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2024-10-29 00:00陈雨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4期

A

我长久为我的母亲刘春香女士感到疼痛而泪流。

也许你会问起,刘春香是怎样的人?刘春香走过怎样的路?不,我不会告诉你。刘春香是我的秘密,是我作为女儿的秘密。

也许是三月,也许更早,但的确是一个芽叶开始萌生的季节,我们称之为初春。我母亲刘春香说,我是一朵三月的迎春花,我一来,春天的草儿就绿了。我父亲周文远却说,春不是我迎来的,早在我来之前,春天和绿意已经席卷了江北大地。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依然是一个三月,我们总说春寒料峭,料峭着,于是我们又说,料峭春风吹酒醒。我母亲刘春香,高高地站在长江大桥的右侧石栏上。她张开双臂,以一种谢幕的姿态,背对大江,俯视着这座生她养她,她又生我养我的城市。一条大江从城市的中轴奔涌而过,江水和着春风、夏雨、秋日落叶和冬天偶然一见的薄雪,吞噬着我们共同的记忆。

我母亲刘春香从小练武,平衡力极好,当她站在长江大桥的石栏杆顶上时,一点儿也没有摇晃。江风从左向右吹,如果我学过地理测绘,我将精确描述风的等级。而我不会,我只是一个无用的读中文的学生。我只能看到,来自大江的大风把我母亲刘春香的头发吹得像一幅油画,也许是油画里的海藻,张牙舞爪,但极其有生命力。风吹过我母亲刘春香,也平等地吹向我。围在大桥上的每一个观众,都被风平等而均匀(也许并不均匀)地关照。

我母亲刘春香站在长江大桥右侧的石栏杆上,她穿着我穿过几次就扔在一旁/AiBKZr8kkQo6C1fZeNI9g==的马丁靴,穿着她三十二岁那年参加文艺会演时穿的那身大红色练功服。她画着精致的妆容,在此之前,她鲜少化妆。我母亲刘春香年轻时入选过省里的武术队,她曾经是一群男人里唯一一个一招一式都让人心服口服的女侠。她极有天赋,我母亲刘春香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李西莱说,这个闺女是她向王母娘娘求来的,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定不会吃寻常人家的饭。

如你所见,我母亲刘春Yo+M6sHAWnPQlKU2W/uwbg==香吃了我父亲周文远家的饭,生了我,喂给我的同样是寻常人家的饭。我母亲刘春香生我的时候,也许正是她人生悲剧的开端,也许不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力量丰盈的时刻,我母亲刘春香已经作为江城女侠打到北京去了。我母亲刘春香站上过领奖台,后来她跟我说,当你站在领奖台的时候,所有人都向你投来羡慕的目光,那种感觉是别的任何时刻都不会有的。你不必去可怜巴巴地笑,不必去同流,去合污,你只需要伸展拳脚,打出一个痛快。

如你所见,我母亲刘春香生我以后,就突然没劲儿了。也许现代医学再往前发展发展,就可以解释我母亲刘春香的奇怪病症了。她的招式已经不再是让对手闻风丧胆的真功夫,她的武功成了表演,她的一板一眼成了花拳绣腿。于是我母亲刘春香的用武之地,从擂台换到了文艺会演的舞台。三十二岁那年,她甚至在文艺会演中都做错了动作,我母亲刘春香从此告别了她所热爱的、被人所羡慕所赞叹的台子和功夫。

如你所见,我母亲刘春香站在长江大桥右侧的石栏杆上,穿着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登台表演所穿的华服,又一次登上了被围观的舞台。这样说来,她三十二岁时那场演出,也就不是最后一次。我站在人群中,和众人一样仰着头,去看我母亲刘春香。我母亲刘春香也发现了我,她微微低下头,好大声好大声地喊了一句:“周婷婷,你作业写完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人群就沸腾起来。前排的听清楚了,都在相互打听:“周婷婷是谁?”后排的没听明白,都在相互问询:“什么?她说什么完了?”传着传着,也就变了样子,传成了“周文王完了”。我扯着嗓子回应高高在上的我母亲刘春香,我说:“我写完了!”

不知为何,我竟然一点儿没有意识到,我母亲刘春香下一秒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她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谁也没有看清她是怎样转过身去的,也许只是我自己没有看清。现在,我母亲刘春香站在长江大桥右侧的石栏杆上,面向大江,高高擎起自己的双臂,留给围观人群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母亲刘春香的下一个动作,是不是要奔赴大江?我开始感到害怕。可我距离我的母亲刘春香还隔着好几个人头的距离,我想伸手去抓住她的脚,却伸不出我的手。我张嘴大声喊:“妈你快下来!”我母亲刘春香却如同没有听见。她的左手撑举在头顶,右手从胸前向后甩到左肋下。我知道,这是武当熊门的一招,叫凤凰撒羽。

于是,我母亲刘春香真的飞起来了。她像一只矫健的鱼鹰,朝着江面上某个定点俯冲而下。我是她的女儿,被挤在人群中间,动弹不得,我甚至没有能看上一眼我母亲的生命所激起的水花。如同我十二岁的某个上午,我坐在手术室门外等待我的母亲刘春香,中途被人叫走,因为我姑姑周洲来了。当我再回到手术室门外,听旁边的邻床家属说,从我母亲刘春香体内摘除的一颗大瘤子,足足有猪心那样大的瘤子,刚刚被展示完毕,被转移去做病理检查了。我知道那是子宫肌瘤。但是我没见到。就像是此刻,我母亲刘春香在这人世间激起的最后一抔水花,我没有见到。

我听到了我母亲刘春香的落水声。她像一枚炸弹一样,炸开了平静的大江。她像一个变量,在长久的宁静的平稳的江水流动的历史中,我母亲以生命为笔墨,刻下了一个失语的坐标。

人群四散。

也许白云和天空都会记得,我母亲刘春香在空中留下了怎样美妙绝伦的影像。我母亲刘春香仪态万方,我母亲刘春香国色天香。待到人们都散开,我趴在石栏杆上向下望。江面依然平静,我母亲刘春香如同泥牛入海,她的个体的苦涩进入了浩瀚的大江,也就悄无声息了。

三月的天干净纯洁,三月的江水潺潺缓缓,三月的芽叶开始绿了。我是迎春的花,我母亲刘春香是春天的墓道碑。我们母女俩,都和春天有关。

那个春天的晚上,我被送到了姨妈家里。我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屋里除了我,就剩下我母亲刘春香的外甥女,我的表姐唐棠。她比我大十几岁,也许因为没结婚的缘故,她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三十多的女人。她没有一点儿皱纹,尖尖的下巴,翘起来的嘴唇,我从小就觉得,她像葫芦娃动画片里那个蛇妖。然而这是时代的审美,是人群趋之若鹜的美丽。

我表姐唐棠从房间里出来,抱出来一件羊绒大衣,黑色的,挺括的。她把这件大衣盖在我身上,我便被四面八方的古檀香包围住了。这件大衣有着奇异的香气,披着它,我就好像在归元寺的香炉前了。我们一旦把自己的人生寄托给神仙,也就不需要再对自己负什么责任。

我表姐唐棠坐在我旁边,她以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在美术馆参观一座雕塑。此刻我和雕塑别无二致,因为我同样一动不动。唐棠说,你们家倒是特殊。

唐棠说,这是一个恋父的时代,除了你们家。

我表姐唐棠是一个作家。这个夜晚我眼见她如何写作,真让人毛骨悚然。唐棠坐在地上背靠沙发,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在矮茶几上,她的两只手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唐棠没开灯,我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电视机的画面五颜六色,映照在灰色的大沙发和白色的矮茶几上,映照在唐棠身上,于是她的脸也就变得五颜六色了。莫名其妙的,唐棠就开始哭,她哭得撕心裂肺,但并没有发出声音。唐棠的四肢开始变得不协调,就像有虫子爬在她身上。

我小声叫她的名字:“唐棠!”

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唐棠!”

唐棠说:“你不要管我。你出去,出去,从我家出去。”

她真是一个疯子。我就走出去,没忘了拿上前些天姨妈给我的钥匙。楼道里阴森森、空荡荡的。我就坐电梯下去了,我觉得街上一定有更多人。

路灯是亮着的。它们的投影打在地上,像一个一个的人匍匐在地上。我没有想到唐棠家的邻居都睡得这样早,天上地下,只有路灯和路灯的影子陪着我。我漫无目的地朝右走去,这是很黑的晚上了。我的影子在路灯的映照下,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起初的一段路,我是兴奋的,充满着探索未知的激情。好像我在一个宇宙的黑洞里,我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就像我母亲刘春香说的那样,不必去可怜巴巴地笑,不必去同流,去合污,我只需要伸展拳脚,打出一个痛快。然而走着走着,科学家就疲惫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皆是阒然无声,除了我的脚步声。我的心里也就空空荡荡,那感觉,也就和看到我母亲一跃而起的瞬间差不了多少。我这才发现,和我母亲刘春香的链接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于是我无法不想起,这样的夜晚,我母亲刘春香曾和我一起走过。每逢高中的大休,我会有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的自由。我母亲刘春香驱车接上我,带我去吃了一顿大餐。我们母女二人坐在肉蟹煲店里,热气腾腾着在我们之间升起。我母亲把蟹肉给我剥出来,她自己只是嗦一嗦那几只蟹爪。我觉得这样很没有必要,显然我们并不紧张于一只螃蟹的吃食,但我母亲这样,对我而言无形中是一种压力。

她好像对我寄予着厚望,在我从小到大的生长中,我母亲刘春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婷婷,多吃点儿,长得高高大大的,好有力气。”

我母亲曾经把我送到武术馆跟着她曾经的队友练功,打拳。我却没有这样的天赋。我生来就像软脚的螃蟹,支楞不起来,一招一式,都像极了我母亲没了劲儿时的无力模样。我母亲的队友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当他看向我母亲,我会感受到一种惺惺相惜的难忘。当他看向我,我会感受到一种父亲对于女儿的眷恋。他的手覆盖住我的手,他的脚掌挑起我的脚掌,我们一起做出一个弧度很大的动作,他大喝一声:“凤凰撒羽!”

这样的夜晚回忆起我曾经的教练,我不禁发抖:这真是一个恋父的时代。

回到我的母亲刘春香。吃完肉蟹煲,我们俩回到家中,我母亲熟练地掏出钥匙,开门。门却没有开。门被反锁了。于是我们敲门,于是,如你所见,我们见到了一个相互熟悉的阿姨。

我母亲刘春香攥着我的手,扭头就走。她的步伐很快,那个瞬间我清晰地感受到,这是青年女子组冠军的力量。我母亲一直拽着我走到楼下,我们走出小区,同样是右拐。同样是亮着的路灯,它们的投影打在地上,像一个一个的人匍匐在地上。我母亲刘春香松开了我的手,我们一前一后,我的脚隔三岔五就会踩在我母亲刘春香的影子上。我们的影子在路灯的映照下,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于是我好像见证了我母亲刘春香的成长,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一厘米一厘米长高,她一招一式打出自己的功夫,她登上领奖台,享受无上的荣光、鲜花、掌声和赞美。她生下我,喂养我,托举我,我一厘米一厘米长高,我母亲刘春香一厘米一厘米衰老,矮去。

终于,她矮成了一个小点儿,像宇宙中的奇点一样神秘。那个夜晚我们一直走到长江大桥上去。我们母女俩坐在长江大桥的人行道上,看着车来车往,混乱的灯光晃过来、晃过去。江水从来不着急,缓缓、慢慢地流出去。此时游轮上响起了优雅的钢琴曲,霓虹的光线自下而上,照在我们身上。我和我母亲席地而坐,狼狈却又充满浪漫。因为是阴天,所以没有月亮。长江大桥是一个打卡的好去处,即便是浓黑的夜晚,依然会有行人经过。那些脚步和那些车辆,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我和我母亲刘春香了。

我们谁也没说话。

那时我们依靠在一起,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我母亲刘春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女侠,她只是没有告诉我,她吃过的那些苦。如今我独自走在姨妈家小区外的无名道路上,突然非常感谢我母亲刘春香的隐瞒。我好像终于可以飞升逃离出这一个循环,但也许,仍旧无从逃离。

我回到姨妈家里时,我表姐唐棠还在写作,黑灯瞎火中,电视机的画面走马灯般轮转。她说:“婷婷,你把我扶起来吧。”我疑惑,但还是照做了。我表姐半瘫在布面沙发上,她说:“当我写下这句‘我母亲刘芬芳生我以后,就突然没劲儿了’,我的力气也就好像被神抽走,抽丝剥茧一般,离我远去了。”

我说:“可是,没劲儿的是刘春香,是我的母亲呀。”

唐棠说:“可是,我们都是女儿呀。”

B

其实我一直认为我姨妈刘芬芳的死是一场逃跑。

我知道现在社会新闻和年轻作家的小说里总是会出现谋杀案,但我姨妈刘芬芳并非死于谋杀。我姨妈刘芬芳比我妈矮很多,不练武功,但会写诗。我姨妈刘芬芳和我母亲刘春香性格迥异,她从小就有很多奇怪的行为,据说,刘芬芳本来是和刘春香一样,六岁就被送到体校去。刘芬芳是在入学的第三天跑出来的。她突然从宿舍消失,老师找了一整个下午,最终是她母亲也是就我姥姥在单元楼下发现的刘芬芳。她甚至跑步跨越了一条大江。在我认识我姨妈刘芬芳的时候,她已经比当年的六岁多活了许多个六岁,但还是喜欢逃跑。比如去年暑假我带她去博物馆看展览,也许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熟人,隔着老远,我姨妈就消失了。是真的消失,无影无踪,前不见狼后不见虎中间不见刘芬芳。我找了好久,最终在博物馆出口找到了她。所以当我母亲说“刘芬芳不见了”的时候,我根本没当回事儿,我知道我姨妈刘芬芳是有逃跑天赋的。

所以我也认为她此次重大逃跑的起因,就在于我姨夫唐骏生。我姨夫唐骏生会烧玻璃,拿着个大棍挑起一头玻璃,跟麦芽糖一样拉丝儿的热玻璃就被我姨夫做成了一个个玻璃杯子。我姨夫唐骏生从玻璃厂下岗后自己开了一家奶茶店,在城西小学门口。我姨妈刘芬芳是城西小学的语文老师,所以糖糖奶茶店为两人的相识提供了空间和场地。

唐骏生说,他老早就注意到这个天天涂着红嘴唇的女子,大波浪,蛤蟆镜,喇叭裤,她简直就是时尚杂志成精了。奶茶店那个时候还是新鲜事物,唐骏生自己本来就是很新潮的人物,现在,一个同样很新的新新女子出现在了他的新店里。刘芬芳说,你这儿什么最好喝?唐骏生说,那必须是丝袜奶茶啊。刘芬芳把蛤蟆镜往上一掀,她说,丝袜奶茶?奶茶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儿?唐骏生说,喝起来像丝袜一样丝滑嘛。

这个场面是我表姐唐棠给我讲的。总之唐骏生和刘芬芳就这么认识了,刘芬芳下班后把丝袜奶茶当消遣,一来二去熟了以后,刘芬芳的丝袜就成了唐骏生的消遣。后来唐棠出生在糖糖奶茶店的后院,是卫生所的妇科医生抱着箱子百米冲刺来剪的脐带。后来唐骏生的奶茶店开了许多年,大前年初终于倒闭了。倒闭实在是太正常了,糖糖奶茶店能活这么久,就已经是人类商业史上的奇迹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糖糖奶茶店旁边,先是来一杯,来一杯几年前就倒闭了。后来陆陆续续开起几家一点点、香飘飘之类,这几年都被蜜雪冰城和隔壁的茶百道挤下去了。糖糖奶茶店是活得最久的,而且也是最不出名,不连锁,最没保障的。也许是这里的街坊恋旧,也许是唐骏生会为人,也许是我姨妈工作突出所以学校照顾,这才苟延残喘这么久。

奶茶店倒闭以后,唐骏生就完了。我表姐唐棠告诉我:“真的,不骗你,我眼睁睁看着他的一股精气神儿被一只麻雀在头顶啄走了。”唐骏生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竹竿子一样,现在精气神儿被“啄走了”,整个人真的像枯萎了一样,走路直不起来腰,抬不起来头,踉踉跄跄的,人不人鬼不鬼。唐骏生回到家更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我表姐唐棠说,这许多年来,其实唐骏生一直会像烧玻璃一样,拿着个大钳子在家里晃过来,晃过去。至于大钳子用来干什么,唐棠还没有搞清楚。

本来即便这样,我姨妈刘芬芳的工资也可以维持家庭运转和保证我表姐唐棠的学费,日子好好经营起来,也还是可以的。唐骏生安安分分地当个吃软饭的,也与他这么多年糖糖奶茶店的微薄收入相符合;也就是说,其实这些年,这个家基本都是我姨妈的工资在维持。所以实际上,糖糖奶茶店倒闭或者不倒闭问题都不大,唯一受影响的可能就是唐骏生的心态。

不承想,唐骏生竟然去嫖娼,嫖娼就算了,他还被警察抓了,抓了就算了,还被邻居看着了。人家还说,唐骏生真白呀。于是,大家见了刘芬芳就笑。我姨妈刘芬芳搞不懂,我男人去嫖,你们笑我做什么?有老太太就着掉了门牙的漏风的老嘴嘿嘿笑:“是呀,他都宁愿去花钱嫖呀。”

只是邻居说一说,也还好。直到我姨妈刘芬芳上课的时候,她提问一个学生,问的是什么问题我们不清楚,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学生说:“问我干什么?我又没去嫖娼,还被警察抓。”

全班都笑了,除了我姨妈刘芬芳。据那个班的学生回忆,她的脸像江汉路的霓虹灯一样精彩。

刘芬芳虽然从小没练过武功,但是经常看她姐姐,也就是我母亲刘春香练武功。所以武功的招式她都熟悉,写诗的时候经常用到一些专业的名词。刘春香从小就是硬骨头,她每做出一个动作,就要大喝一声招式的名字。有一些是靠谱的,有一些是瞎编的。四两拨千斤!大鹏展翅!九阴白骨爪!刘芬芳坐在一边看,训练完姐妹俩一起回家。刘春香就会聊起今daSaRxTtHEKNz/6rv9ynZg==天又被谁欺负。“我打回去了。”“我没打过就又约了一场。”“我打赢了。”诸如此类。姐妹俩对于面子的执着,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生长着了。

打捞姨妈的那个晚上,我母亲刘春香说,我这个妹妹呀,怎么都好,就是要面子。但她自己估计也忘了,好面子这个毛病,还是她俩一起长出来的。

我母亲在屋里喊我:“婷婷,换身衣服,和我去干点儿正事。”

于是我和我母亲刘春香一起来到了林园采石场。采石场的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灰尘,也许是灰尘的饱和度太高了,让我产生了一种身处云端神殿的幻觉。一阵一阵轰隆隆隆的锯石头的声音又把我拉回到现场。我母亲刘春香似乎早已预约好,她拉着我的手去到库房,我们似乎将要挑选一块石头做成的碑。库房里灯光明亮,同样弥漫着白色的灰尘,我下意识地想捂住口鼻,尤其是在看到工作人员都戴着口罩后。一摞摞石头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放,石头是历史的记忆,它们从山上被开采下来,它们在机器中收获了现在的模样,继而短暂或长久地歇息于此地。

因为我母亲对于石头的尺寸有所要求,所以我们能挑的范围其实很小。我母亲抚摸着一块黑色的纯净到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的大理石板,说:“就这个吧。”于是工作人员徒手将它从一摞石板中取下,竖放在地上。这是一块做石碑的好料子,好到什么程度呢,你哪怕只是看它一眼,就会被那种威严的肃穆的属于死亡的气息笼罩住。

继而是付款。我说:“妈你买这个干什么?”

我母亲刘春香说:“给你姨妈买一块最好的。”

然后我母亲问工作人员要来了刻刀,刻刀底部被蓝色塑料裹住,整体看上去很沉。我母亲刘春香把刻刀紧紧攥在手里。她说:“婷婷,你给我打打下手。”于是我和我母亲刘春香一人抬起一端,石板就在我们手上进行了一个短途之旅。我母亲熟练地拿起一旁的毛笔,开始在石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些个线条。

写的是:纪念刘芬芳。

C

刘春香被救上来了。

救她的是一艘渡船,刚从江汉关码头出发没多大会儿,船上的人都还兴致高涨,一看到上方有个什么东西飞下来,大家都很激动。是一个小孩先说:“是个人!”于是船上的人更热闹了,都去看“那个人”落水的方向。落水的位置离船不远,船上有一个会水的师傅,三两下就把刘春香托举回来。刘春香吐出几口水,她说,我终于练明白了。我终于练明白了,我终于练明白了。

船上的人看她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又看她穿着打扮这副样子,以为救上来一个疯子。刘春香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地往下滴答着水珠子。早春三月的江水透着寒气,像从冰窟里捞上来一样,刘春香开始打哆嗦。她一边打哆嗦,一边往江水里钻。救她上来的师傅眼疾手快,把刘春香摁住了。

刘春香说:“不是啊,不是呀,我不是要去死呀。”

刘春香说:“是因为江水里,有我妹妹的魂灵。我十来岁的时候跟她说好了的,要在江边给她来一个栩栩如生的凤凰撒羽。这些年我却再也打不活这招,现在我找到这招的诀窍了,就是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