,归类标注我的态度、我的性格、我的言行,我是否符合你见过听过的某种女孩的某些特质,你甚至认为你能够预判我日后会如何,一定会做出哪些事,因为我就像你世界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简单,一样可以预测,在你潜意识里我最终也会回到人群,变成你漫长人生里值得或者不值得玩味的一个片段,我丝毫不珍贵,也毫无特别之处,但这就是我需要的。她说。我没想那么多。我说。所以我们结婚吧,你不会拒绝我的。
是的,我没有拒绝。
八
我们选在黄河凌汛前领证,不摆宴席,不办婚礼。李桃认为婚姻并无值得炫耀之处,而我离家多年,也没什么亲友,一张薄薄的证书,除去被赋予的一个并不牢靠的身份外,什么都证明不了。凌汛一般在每年十二月后,朔风刺骨,岁暮天寒,从上游相继漂来的冰凌,在狭窄弯曲的河段插塞封冻,把河道完全阻塞,形成一片广阔坚硬的冰层,这是李桃姥姥生前最爱的景象。她死后,李桃每年都会带着她的骨灰站在岸上观凌,选择在这之前领证,是她给她姥姥献上的专属婚宴。
事情敲定之后,李桃妈单独把我约出来,她始终弄不明白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看上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桃,她必须找到其中的合理性,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清晨五点,我们约在一家早餐店见面,地点在她家楼下,正对小区大门,我没有早起的习惯,怕错过时间,因此一夜未睡。我坐在店门口板凳上,点了一碗豆浆,喝完后困意袭来,撑着下巴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睛,已经六点半了,店里坐满了人,各自埋头吃饭,出奇地安静。我心想要完了,按她妈那脾气,见我睡着该是走了,干脆直接去她家,登门道歉。刚站起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回过头,她妈正坐在板凳上看着我。心里不藏事,在哪儿都能睡着,好品质。她说。姨,久等了,最近忙得头昏脑涨,您别往心里去。我坐过去,递上备好的茶叶。我也刚来。她说。她点了两碗豆腐脑、一斤油条、半打粮食酒,自顾自喝起来。姨,早上喝酒不好。我说。一天三两早酒,能活九十九。她说。九十九太早,得奔一百九。我又不是个王八。她说。姨,您有什么要叮嘱的,只管告诉我,别见外,都是一家人。我说。我跟谁都不见外,但这话也别说太早,今天叫你过来,主要跟你说清楚三件事。洗耳恭听,知无不答。我说。
“第一,李桃小时候被她继父性侵过,那个人很多年前就已经走了,我不指望你能做什么,但我得告诉你,然后你再考虑结婚这码事。”
“桃子跟我说过,只要有我在,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李桃,我把我能给她的都给了,她不要的我就帮忙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但她是怎么想的呢?她一直在恨我,理所应当地恨,我没理由抱怨,但那些累积的委屈凝结起来,分泌出了怨恨,我只能不停地指责她,不受控制地指责,才能抵消这些怨气。”
“也许她没您想的那么恨您。”
“我希望她恨我,不然我更加无法面对自己。因为那件事情,她自杀过两次。一次把煤气打开,幸亏我下班早,及时送她去了医院;第二次她吃了安眠药,一粒一粒买了攒起来,我带她去洗胃,那次我骂了她,她躺在手术台上对我笑,那个笑我至今还记得。就是那次手术,细菌感染,导致了后面的骨结核,她脊柱上的胸八节和胸九节被腐蚀掉了,相当于一棵大树的主干被凿空了,就再0fXSFX/iw0iA/PUNsj5v64ekpXX9++nTy6pe1lfF8kA=也站不起来了,最后医生把她的髂骨移植过去,才勉强把她立住。那次我真以为她就要死了,那样我倒是解脱了,我给她输了500毫升血,才把她救回来。但我不能保证她以后还会不会再这样做,我告诉你,就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姨,桃子跟我结婚,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每天逗她笑五十回,保证她不再干想不开的事儿。”
“你怕是没那个本事,但有你这句话,我也挺高兴。第二件我要告诉你的是,因为这次手术,她留下了病根,时常犯病。”
“什么病?”
“隐身。那块移植来的髂骨会在短时间内吸收她身体的养料,变得无比坚硬,与此同时,她的四肢和躯干会逐渐透明。”
“姨,您别唬我,我也不是小孩了,桃子有啥病我都不嫌弃。”
“透明度不断降低的同时,还伴随着遗忘,她每天都会遗失一部分记忆,直到完全消失,此时她就只记得十三岁以前的事了,你看不见她,她也不认识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这之前有什么征兆吗?”
“没有征兆,也没有规律,上次是去年冬天,我们去黄河看凌汛,一块巨大的流凌从上游漂来,经过脚下时,那根髂骨突然就钻了出来,刺破她后背的羽绒服,瞬间她就消失了,羽毛在空中乱飞,飘落进河里。”
“后来是怎么变回来的?”
“等待,有时候睡一觉就能变回来,有时候需要一整个冬天,但也不排除永远变不回来的可能。”
“有办法能治好吗?”
“有。”
“您说,就是上天摘月亮,我也得试试,现在造飞船,应该来得及。”
“比这难。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
——想要治好她,只需要告诉她一句话,但没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
“她继父临走前说的话。”
“看来李桃告诉你了。”
“去兰州找他问问不就好了。”
“找不到的,永远都找不到。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当时和他结婚。”
“姨,事在人为,努力就有收获。”
“希望你可以成功。”
桌上的豆腐脑已经凉了,表层覆盖着薄薄的油花,那根李桃母亲咬过一口的油条横亘在我俩之间,隔出一座布满荆棘的矮墙,如要翻越,必定遍体鳞伤。
早酒提神,我睡意全无,李桃妈举起碗,酒已空了,她把碗扣在桌上,站起来,绷着背,伸了个懒腰,像卸掉了万里群山。
“姨,饭凉了,我再点一份。”我说。
她慢慢把身体缩回原来的样子,长久地盯着我,就像李桃当时在胡同里盯那只鸟。
“我知道我女儿图你什么了。”她说。
九
领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问自己,是否真的爱李桃,是否有足够的勇气进入一个新的身份,我一直以为爱是自私的说辞,跟一个人在一起,关照一个人的生活、身体与情感,一定是为了投射些什么,并在这个过程里,产生了某种自我印证的快感,假设没有这种自证做基石,上述一切也将不复存在。另外一种情况是人们常说的舒适,与一个人相处轻松而惬意,也是一种自私,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而现在,我既不舒适,也不关心李桃的想法,本已经被我调整到无比平衡的生活天平出现了倾斜,可我还是愿意跟她结婚,跟她待在一起,这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比她更想知道那句神秘的咒语是什么,我在每一张废弃的照片后面用黑色碳素笔写下我的猜测:李桃,我原谅你了;李桃,你可以原谅我吗;李桃,等着我回来;李桃,如果绝对安静,你就可以听到周围的一切物体都在诉说人语;李桃,你往前每走一步,都有一个女人为此付出代价;李桃,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李桃,故乡是一间囚笼,而你是房间里的器皿;李桃,杀了我吧,有限的疯狂里,复仇的酒精在升起……
为了治好她的隐身症,为了把我从未知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必须弄清楚那句话。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我去幼儿园门口接李桃下班,再次带她到龙盘山公园,她依旧坐在那棵柳树下面。有件事儿得跟你聊明白。我对她说。她伸直了双腿,倚在树干上。不想跟我领证我不勉强你,不必这样煞有介事。她说。跟这事儿有点关系,但也不多。她说,有话直说,别耽误我回去吃饭。我说了你可能会倒胃口,但不说我也憋得难受。她说,你随意,真恶心就少吃一顿减肥。我说,那就讲讲你继父,说说你对他的印象。地上一群蚂蚁排着队往树洞里钻,天阴下来,又要下雨了。李桃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拦在蚂蚁行军队伍中间,一只体型硕大的兵蚁沿着木棍一端爬了上来,在木棍上焦急地转圈。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影子而已,一直跟着我,但已经不能伤害我分毫了,何况影子只有在阳光下才会现形。她捏着手里的木棍,逆时针转动。你对他有什么印象?我说。还记得那个缠着我的学生家长吗?你代入一下就行,自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住在我们家,我亲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妈说的,为了修补我缺失的父爱,她必须找个男人,结果父爱没补上,缺得更多了。她说。他有没有什么特殊习惯?我说。你指的哪方面?生活方面。我说。抽烟,他总是在抽烟,他出现的地方一定烟雾缭绕,因此他的脸是模糊的,呼吸也异常沉重,常常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他有没有什么口头禅,或常说的话?他极少说话,几乎不说话,对所有人都爱答不理。工作呢?我说。他有一艘渔船,每年四月到七月都在黄河里捕捞鲤鱼和青鱼,我从小就吃伤了,其他时间就在家喝酒睡觉。你妈图她什么?我说。你问我啊?她翻转了木棍方向,握住了另一端。他当初为什么要走?我继续问。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加上我姥姥去世了,没人带我,我妈只能辞职照顾我,为了多赚点,他就去兰州了,据说那边的鱼能多赚些。她说。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吗?我说。记得,怎么可能忘,那年冬天来得早,也出奇的冷,屋里的煤炉一直烧着,就算这样,躺在床上还是能看到嘴里哈出来的气。12月19日早上,我冻发烧了,额头烫得要命,身上却很冷,窗外漆黑一片,玻璃上结着霜花。我听到他朝我房间走过来,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他光着身子,钻进我的被子,那一刻我觉得身上很暖和,但心里害怕极了。我想喊我妈,但喉咙根本用不上力。即使可以,我也不敢,因为我隐约感觉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怕我妈会骂我。天快亮的时候,他走了,临走前对我说了那句话,那句困扰我到现在的话。她说。我今天约你过来,就是想帮你找到那句话。我说。你找到了吗?她问。目前还没有。我说。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我姥姥死了,所以领证一定要赶在那天之前。她说。随时都能领。我说。扯远了,那年的流凌异常凶猛,很多浮桥都被冲断了,黄河下游的浮冰连成一片,堵塞了河道,上游的堤岸被水冲垮,周围很多农田和住宅都淹了。她说。我印象里是有这么回事,好像还死人了。我说。那天我姥姥要去看黄河,我想跟着一起,但她不让我去,我烧得太严重了,吃了几片退烧药就昏睡过去,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窗外阳光明媚,不那么冷了,我从床上起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桌子上放着我妈准备的油条和豆腐脑,已经凉了,我简单吃了几口,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舒克与贝塔,贝塔开着坦克打小花猫屁股。一直到天黑我妈才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搂着我,一动不动,默默流眼泪。我说,我姥姥呢?她说我姥姥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接着我也哭。我又问,我爸呢?她说他去联系打捞队了。一连几天,我都在等他回来,但终究没有等到,他也没再出现过,当时我觉得我姥姥肯定还活着,她常常说,人只要做善事,就会有老天爷保佑,她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李桃说完低下了头。那只兵蚁迟迟找不到出路,于是抬起上颚,啃咬树枝上的皮。后来找到你姥姥了吗?我问。河道开封后,我一直想去下游找她,我妈没让我去,她说我姥姥生前最爱黄河,这条河生她养她,现在她回到河里,是最好的结局了。想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她现在肯定跟黄河融为一体了。她说。那骨灰盒里是?那是我姥姥以前最爱穿的一身运动服,我攒零花钱买来送她的生日礼物,一年四季她都穿在身上,我把它烧了。那天太冷了,她没有穿,我想如果她穿着,是不是就不会掉下去了呢?远处一声闷雷响起,公园里游人散去,雨又下起来,队伍最后的一只工蚁也回了蚁巢,李桃把手上的树枝放到地上,那只硕大的兵蚁很快不见了。我站起来,拉拉李桃的手说,回家吧。还有什么要问的?她说。你妈知道那件事吗?我说。这重要吗?她说。雨越来越急促,树叶减缓了雨水下落的速度,一丈之外的草地被冲得东倒西歪,我伸出手臂,手背上每一寸皮肤都在抵抗一个遥远身影的呼救,被树叶减缓的,是呼救的证据。那句话,我想我已经很接近了。我说。哪句话?我看到雨滴穿过她一小块脸颊,从她的身体内部轻轻着陆,她有些模糊不清了。
十
入冬,人们选择包裹住自己,纪念因而失去了意义,因此人们很少在冬天拍照,我停掉了工作室的业务,每天接送李桃上下班,偶尔也给她做顿饭。大脑因低温减缓了转速,不再思考与当下无关的事情,但视觉层面的感受反而增强了。公园下雨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李桃的隐身症状,我握着她的手,像是握着修图软件里一张背景图,图片上方叠加着另一个新的图层,透明度为百分之九十五,我拨动鼠标,滑块被死死固定,完全不受控制,我早已做好透明度降为零的准备,但现实像被永远卡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发生变化。我堵在幼儿园门口,问每一个放学的小孩,你能看清楚李老师的脸吗?他们惊恐地逃走。事实上只有我意识到了李桃的变化,我向她妈求证,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她说只有当你们灵魂无限接近,才能拥有看到遗忘的权力。
一个黯淡的早晨,李桃迟迟没有起床,我来到她的房间,房门半敞着,她躺在床上,瞪大双眼,与我视线相交的地方,那张图层的透明度又减弱了,她脸色柔和得像水中的倒影。该上班了。我说。那个感觉又来了。她说。什么感觉?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那天早上他走后,我预感一定会有厄运发生,一样的感觉,此时此刻。她说。那就休息一天,今天不出门了。我说。逃避是没有用的,该来的总会来。她穿好衣服,早饭也没吃,就坐上了车。
学校门口挤满了人,过往的车辆不停鸣笛,我和李桃穿过人群,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站在传达室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挥舞着几张照片。她的目光四处打量,看到李桃的一瞬间就冲了过来,我拦在李桃身前,接住女人落下来的巴掌,虎口被震得生疼。大家看看,就是这个女人勾引我老公,这样道德败坏的人能当老师吗?女人指着李桃声嘶力竭地叫喊。我瞥见了照片上的内容,正是那日在酒店前台的画面。你嘴巴干净点,周围都是小孩。我说。你是她新找的野男人吧,你不嫌脏就护着她。我回头看了眼李桃,她站在原地,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我深知辩解毫无意义,于是一把夺过女人手里的照片,牵着李桃的手快步回到车上,驶离了学校。
如果仅仅是这样该多好,李桃迎风低语。照片不是我给的。我说。我不关心这个,我们现在去哪儿?她说。领证,刻不容缓。我回答。
从进入民政局大厅到办理完手续,时间不超过半小时。灰尘布满街道,空气被贴上一层高饱和滤镜。李桃的眼球悬浮在眼眶里,像随时要掉出来。她挽着我的手臂,我感知到与她肌肉贴合的触感,却看不清彼此关系的真实界限。我想她已忘记了一些东西。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停下脚步,站在一个金属栏杆前问。你现在是我老公了。她说。你知道你是谁吗?我说。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她说。也许我没有问到被遗忘的部分,但遗忘就遗忘吧,记忆也不过是对生活的模仿。我抱住她说,只要我还在你身边,就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伤害你。
回去的路上,收音机电台播报了寒潮预警,一股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将在一周后抵XYfYaDpMQcoEKAO5LLcRPDf63h0+r2ylLjHPmx5q3JQ=达黄河镇,今年的凌汛将会提前,预计12月初就可以看见第一波流凌,河面上连接两岸的浮桥会在一周内拆除。你见过用船搭建起来的桥吗?李桃问。我摇头。明天带你去看看。她说。
当晚我们做爱了,这次她没有背对着我,而是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抚摸着她背上那块凸起的骨头,小心翼翼地进入她的身体,她一声不吭,肩膀紧紧内收。在冲刺的最后阶段,那张图层的透明度陡然下降,我在她半透明的身体里,看到了那只搁浅的海豚,她正奋力游回大海,离我越来越远,为了不让她消失,我闭上眼,将身体贴合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不敢有丝毫懈怠。我进入她的口腔,在那片崎岖不平的陨石坑里探索,试图找到一种保全她的方式,一无所获。我睁开眼,她的消失还在继续,我感到无比愧疚,停下来,对她说,给你拍张照吧,我怕我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
我把打光设备搬上二楼,几束光线汇集到床上,李桃赤裸着身体盘腿而坐,四周弥漫的黑暗将她挤压进一处明亮的堡垒,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我拿起相机,对焦,取景器里的她瞬间有了颜色,极速下降的透明度恢复为正常状态,我连忙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同时,消失停止了。我一连拍下十几张照片,回放中她清晰可见,可现实中她仍是半透明模样。我意识到,闪光灯可以延缓她消失的速度。我收好灯具,重新躺回床上,从身后搂着她说,我刚才看到你说的陨石坑了,里面布满了带血的石头,我想把它们清理干净。你是谁?我在哪?她说。我是你的合法丈夫,我们结婚了,就在今天。我说。可是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你?我很害怕。是的,她很害怕,遗忘终于开始了。
十一
李桃被学校辞退了,这是意料之中的,即使不发生那件事,以她现在的状态,也无法继续带孩子了。记忆是参差的,她忘记了很多,唯独记得带我去看浮桥这件事。我们再次来到黄河河边,十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呈一字形停在河道中央,由一条条坚固的绳索捆绑,相邻船板之间搭建有木质平台,形成条状的桥梁结构,连通着两边河岸。施工队正在拆除浮桥正中央部位的船只。桥梁出现了一道缺口,两侧桥首围上了隔离带,写着“禁止通行”。李桃弯腰从隔离带下钻过去,我紧随其后。我们来到浮桥上,脚下水流湍急,因拆除了部分绳索,桥面左摇右晃,像坐跷跷板。我岔开双腿,尽量保持平衡,李桃丝毫不受影响,健步如飞。你等等我,我走不快。我说。她停下来,看着水面说,凌汛不远了,都该有结果了。什么结果?我说。黄河,不会被堵塞了,一切事物,都不会被寒冷堵塞了。我迈着极小的步子移动到她身边,脚下的水流愈加暴躁,一个身穿黄褂的工人手举红旗,示意我们离开。我说,回吧,危险。我想在这儿待会儿,你有事就先走。她靠在栏杆上,双目无神。不多会儿,河面起风了,浮桥变得更加不稳定,我有些头晕,手扶着绳索坐在木板上。一个身穿救生衣的男人走过来,距离近了,我才认出是纠缠李桃的那个学生家长,他比上次见时又胖了些。我双手撑着木板想要站起来,脚下不稳,打了个趔趄。男人见状大笑,向我伸出手。小心别掉河里。他说。你怎么在这儿?我问。这座桥是我承包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他说。你不是一直让我等着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我说。别紧张嘛,咱哥俩上过一座桥,算是同路人。他递过来一支烟。别在我面前抽烟。我把烟扔进河里说。不抽就不抽,来,给我俩照张相,黄河多美啊。他走到李桃身边。离她远点儿。我说。他把手搭在李桃肩膀上。笑一个,别因为一个工作过不去,我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按在护栏上。再碰她一下我把你扔下去。我跟他僵持在护栏上,李桃看着我俩,满脸困惑。我累了,回家吧。她说。我松开男人,跟着李桃从桥上离开,身后传来男人与工人们的笑声。
那日之后,我相机再不离手,时时刻刻在李桃身边,看着她入睡,在她醒来前起床。我生怕没有及时按下快门,捕捉到她身体进一步消失的瞬间。追寻那句话的事,始终没有进展。但我能够确定,那一定跟求救有关,一个濒临溺死的小孩,挣扎着对岸上的人说,救救我吧,可岸上之人正是推她下水的凶手。这种呼救不仅是出于求生的本能,还需要莫大的勇气,来抵抗内心的羞耻,因此得反复练习,进而成为一种习惯,让自己活下去的习惯。可这样一句被嵌入生命的话语,又是如何被忘记的呢?我无从得知。
第二天醒来,身边空空如也,我打开手机,已经九点了,闹钟被关掉了。我赤脚飞奔到楼下,李桃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台上的阳光发呆,她穿戴整洁,脸上化了妆。你去哪儿了?我问。一个人转转,你别总拿着相机跟着我。她说。我改。我说。你放心,我丢不了,除了这儿,我还能去哪儿。我不再刻意跟着她,但注意力始终会留在她身上一部分。白天我在电脑上看体育新闻,她就窝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日升日落,一坐一整天。晚上等她睡着后,我才敢睡,有几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找遍整个房子也不见她,门廊上的女士靴也不在了,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我想她已经开始厌倦这样的婚姻生活了。我在客厅坐了一夜,天微微亮,她裹着厚实的棉衣回来,眼睛黑了一圈。天冷了,出门多穿点。我随意地说,生怕让她察觉出我对她的过分关注,而引起她的厌烦,毕竟在她看来,我的漠然是唯一吸引她的地方。回我妈那儿了,她说完就上楼睡了。我没有向她妈求证这一点,即使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又能怎样呢?这样的生活是我主动选择的。
十二
一场小雪过后,流凌终于来了。李桃回家去取她姥姥的骨灰,我们约好第二天一早河边见面。
我背着相机,站在岸边,拍下几张风景照,河面上密密麻麻的冰块漂向没有尽头的远端。此前的浮桥已被全部拆除,河岸石墩上还留有捆绑绳索的勒痕,我望向彼岸荒芜的麦田,一条人为碾压形成的小路被连片干枯的榆林遮挡,路的尽头延伸到一处泥泞的滩涂,正对我所站立的位置。附近的棚户与商贩在河水上涨前都已搬离,除了几只歪倒在泥里的脚手架,四周没有任何人烟活动的迹象。冰凌撞击的声音异常清脆,我端起相机,对着河流与树木,迟迟按不下快门,所有的景色一旦进入镜头,都无法构筑成稳定的结构,一切都在坍塌,一切都在枯萎。我隐约感觉离那句话又近了些。离开,一定意味着某种衰败,那为何要离开?我把自己想象成李桃的继父,此刻我最担心的将会是什么。李桃的复仇?被恐惧支配而逃离?为自己开脱失败而感到恼羞成怒,继而忏悔?或者仅仅是无法控制的局面?如果掠夺不再被反抗,那掠夺是否还有意义?如果那句话本就不曾存在呢?我不敢深想。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望,但我已经做好了与一个随时可能会消失的女人共度一生的准备。
河边越来越冷,我的双脚逐渐麻木,握着相机的手指冻至无法弯曲,手背的纹路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男人的影子。李桃母亲出现了,她手捧骨灰瓶,从一条通往公路的滑坡上缓步走来。我把相机收起说,妈,李桃呢?她把半张脸从围巾里露出来,没跟你一块吗?她说她昨晚回家去接姥姥。放心吧,她一定会来的。她把骨灰瓶从怀里取出,放在地上,注视着湍急的河水,冰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她面朝对岸说道:“妈,结果不重要了,我们不会忘记,但您一直在我们身边,也原谅了我的自私,对吗?生活是不能细看的,我一直都在遵循您的嘱托,事情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以后也不会了,妈,您可以放心了。”
李桃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纠缠她的学生家长。她的透明度又减弱了,我再次举起相机,在取景器中还原她本来的样貌。她头发凌乱,皮肤黯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憔悴,那枚梨涡也消失了。你俩为什么在一起?我问男人。我俩为什么不能在一起?男人反问。李桃沉默不语,幽灵般从我与男人之间穿过,她的脚步踏在她母亲走过的泥里,发髻轻摆扫过她母亲的肩颈。她母亲同样沉默,只望着远去的河流。李桃来到岸边,拿起地上的骨灰瓶,沿着河岸自顾自往下游走去。昨晚你去哪儿了,我高声喊。她变得越发模糊,几近消失,我连忙对焦,才捕捉到她的身影,她站在河流的拐角,身后是那片芦苇地,枯黄的叶穗随风摆动,她将骨灰瓶轻轻放置于高地,阳光照在瓶身反射出的光芒,像一把狙击枪的瞄准镜。昨晚她跟我在酒店,男人说。闭上你的破嘴,我把相机挂在肩膀上,冲上去掐着他的脖子。兄弟,你不是天天拎着台破相机给人照相吗,我也照了几张,你给看看。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李桃咬着嘴唇,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我没勇气翻完,对着他猛踢了一脚,他跪倒在地上。我骑在他身上,用拳头猛砸他的脸,相机在愤怒中脱手,被甩到泥里,待他反应过来,开始反击。他体重很大,轻轻一翻便脱离了我的压制,他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捡起我刚刚脱手的相机,把相机带套在我脖子上,拖着我来到河边,我被他骑在身上,头发浸在冰冷的河水中。我看到李桃母亲正悲伤地看着眼下的一切,岿然不动。水灌进我的耳朵里,男人的声音时断时续。我想喊李桃回来,把她从遗忘中唤醒,我想喊出那句话,那个答案,亲手喂给她那颗解药,把一整个月球的陨石坑都抚平。但我张不开嘴,我无法呼吸,我明白了那条海豚舍命追寻的意义,它要证明自己拥有摧毁时间、重建自我的勇气,它成功了,它拖着伤痕累累的躯壳,再次返回大海,它会告诉自己的同伴,它是如何经历苦涩的淡水,如何被一个个夜晚囚困又释放。在看到海洋的前一秒,我隐约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哪儿也不要去,不要杀我,你就得救了。”仇恨仅仅是一场语言学病例。
是这句话,我的身体瞬间变轻了,我从水里出来,李桃正拿着一枚尖锐的冰锥,疯狂地刺在男人脖子上,她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如同一幅油画,没有丝毫透视。李桃母亲的哭嚎覆盖了这个短暂的冬天。男人再没了动静,李桃将他推进河里,尸体被无数冰块包裹着,漂向下游,消失在视线之外。我重复了刚才男人的话,李桃半透明的身体开始回归,变成我最初遇到她时的样子。我兴奋地上前抱住她,把脸紧紧贴在她额头上,我用力感受她温热的体温,头上的河水滴在她的脸颊。再帮我拍张照吧。她说。好,我会把你拍成世上最美的女人。我捡起相机,用镜头探索着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阳光照在她头顶,取景器里一团柔和的剪影正缓慢地后退,相机快门被卡死了,那团黑影正离我越来越远。我的额头渗出大滴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越用力按快门,她就变得越小,我必须抓住那仅剩的最后一点光影,于是我扔掉相机,向她跑去。岸边,李桃母亲颓然地看着我,河边除了那只生锈的脚手架和枯败的芦苇丛,什么都没有。妈,李桃去哪儿了?我说。李桃没来。她回答。
我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水里的冰凌越来越小,河道也逐渐宽阔起来,两岸的榆柳抽出了嫩绿的芽叶,我知道,下一个春天马上就要来了,而我将被永远拒绝在春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