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秋月华

2024-10-29 00:00:00沉墨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4期

1

初秋的乡村,一盘圆月高高挂在空中,月华霜一般皎洁,从窗子里透进来,映照得屋子里静谧而亮堂。天尚未完全凉下来,咬人老狠的花蚊子嗡嗡地绕着人打转,我和表姐睡不着,缠着大姨讲古。

“有什么可讲的呢,我又没上过学,比不得你妈肚子里墨水多。”大姨刺啦一声把纳鞋底的麻线拉出来,笑着说。

我们不依,大姨用针锥在发间挠了挠,想了想,终是开口讲起来。这次讲的是穆桂英挂帅的故事。大姨温和的声音伴着麻线穿过鞋底的刺啦声,像抑扬顿挫的童谣一般,我们就坐在故事的小船里进入了梦乡。

这是大姨留在我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纵然斗转星移,当年缠着大姨听故事的孩童早已长大,那初秋之夜的皎皎月光和大姨边纳鞋底边娓娓讲述的模糊剪影,早已成为深深镌刻在我心头的一道布景,历久弥新。

大姨是母亲的姐姐,因生在秋天月华皎洁之时,便唤作秋华。

大姨的名字是我偶然得知的。小时候母亲忙,每逢放假,常把我寄养在大姨家,因为大姨家的表姐与我年龄相仿,可作玩伴。有一次,是个春天,院子里种的几簇月季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黄的,煞是鲜艳明媚。花儿引来了蝴蝶,我和表姐饶有兴趣地去扑蝶,比赛看谁能抓着,大姨则自顾自忙着洗晒被褥,只偶尔朝我们这边看一眼。谁知,突然间她就停止了动作,盯着盛放的月季花没头没脑地开口说:“还是你妈好,生在春天,名字叫‘英’,春暖花开,该着命好。不像我,生在秋天,又是大晚上,更深露重的,不好。”我只觉以名释意有趣,便问:“那大姨你叫什么名字呢?”大姨尚未回答,表姐已抢过来说:“我妈叫秋华,秋天的秋,华丽的华。”我那时刚学过“皎皎河汉女”之句,不知怎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一轮皎月高悬在秋夜苍穹的画面,极美,我不由得说:“皎皎秋月华,想想,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挂在天上,照得到处都亮堂堂的,多美的场景呀。”表姐也随声应和。大姨显然也被我说得高兴起来,笑道:“是不错。”随即却愣怔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还是有文化好,看妮儿说得多好。”说完,接着埋头扑打晾在绳上的被子。恍然间,我似乎看到大姨微微皱了一下眉,不知是不是阳光太明亮晃了眼。

后来我才想明白,其实我并没有晃眼,大姨当时的确皱了眉。“还是有文化好。”这句话后来我曾不止一次从大姨口中听到,每每说起时,大姨总是叹口气,一副落寞的样子。我知道,她定是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旧事,那些落寞是漫漫岁月的影子,留在她脸上,也印在了她心上。

2

大姨没上过学,不识字。

姥爷姥姥生了我母亲姐弟四人,大姨居长,下面依次是我母亲、大舅、小舅。当年,姥爷与姥姥成婚不久就分家另过,家境本就不丰,又添了这么几张嘴,家计愈发艰难起来。姥爷姥姥整日去队里劳作挣工分,一年到头,也不过勉强糊口。大姨当时已到学龄,可家里劳力不足,不到三岁的母亲尚且懵懂,下面又有了还在吃奶的大舅,作为家里长女,大姨毅然承担起家中重担,做饭、割草、拾麦子、照看弟妹……样样在行/pwU+OkrnkH82gMkSvkdTA==

这些都是我在姥姥家住着时听邻居莲妗子说的。莲妗子虽与我母亲平辈,年纪却长,只比姥姥小几岁,大姨和母亲基本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些逸事趣事也就都攒在她肚子里。她说:“你大姨小时候是真能干,你妈跟你舅舅都是你大姨带大的。你妈从小长得胖大,身子又笨拙,你大姨看护她可没少着难。我还记得有一回你妈在胡同里摔倒了,自己起不来,让你大姨拉起她来。别看你妈才两三岁的小娃,身子沉哪,你大姨那会儿也就五六岁,身板又瘦,拉了半天没拉起她来。我那会儿正好出门,一看这是咋了,你大姨看见我就喊,莲嫂莲嫂,快来帮帮忙,俺妹妹摔倒了,俺拉不动她。我去帮了把手,你大姨这才把你妈拉起来,要不是我看见,她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儿呢。过麦时她领着你妈去拾麦子,大人拾一筐,她也得拾多半篮。回了家,要是见大人还没回来,也知道先给锅里添上水烧火做饭。”她边说边拿手比画着,“就那么小小的人儿,也就比灶台高那么一点,真是懂事。”末了,加上一句,“你姥爷姥姥真是亏待了你大姨。”

我母亲渐渐长大,到了学龄,她是个有主意的,眼见家里不让大姨读书,她一声不吭自己拎着个小布包进了学堂。姥爷姥姥直到母亲向他们要学杂费才得知此事。木已成舟,且母亲态度坚决,姥姥考虑到家里暂且有大姨顶着,不差母亲一个帮手,便同意拿出八毛钱的学杂费让母亲上学,同时提出条件,上学前、下学后母亲要割回几十斤猪草补贴家用。那时候家里并未养猪,猪草可以卖给生产队换取工分,也算是抵消一部分上学的花费。

母亲上了学,大姨又开始看护大舅、二舅。与我母亲小时不同的是,大姨当时年龄渐长,已有几分力气,大舅、小舅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长姐如母,莫不如是。

看着我母亲背着书包去上学,大姨十分羡慕。那时学校就设在大场院西侧的破庙里,与姥姥家相隔很近,大姨就常常背着年幼的大舅过去,把他圈在一个倒立的椅子里,自己在教室门口偷听。据大姨后来讲:“你妈那时候是真笨,那道算术题老师都讲了好几遍,我拿石子在地上画画就算出来了,你妈那里还迷迷糊糊地掰手指头呢。这个笨二妮呀!”

学校门口闲聊的人见了,都说大姨头脑聪明,不读书真是可惜了;倒是二妮,笨笨的,读了书也没见灵光几分。听了这些话,大姨并未心生怨怼,她总觉得自己身为长女,应当为父母分忧,再者,自己已然错过读书的时机,还不如让弟弟妹妹们好好念书,也好有所出息。后来母亲常常说起,没有大姨在家里顶着,她肯定读不了书。说这话时,母亲眼里亮晶晶的,似有星星在闪烁。

家庭的重担在肩,大姨实在抽不出半点闲暇。尤其是姥姥手拙,于针线之事上并不擅长,倒是大姨,在带弟弟妹妹时常向一起闲坐的大娘婶子们偷师请教,织毛衣、缝衣裳、纳鞋底,样样精通,做得一手好针线,一家六口人的针黹活计都成了她的分内之事。我母亲和两个舅舅都在上学,姥爷姥姥每日要出工,在家忙里忙外的,只大姨一个人。然而其时,大姨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后来队里办夜校,大姨也曾去过几次,识得几个简单的字,但家里事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过两年,大姨满了十五岁,也可作为半个劳力去生产队挣工分了,白天忙累一天,晚上有时还要帮做家务针线等事,夜校便无暇顾及,只好半途而废。

如大姨所期盼的,母亲和两个舅舅都曾读到初中,大舅甚至读了高中,尽管未有什么大出息,但好歹识文断字,遇到写写算算之事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在生活的繁杂中尚能蹚出一条出路。唯独大姨,自始至终未入学堂。她虽名唤作秋华,却从不知秋月皎皎为何意,她看见秋夜的月亮,不是在傍晚背着满筐猪草回家做饭的路上,就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来回穿针引线时,定是瞧不出秋月的皎洁与华光。未曾念书,不仅误了她的青春,也负了她的芳名。

后来,在生活中屡屡遇到记账、签字之类的“拦路虎”时,大姨常常会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眉头紧锁,再不复平时的豁达爽利。我知道,没有文化已经成了大姨心头的一块陈年旧伤,虽早已结痂,但每当吃了没文化的亏时,伤口的痂又会被一次次揭开来,血淋淋的,大姨就又要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痛。

3

岁月如梭,在生产队劳动了两年,大姨青春的花期很快来到。

大姨聪慧能干,带大了三个弟妹,又帮父母撑起了家庭重担,街坊邻居们都看在眼里,暗暗赞叹。纵然她未念过书,也是大家眼里数一数二的好闺女,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姥姥家的门槛。最终,大姨却嫁给了个头不高、黑脸老实的姨父,着实让人费解。

小孩子总是好奇的,那些往事从母亲的只言片语里露出个线头,让我心里痒痒得不行。我在姥姥门上住着时,就老喜欢缠着她给我讲大姨年轻时候的事。

姥姥说:“你大姨当年真是水灵,身段苗条,个儿又高,走路都带风,再加上眉清目秀的一张脸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爽利劲儿。”随即转头看我一眼,接着说,“到你妈就不行了,一个胖闺女,个头矮,性子木,做事又慢,熬到二十好几才嫁出去。”

我撇撇嘴:“让您讲大姨的事,老攀扯我妈做什么。”姥姥倒笑了,摸摸我的头,继续讲。回忆的幕布在姥姥娓娓道来的讲述中慢慢拉开,一场关于少女时代的大姨前途命运的人生大戏徐徐开场。

上门给大姨提亲的人多,姥爷姥姥只拿话含糊过去,没给任何一家准话儿。他们想的是,大女儿为家里付出这许多,家里着实愧对她,定要千挑万选,给她择一个好女婿。

可巧,这时,姥姥娘家门上一个远房姊妹托人求上门来,为她的次子提亲。那小伙子看上去是个踏实稳重的,五官也还算周正,就是身条矮了些,脸面黑了些,最重要的是,家里兄弟四个,日子过得比姥姥家还凄惶。虽是远房姊妹,但因姥姥没有亲姊妹,她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堪比嫡亲姐妹。姥姥不好驳她的面子,与姥爷商议,姊妹家的情况自己是知道的,彼此知根知底,倒是比别的什么不知底细的人家强些;她家老二小时候没少跟秋华一起玩,是个老实厚道的,定不会让闺女吃亏了去;最后一条是顶顶重要的,婆媳关系自古是个难题,碰上个难缠的婆婆,还不是新嫁娘受委屈,姊妹的性情自己是知道的,是极为温和的一个人,退一步说,就算日后婆媳之间有个什么,姊妹看在自己这层面子上,也不会薄待了闺女去。

姥爷有些顾虑:“家里兄弟四个,着实穷了些。”

姥姥说:“结亲都讲究个门当户对,咱家这光景,上门提亲的不都是一样的泥腿子。再说,穷怕什么,只要两口子好好的,早晚能把日子过好。”

姥爷又说:“小伙子个头不高,又黑,长得不气派。”

姥姥气笑了:“都是庄稼人,有把子力气就行,又不靠脸吃饭,要那么气派做什么?”

姥爷还是犹豫不决,在心里翻来覆去颠了几回过子,最后决定问问大姨的意见。没想到大姨竟然同意了。据姥姥讲,你大姨说,你姨父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个厚道人,老实,是个正经过日子的,自己嫁过去也不会受气。你姥爷还劝你大姨,他家里可是兄弟好几个,如今家里连给老二结婚的房子都没盖起来,你可想清楚了。谁知你大姨爽快地说,家里穷,不算什么,只要踏实肯干,夫妻一条心,早晚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大姨的话和姥姥说的一样,她不怕穷,只是看中了姨父这个人。在大姨朴素的认知里,以她这样的条件,自不必妄想去攀什么高枝,能找个勤谨能干的老实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她支撑家庭这么多年,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她有信心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好。可巧,姨父就这样满足了她的择偶条件。

就这样,大姨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嫁给了姨父。结婚时,姨父家只给他们夫妻俩置办了些床柜用品,婚房还是在老房子里。姥爷姥姥心里对大姨有亏欠,又心疼闺女,赶着马车给闺女女婿送去了两车红砖,让他们把房子建起来。

婚后,大姨与姨父新婚宴尔,又齐心建了新房,好得蜜里调油一般,着实过了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后因本家一个妯娌难产去世又收养了她刚出生的小女儿,就是我的表姐。那时,姨父在邻村的水泥厂干活,大姨呢,就在家里拾掇各样农活与家务事,教养孩子们。大姨对生活很是满意,男人能干,儿女双全,夫复何求呢?那时的大姨是爽朗和顺的,彼时我一放假就长住大姨家,她常常眉眼含笑的模样,真像皎洁光明的月亮,亲切抚慰着每个孩子,照亮着整个家。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时,谁知载着一家人命运的马车突然在路上遇到一道深深的沟壑,一头跌进去,从此再未得翻身。因为,这道人生的沟坎夺去的,是家里的顶梁柱,我的姨父的生命。

那天晚上,姨父和同村的其他四人从水泥厂下了夜班骑车回家,在路上出了意外。肇事者酒后驾驶,逆行撞向正常骑行的姨父等五人,姨父不幸去世。我清楚地记得姨父出事的时间,是在春末夏初之时,就在我得知大姨名唤秋华的那个春天过后不久。

那次,母亲去大姨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某天傍晚她终于回来了。母亲回来那天天气不太好,浮云缭绕,月轮昏黄,朦朦胧胧的月光洒下来,仿佛给地面上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沉重的影子。我问母亲怎么这么多天才回来,她抹着泪,半晌才说:“你姨父没了!”听了母亲的话,我惊呆了,不期然看见那轮被浮云半掩的昏月,泪一下子就落下来,姨父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大姨这轮秋月,不知还能否再像往日般明净皎洁。母亲没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大姨的天塌了!

4

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难过。姨父没时,大表哥才十二岁,最小的是大姨收养的与我同龄的表姐,才九岁。大姨家有十几亩责任田,两个男孩子又尚未长大成人,田里的劳作,加上家里的浆洗炊爨等事,桩桩件件堆成一座小山,压在大姨的肩膀上。

姨父去世时大姨才三十多岁,那时大姨风华尚在,且为人爽利能干,在四里八乡有口皆碑。有人就来探口风,大姨让人递过话去,无论如何,三个孩子她都是要带着的。带着三个拖油瓶,哪个男人肯受这累赘?自此再无人上门。大姨自己反倒松了口气,她跟母亲说,往前走一步,说得容易,孩子们怎么办?姨父的赔偿金保不保得住?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倒更为妥帖。

父母依旧很忙,放了假,我还是常被送到大姨家。母亲还是那套说辞,大姨家只有表姐一个女孩,让我去跟她做个伴。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母亲把我送到大姨家,临走时嘱咐我:“写完作业,没事就帮你大姨干点活儿。”虽然要帮着干活,我仍愿意寒暑假去大姨家住,因为大姨虽未读过书,却有满肚子故事,都是她小时候带孩子时听大娘婶子们讲的,要么就是从说书的或唱戏的那里听来的,再不就是些黄鼠狼偷了谁家的鸡、大蛇吞了谁家的蛋等奇闻趣事。大姨白天忙一天农活,晚上就抽空做点针线,伴着娓娓动听的故事,大姨飞针走线的双手在皎洁的月光下如翩翩飞舞的蝴蝶,灵巧而轻盈,做出一双双柔软的布鞋,也为困意蒙眬的我们织出一个个甜美的梦。

平日,田地里的农活没那么多,耕种啦,浇水啦,施肥啦,找人帮天忙,孩子们帮把手,或与几家邻居合着干,总也能过得去,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秋收时却不同,那是大姨最难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抢收,跟老天爷抢时间,谁也没空去管别人家的事。大姨眼见别人家一车车地往家里拉玉米,自家地里的玉米也熟了,却只能撂在地里,愁得不行,怕被人偷了去,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那年秋收的一个周末,凌晨五点,父亲叫醒睡眼蒙眬的我:“走,去你大姨家帮忙。”秋天的早晨清寒寂寥,天尚未大白,一轮皎白的圆月还遥遥挂在西边天际,清冷地注视着即将苏醒的世界,路边的水渠里漫起袅袅雾气,让人愈发感觉清冷,我不由得裹紧外套。田野里几无人迹,到了大姨家的地头,却见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大姨和表哥、表姐正把玉米棒子从秆上掰下来,一小堆一小堆地拢在一旁的田垄上。秋晨寒凉,他们沾了尘屑的头上却冒着汗,蒸腾起袅袅热气。见我们来到,大姨很是欢喜:“你们来了。这块地快掰完了,剩下的让孩子们掰,咱们直接装车。”母亲惊呆了:“姐姐,你们干了一夜?怎么不等我们来了再掰呀!”“还行,夜里有月亮照着,不耽误干活,还不热哩。”大姨顾左右而言他。母亲没再问,只帮着往车上装玉米棒子。父亲开车往家里拉,我和表哥、表姐又去另一块地掰,一天下来,愣是收完了一半责任田里的玉米。那天回去后,母亲悄悄抹泪跟父亲说:“姐姐真是受苦了,那块地将近四亩,她跟三个孩子得掰了一整夜。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夜晚的田野里四寂无人,大姨和表哥、表姐在地里掰玉米,唯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夜空中,像一盏灯笼,为劳作的他们照亮脚下的路。那天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明天我们早点去。”

又到了周末,我也跟着父母去大姨家帮忙,这回是往家里拉玉米秸。大人们去地里忙碌,我们小孩子在家剥玉米皮。那天帮忙的除了我父母还有大舅,大姨专门从地里早回来一会儿,忙进忙出整了六个碟子,算是好好犒劳一下来帮忙的弟弟妹妹们。

大姨让表哥、表姐在桌上陪着,自己借口去烧汤,倚靠在院里的一棵大杨树下,只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发呆。我悄悄站在后面看着,院子里是刚从田里收回来的带皮的玉米,小山一般堆着,大姨看看月亮,又看看玉米,表情既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又到收获季,金灿灿的玉米换成钱,又能支撑家计了;忧愁的是家里没有壮劳力,秋收的活计重,眼前玉米是收回家了,后面需要出力的地方还多的是,难免求东告西的,也是为难。今年好歹算撑过去了,明年呢?谁家不是忙三忙四的,哪有一点闲空呢?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大姨,以后我年年来帮你干活。”大姨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好孩子。”转身进了厨房。

后来听母亲说我才知道,农忙尤其是麦收时,大姨在晚上借着月光下地干活是常有的事。月亮是大姨艰辛生活的见证者。此时,苍穹中的皎皎秋月已是一弯半月,却依旧默默地洒下遍地银辉,似温柔地轻抚世间万物。我想,月亮一定是大姨最好的朋友,它嵌在大姨的名字里,也常常陪伴大姨劳作,默默抚慰她疲惫的心。

5

日子艰难,大姨却并未一蹶不振,她一如既往地下地劳作、操持家事,从不抱怨什么。母亲说,你大姨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呢,她觉得日子已然是这样,那就努努力,加油干,一家人一定能过得越来越好。

对母亲的话我深以为然,我常住大姨家,亲身感受到了她在生活的重压下依然坚强乐观的生活态度。春耕秋收,不违农时,农活这项大头是她一手操持,在辛勤劳作中把自己站成一株遮风挡雨的大树;农闲时节,她除了收拾家务,还去邻村择菜、捆树枝,每天挣个三五十元,在顶风冒雪中把自己开成一树沉稳遒劲的老梅。我莫名觉得,姥爷给大姨起的名字着实不错,秋月皎皎,真是大姨人生的真实写照。姨父走后,大姨就是那轮悬在浩瀚夜空中的月亮,为这个失去顶梁柱的家带来光明和慰藉。

孝顺是大姨照亮这个家的第一束光。姨父走后,大姨坚持与其他大伯、小叔轮流奉养公婆。两个月一轮换,到月底轮到自家时,大姨就赶紧吩咐表哥去接老人。有街坊见了,说她:“男人没了,你还年轻,就是再走一步都没啥说的,拉扯大三个孩子就够仁义了,俩老人其实用不着你管。”大姨却笑着摇头,只说了一句:“还有孩子们呢,我替他们孝顺爷爷奶奶。”老人接来后,大姨家的一日三餐就有了新花样,炒南瓜、烧冬瓜、肉片炖土豆,熬得黏稠稀烂的粥,煮得略软一些的面条,都是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的吃食。有一次我在大姨家住着,老太太突然对我说:“你大姨真是个好媳妇,唉,都是你姨父没福,耽搁了她。我们对不住她啊!”说着,几乎要掉下泪来,见大姨从外面走进来,忙忍住了。两位老人都是近九十岁高龄无疾而终。

慈爱这束光照亮的是孩子们的人生。大姨因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读书,对孩子们的学业很是看重。姨父刚去世时,有人建议别让表哥上学了,早点去打工也能给她减轻一些负担。大姨坚决不同意,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难处让她对上学的重要性认识得很透彻,上学能识字,读书能明理,甭管考不考得上大学,她总要让自己的孩子成为通达明理的人。

大表哥十五岁那年暑假,心疼大姨一个人养家糊口,与同学商量着南下打工。他悄没声地收拾好行李去了同学家,准备第二天就走。大姨见大表哥没回家,发动一家人里里外外疯了一般地找,最后是大表哥的另一位同学透出口风才找到人。那天,大姨找邻居帮忙连夜把大表哥带回家。那时我正在大姨家住着,大表哥回来后,她一没打,二没骂,只去厨房做了一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面条端过来,温声细语地对大表哥说:“饿了吧,快吃吧。”大表哥边吃边流泪,泪和面条一起吞进肚子里。二表哥和表姐也在哭。大表哥吃完面,大姨对三个孩子说:“外面可没有家里这么好吃的面条。以后,谁也别再提出去打工的事。谁敢擅作主张,我打断他的腿。”

大家都睡了,后半夜,我却被嘤嘤的哭声惊醒,睁眼一看,是睡在另一头的大姨。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闪烁着晶莹的光,那是她的泪。我这才知道大姨心里有多苦,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强装坚强,姨父走了,她就是这个家里的天,再苦再难也要撑起来,她不能让孩子们发现她的脆弱,只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哭泣。平时那么爽朗能干的大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自己偷偷地哭,也是最后一次。

在大姨的敦促教育下,表哥表姐们虽未能考上大学,但都读完了高中,表姐后来还去考了自考本科,这对于目不识丁的大姨来说应该算是些许慰藉吧。两个表哥高中毕业后,各自学了电焊、水电暖安装等技术,算是有了养活自己的本事。

孩子们渐渐大了,按说大姨该享些清闲了,她却更操心忙碌了。大姨准备盖房子,白天去打零工,晚上回去还要收拾刚买回来的砖瓦木料。我与母亲去看她,母亲看着心疼,劝她悠着点。大姨捋捋鬓边垂下的头发,说:“不能停啊,两个小子要成家说媳妇,得给他们一人盖一处新房,置办点家业,不然人家相亲的闺女一看你没有老子帮衬,也没有新房子,谁跟你呀!”说完,继续低头干。我恍然发现,不过几年时间,大姨的鬓间竟染了点点斑白——那是岁月留下的霜雪吧,让这个勤劳奉献的女人戴上了纯洁的绒花。

两个表哥成家后,开始自己挑起生活的担子,两处宅院也都有了自己的女主人,大姨终于将顶梁柱的重担从身上卸下来。

两个表哥后来都去了城里,大姨开始了候鸟般的生活,先是去大表哥家带孙子,孙子上了学,又去二表哥家帮着看孙女,回老家的次数寥寥。姥爷十周年忌日那天,大家都回来了,上坟的时候,大姨哭得痛彻心扉,几个人都拉不起来。母亲拭拭眼角的泪,说:“别拉了,让大姐痛快地哭一会儿吧。”周围的女人们没再劝,她们都知道大姨这辈子过得很苦,但她却从不抱怨什么,不让泪水成为淋湿生活的雨,风刀霜剑皆是人生必经的历程,她用善良和坚韧,为孩子们和这个家撑起一片艳阳天。如今,借着姥爷的忌日,大姨终于可以畅快淋漓地哭一回了。

母亲想和大姨说说知心话,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大姨家。宅院无人居住,颇有些荒败了。月色很好,映照得天地间一派明朗。母亲和大姨在树下闲话,皎皎月色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地面上,似一幅造化信手而作的写意画。有一束月光照在大姨脸上,映着她坚毅白皙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而满怀希望的美。

皎皎秋月华,那一刻,我又想起大姨的一生,终于明白,皎皎秋月从未辜负大姨,大姨也用一生完美诠释了她的名字,如皎洁的月华般纯粹而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