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灯之塔

2024-10-29 00:00赵德发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4期

1

塔,作为一种高耸于地表的建筑物,由来已久。

最著名的,当数巴贝尔塔。据说在古巴比伦时代,人类雄心勃勃,想建造一座通往天堂的崇高工程。上帝发现之后很吃惊,决定阻止这件事情,就赐给人类不同的语言。这样一来,人类无法沟通,民族之间说话好比鸡同鸭讲,巴贝尔塔就成了烂尾工程。前些年考古学家对巴比伦遗址进行发掘,发现一些残存的建筑遗迹,显示了一座巨大的基座,似乎支撑过一座高塔。那座塔就是巴贝尔塔吗?它到底建到了什么地步?大约多高?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

别有用途的塔,人类也建造了一些。如雅典人在公元前48年左右建的风塔,计时用的,内有滴漏钟,外有日晷;如意大利人建的比萨斜塔,是座钟楼,因基础沉陷、严重倾斜而闻名于世;如信奉佛教的东方人在各国建造的佛塔,用于供奉舍利、经卷和法物;再如教堂塔、纪念塔、水塔、瞭望塔等。

还有一种塔,高擎灯火,多与海洋相伴,在夜间派上用场。黑暗降临,大海茫茫,有人驾船行驶,前途莫辨。 如果来了风雨,起了大雾,还往往误入浅滩,撞上礁石,致使船毁人亡。所以,渔人和水手就特别期望夜间出现灯光,为他们引路。顺应这种期求,便有了种种神话传说。西方有海神波塞冬,他虽然易怒好战,但驾驶战车在海上奔驰时,波浪会变得平静。东方有妈祖娘娘,她勇气超群,救急扶危,时常飞翔于海上,在惊涛骇浪中救人。然而,这些都是传说,虚无缥缈,人类想用实实在在的灯火为夜航船引路,就专门建造灯塔。

公元前323年,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病逝,他的部将之一托勒密称霸埃及。鉴于亚历山大港附近的海道充满凶险,托勒密下令在法罗斯岛上建造一座灯塔。因为工程量太大,灯塔建了多年还没竣工,突然发生了一起悲惨的海难事故:埃及皇家派一艘船去欧洲迎娶新娘,船在驶入亚历山大港时触礁沉没,船上的皇亲国戚及从欧洲娶来的新娘,全部葬身鱼腹。此时的埃及国王托勒密二世下令加快灯塔建设,让这座宏伟建筑于公元前290年竣工,其被称为“亚历山大法洛斯灯塔”。塔身分为三段,下段为圆柱形,中间段为八角形,上段为正方形。它有100多米高,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显示了托勒密王朝的财富与力量。塔顶,白天有镜子反射日光,晚上有火光引导船只。这让夜航水手看到了方向,找到了坐标,能够准确进入并通过航道,大大避免了事故的发生。亚历山大灯塔赢得了人们的普遍景仰,屹立了近1500年,在公元14世纪才在大地震中毁掉,基座沉入海中。它被誉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与埃及胡夫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罗德岛太阳神巨像、奥林匹亚宙斯神像、阿尔忒弥斯神庙和摩索拉斯陵墓并列。

罗马帝国兴起之后,公元50年,皇帝克劳狄乌斯下令在港口城市奥斯蒂亚建造了第一座灯塔。此后,罗马帝国的广大版图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灯塔,在夜间照亮那些战船、商船的归程。后来,随着帝国的分裂与灭亡,大部分灯塔无人维护和看管,相继熄火、坍塌,欧洲船员进入了“黑暗时代”。不过,也有少数灯塔顽强挺立,依旧发出亮光。在西班牙的西北沿海,有一座埃库莱斯灯塔就是这样,一代代看守“薪火相传”,中间经过修复,此塔至今还能正常工作。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大航海时代来了。新航路的不断开辟,“新大陆”的不断发现,让人类建立起跨越海洋和陆地的联系,世界开始联为一体。这个时代,也呼唤着更多引航灯塔的出现。1550年,英国建起第一座;1716年,美国建起第一座;1738年,加拿大建起第一座……此后,灯塔像雨后春笋一样萌生,矗立在许多国家的海岸、海岛与礁石之上,每到夜晚大放光明。

随着科技的进步,灯塔的光源一次次更新迭代。最早的灯塔是烧柴草的,一堆篝火,或一个火盆,每天从傍晚烧到黎明。守护者要不断往里添柴,搅动,使火焰旺盛。白天,则有人往塔顶运送木柴。不知100多米高的亚历山大灯塔怎样向上面运柴,55米高的埃库莱斯灯塔在1791年完成修复之前,塔身外围建有螺旋式坡道,专门用于往上运送燃料。每一座灯塔的柴草用量都很大,譬如爱沙尼亚人建在波罗的海岸边的克普灯塔,就消耗掉了它所在半岛上的一片森林。

烧柴不易,人们就寻找别的替代物。先是找到了动物油脂,如牛油、鲸油等,制成烛,在灯塔上点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灯塔亮度是以“烛光”为单位的。接着又找到了煤,好多塔顶炉火熊熊,还配有大风箱助阵。瑞士人艾梅·阿尔冈在1780年发明了一种新型灯具,玻璃灯罩内有空心管状的灯芯,能发出普通油灯四倍的光亮,震惊世人。因为这种灯用鲸油效果最好,海洋里的鲸鱼就倒霉了。它们被大量捕杀,身上丰厚的油脂被取来点燃,以照亮人类所走的海路。

光学的发达,也让灯塔更亮。苏格兰灯匠托马斯·史密斯在油灯后面安装上抛物面反射镜,让射向海面的光线大大增强。1787年,他在英格兰金奈德角建造了一座灯塔,用了17盏配备这种镜子的鲸油灯,夺得了亮度之冠。几十年之后,法国人让·菲涅尔发明了“牛眼透镜”,由梭锥状晶体排列成同心圆并围绕中心,实现了世界灯塔史上最重要的技术突破。1823年,建在法国吉伦特河口的哥杜昂灯塔用上了第一枚菲涅尔透镜,透过它发射的亮光,在32公里以外都能看到。有人还发明了旋转装置,让光线间隔数秒投向同一方向,有的还显示不同颜色,以便让水手区别不同的灯塔。

人类对鲸鱼终于生出悲悯之心,不再取它的油点灯,转而用植物油、矿物油。煤油汽灯的发明,让灯塔亮度进一步提高。1878年建成的爱尔兰加利角灯塔,配备了一盏煤气灯,发光亮度达到100万标准烛光,在29公里之外就能看到。这种灯使用纱罩,要频繁打气加压,我在20世纪70年代还经常在晚上点燃,挂在山村夜校的教室里、文艺演唱会的现场。乙炔灯也叫煤石灯、嘎斯灯,亮度与煤油汽灯差不多。19世纪末,随着电灯的发明与普及,灯塔也逐步进入了用电时代。它们的万丈光芒投向浩瀚而漆黑的大海,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壮观的画面之一。

2

中国的第一座灯塔,出现在福建惠安县崇武半岛东端。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这儿建起一座千户所城,用于军事防卫。次年当地渔民集资,在崇武城东南角的最高处建起了一座灯塔。它高33米,为白石垒起,最上方是一灯亭。夜晚灯光亮起,让出海夜归的渔船与进出泉州湾的商船深深受益。

明天启四年(1624年),福州马尾港旁边的罗星山上,立起一座八角七层仿楼阁式石塔。传说南宋时期,广东人柳七郎到福建当兵,妻子随夫来后,因姿容昳丽,被乡间豪强看中,豪强便设下圈套,诬告其夫有罪。柳七郎去服苦役,被折磨而死。柳七娘得知后变卖财产,到罗星山建造一座塔,为亡夫祈福。罗星塔后来被绘入《郑和航海图》,成为当时中国沿海一处重要的航海标志。15世纪荷兰船舶来此,称其为中国塔,是国际公认的海上航标之一。明万历年间,罗星塔被海风吹倒,后经福州著名学者徐勃等人倡议并募捐,在原塔基上复建。这座新的罗星塔,顶上有一小窗,守塔人每晚点灯,为夜船导航。

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台湾澎湖西屿岛上又立起一座灯塔,由澎湖郡伯蒋元枢、通判谢维棋二人募款建成。塔为七级,高约五丈,夜间悬灯,作为台湾、厦门之间的一处航标。

被称为“人间仙境”的蓬莱,清同治七年(1868年)也亮起了一盏助航灯。登州知府雷树枚为了让出入蓬莱水城的船只安全,便在蓬莱阁旁边的绝壁之上建了一座普照楼。普照楼为三层砖木结构,六棱楼身,顶层为一亭子,在形制上与蓬莱阁浑然一体,成为蓬莱的标志性景观。

然而,直到19世纪中叶,在中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在多如繁星的岛屿上,灯塔寥寥无几。夜间除了星月,难见其他光亮。

此时,中国国门已被西方大炮轰开,人们在惊醒之后“睁眼看世界”,看到了光怪陆离的“西洋景”,看到了西方国家在许多方面的先进与强大。有人出国后看到一座座灯塔,大为赞赏。如中国近代早期维新派的代表人物王韬曾游历欧洲多国,写了一本《瓮牗余谈》,其中对灯塔津津乐道:“西国舟人,稳于航海”,“欧洲诸国,凡于所属洋面,察有险要处所,即在石面上建塔一座,虚其中,用螺纹旋上。每塔以数人守之,夜在塔顶燃灯数盏,照耀洋面,俾使行船者遥见之,欲知趋避。”

尽管国人对西方灯塔惊艳者有之,羡慕者有之,但是谁也没有能力将其大量移植于东方。因为那时大清王朝这艘破船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在历史长河中触礁沉没。掌权者顾不上为渔民和水手着想,建灯塔这事,竟然交给外国人实施。那时,来华的外国商船日渐增多,官方与他们打交道时语言不通,只好聘任外国人代理海关事务。1858年11月8日签订的《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条约》规定:“任凭总理大臣邀请英人帮办税务并严查漏税,判定口界,派人指泊船只及分设浮桩、号船、塔表、望楼等事,毋庸英官指荐干预。”这就是说,把建造灯塔等事务统统交给政府“邀请”的英籍税务官打理了。

1863年,清政府任命一位英国人任总税务司,这人叫赫德,年仅28岁。但他熟悉中国情况,十分敬业,建立了以总税务司为首脑、各国洋员为骨干的英式海关管理制度,完全掌控了中国海关大权。此后,关税大大增加,成为清廷最稳定、最可靠的财源,赫德也成了大清国的“财神爷”。他为了让中国的航道通畅,开始建造灯塔,且于1868年组建了负责航标建设的船钞股。所谓船钞,就是对停留口岸船只征收的税金,赫德将部分税金用于灯塔建设,并让船钞股负责。从此,灯塔在中国的长江口和“南洋”“北洋”等地陆续出现。其模样,都长得与西方那些差不多,大多是圆柱体,与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大相径庭。所用灯器,均从西方进口;管理人员,也多从西方引进。中国的航标系统,从此与国际接轨。

在“北洋”,即黄海、渤海,最早的一座灯塔建在离烟台5海里的崆峒岛上。1990年,我和参加烟台笔会的一些作家登岛采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堆满海滩的鹅卵石,便是那座有红白二色横纹的老灯塔。听当地人介绍,这塔是英国人建的。当时设在烟台的东海关由英国人卢逊负责,他向总税务司赫德打报告,要建造海关码头和辅助设施,得到批准。建码头的同时,卢逊让英国人福莱尔在崆峒岛上建一座引航灯塔。福莱尔既管设计又管督建,花费2700镑,让灯塔于1866年建成,在22海里外可以看见它的灯光。当时这塔命名为卢逊灯塔,也叫烟台灯塔,1905年改名为崆峒岛灯塔。因为东海关又在对面的烟台山上建起一座,叫烟台山灯塔。

海关主持的灯塔建设,并非一帆风顺。山东半岛的最东端是成山头,秦始皇曾两次驾临此地,惊叹这里为“天之尽头”。成山头附近海域礁石多,水流急,雾浓风大,为海道极险之处,自古以来有许多船只至此触礁,丧生者不计其数。当地民谣云:“成山头,成山头,十个船工九个愁。”然而这里是海上交通要道,去京津必经之地,因此,大清海关在建起崆峒岛灯塔之后,决定把北洋第二座灯塔建在这里。1873年,海关派遣灯塔处福西特等人前来勘察,接着雇用当地民工开始修建。因为中外匠工报酬悬殊,中国民工不满,与洋人发生争执。1874年7月30日,争执再起,福西特开枪将一名中国民工打死。中国民工的情绪像山崖下的海浪一样汹涌,坚决要求福西特抵命。但福西特被地方官府带走后,很快在领事裁判权的庇护下“无罪”获释。民众更加愤怒,以各种方式抗议,山东地方官员觉得灯塔惹来大麻烦,就想停建。但赫德不同意停,为平民愤,将福西特解雇,同时给了海关驻烟台理事以处分。经赫德斡旋,总理衙门下令,灯塔工程才得以继续,于当年建成。这样的纠纷,在全国的灯塔建设中还有一些,归根结底,就是国家积贫积弱,民众受歧视、受盘剥。

我国近代最早的一批灯塔,还有作为军事设施建造的。1988年,北洋水师成立,总部设在威海卫刘公岛。为了军舰出入安全,还在此建了两座灯塔。一座叫赵北嘴灯塔,位于威海湾南岸,塔身高出水面28.65米。该灯塔由法国巴黎邵特利孟公司设计,在法国本土制造,塔身呈下粗上细的圆形,高约7米。塔壁由6块弧形铸钢件组成,用船运至威海卫组装而成。如果天气晴朗,在15海里外能看见灯光。另一座叫旗杆嘴灯塔,位于刘公岛西端,因为射程、照度不足,在甲午战争后被拆除。1898年,在金线顶重建了一座。

北洋水师的另一处基地在旅顺口,用于军舰的维护与修理。军港内外,先后建造了一批炮台及附属设施,并且建了两座灯塔:一座在军港出口右侧的老虎尾半岛上,1888年建成;另一座在老铁山西南隅海边,1893年建成。老铁山灯塔由法国设计师负责设计,英籍工程师组织建造和安装。因为主要材料和设备均属法国制造,而且建在偏远的山上,耗资巨大,共用去5100英镑,按照当时的汇率,折合成白银3万余两。老铁山灯塔射程25海里,是当时亚洲照度最强、能见距离最远的灯塔之一。它在黄海、渤海分界线上,“一塔照两海”,不只为北洋水师的军舰助航,也为出入渤海的商船、渔船提供了一份安全保障。老铁山水道地形束窄,海流湍急,最快时能达到260厘米/秒。过去有一句老话:“到了铁山岬,艄公麻了爪。”有了老铁山灯塔的指引,艄公们的紧张程度大大降低。

北洋水师的4座灯塔,除了旅顺军港内的老虎尾灯塔,建成后都交由海关管理。不过,一曲黄海悲歌很快为北洋水师奏响,几座灯塔见证了1895年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见证了日本军舰高挂太阳旗,对两处军港的强行侵占。

1897年,北洋的另一处战略要地胶州湾被德国人占领。德国人要把这里建成“东方模范殖民地”,不只把城市建得漂亮,也把港航系统做大做强。他们整修小港,新建大港,还在潮连岛、大公岛、小青岛、游内山、马蹄礁等五处建了灯塔。夜航舰船可以受它们的指引,顺顺利利进入胶州湾港口。潮连岛灯塔和大公岛灯塔都在海里,除非乘船经过那里,一般很难见到。马蹄礁灯塔建在小港口门西侧的一块礁石上,游内山灯塔建在团岛,青岛市民和外来游客最常见到的是小青岛灯塔。小青岛像一块浮海的碧玉yFy+qXnNbEk9EmNDHsQe4rHFDTyXfxQ80Q9eOitz9a8=,山顶上的灯塔则像一枚倒置的银钉。到了夜晚,灯光闪烁,明明灭灭,被人誉为“琴屿飘灯”,让这里有了几分浪漫气息。不过,当大雾弥漫,青岛的三座灯塔一齐隐身时,岸上和海上的人会听见一种巨大的声音,“哞——”那是游内山灯塔的气雾号响了。气雾号是西方式灯塔的附属装置,也叫雾笛,由柴油机带动空气压缩机吹响,供航船根据声音判断方位。老百姓听到这声音,都说“海牛叫了”。“大雾到,海牛叫”,在青岛人心中烙印甚深。青岛第一家职业足球俱乐部于1993年成立,便以此命名,让“海牛队”的吼声响在了绿茵场上。

灯塔,也有民间自建的。在青岛港西南方向70海里就有一座。日照人贺仁庵是20世纪20年代起家的民族航运企业家,年轻时就读于青岛礼贤书院,毕业后回到家乡石臼所经商。他成立了“长记”船行,先用自家帆船,后陆续置办轮船多艘,往来于石臼至青岛、大连、上海等地从事航运业。鉴于石臼所没有灯塔,他多次以日照商会的名义向青岛海关提出建灯塔的申请,但海关只注重大海口和重要航路,对他的请求不予批准。贺仁庵只好改变主意,表示愿意自筹资金兴建,希望海关能提供灯塔设计图。1932年秋天拿到图纸后,他请工匠在石臼所东南一处礁石上动工,第二年春天完成。此塔总高16.6米,灯具从德国进口,射程达14海里。灯塔落成后,海关派来三位英国籍看守管理,薪酬由贺仁庵支付。

在南洋,自费建灯塔的也有,如浙江象山的任筱和、任筱孚兄弟。他俩一个打鱼,一个经商,看到东门岛门头附近的海域有暗礁,险恶如虎,毁船伤人,便于1915年买下门头山,建造了灯塔。建成后不久,因塔内存煤油管理不善,灯塔毁于大火。兄弟俩决心重建,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四年后终于如愿。自那以后的数十年中,任氏兄弟一次次倾尽家财,并设法筹资,又在台州磨盘山、舟山菜花山、烈表嘴、象山鸡娘山、铜瓦门、三门山等处建造灯塔。为建这7座灯塔,兄弟俩吃尽苦头,时人称他们“二难”,即难兄难弟。老大任筱和去世后,当地百姓感恩戴德,修建了“二难先生墓”,并在天妃宫为他们塑像。

由于海关主导,持续推进,其他力量予以辅助,近代中国的灯塔建设卓有成效。1908年,主持大清海关近半个世纪的赫德73岁,年老多病,写了这样一首诗:“你嬉戏已足,你吃饱喝足,该是你离去的时候了。”他决定离开北京,回国休养。这时中国已经建了160座灯塔,沿海各港口间已经初步形成了灯塔链。

三年后,赫德在英国病逝,大清王朝也在武昌起义的枪声中走向了灭亡。中华民国时期,海关船钞部先后改称海政局、海务部,还是由英国人负责,又在中国沿海先后建设大型灯塔43座。

在海州湾以东的中国南北干线航道上,有三个岛屿:平岛、达山岛、车牛山岛。1935年,国民政府总税务司署胶海关出资,责成连云港分关在车牛山岛上建造灯塔,1936年11月15日建成。这是海关建造的最后一座灯塔,仅仅用了一年半,即被侵华日军炸毁。随着战火在中国沿海的蔓延,那些灯塔不是被炸,就是中国人主动拆毁以免被日本人利用,各地灯塔大多熄灭。战后,国民政府收拾残局,对灯塔盘点、修复,再度启用。至1948年12月,中国沿海的灯塔尚有137座。

灯塔的作用不只是引航,还能宣示主权、海权,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国大陆的所有灯塔逐步收归海军管理。与此同时,对航标进行检修、重修。1958年,海军将沿海商港、商用为主的军商合用的港口以及近海短程航线的航标移交交通部管理,沿海航标管理体制形成海军、交通、水产分管的格局。1980年,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原由海军管理的海上干线公用航标移交交通部管理,并进行管理体制的改革。199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海事局成立。2012年,交通运输部在原有海事航标管理机构的基础上,再次调整机构设置,组建了交通运输部北海、东海和南海航海保障中心。

几十年间,主管部门除了维护原有灯塔,又陆续新建了许多。其中一些离开陆地,矗立于万顷碧波之上。如天津大沽河口原来用灯船引航,效果不佳,1978年,在天津港锚地建起一座高56.45米、灯光射程17海里的灯塔。这是我国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第一座海上最高灯塔,也是目前我国唯一一座有人值守的海上灯塔。再如,在南海的南沙群礁上,从2015年至2016年,先后建起了华阳、赤瓜、渚碧、永暑、美济这五座灯塔。远离大陆,面对“三高”(高压、高湿、高盐),建塔何其难也!然而,建塔人以坚强的意志、高超的技术,终获成功。

截至2020年,我国沿海及海上共有大型灯塔235座。几十年来我到各地海边游览时,特别是为了写作纪实文学《黄海传》在黄海西岸采访时,曾经观赏、考察过许多座灯塔。如果是在夜晚,我望见它们擎灯高照,都有一种景仰、沉醉的感觉泛上心头。元末明初浙东名僧昙噩的《金山寺》一诗,有“塔擎灯影明云杪,船载钟声出浪堆”之句,我觉得可以改成“塔擎灯影明沧海,船载涛声出浪堆”,用来形容在灯塔照耀下的动人夜景。

3

2019年的一个秋日,朋友给我打电话,说贺仁庵先生的女儿贺郁芬从台湾回来了,要去看石臼所老灯塔,让我也过去。我早就知道,贺女士是台湾日照同乡会理事长,以前回过几次日照。我到了位于日照港区的灯塔公园,看见穿粉色上衣、蓝色牛仔裤的贺女士正和朋友说话。她1954年出生,看上去却很年轻。她热情地与我握手,说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看看新建成的灯塔公园和海龙湾新灯塔。

灯塔公园由日照港投资,围绕老灯塔搞了多项建设,塔前有一道棕色浮雕墙。贺女士指着墙上的一幅幅画面,讲她父亲当年的航运事业。讲他租轮船到大连买来高粱,在日照“平粜”即平价卖出,既缓解了当地的饥荒又让他赚到了“第一桶金”;讲他置办轮船后,以低廉票价和优质服务把日本客轮逐出青岛至海州航线;讲他为发展石臼海口,攻坚克难建成这座灯塔;讲他在日本军队占领青岛前夕,响应市政府号召,将他辛苦多年才拥有的六艘轮船沉入胶州湾航道以阻挡敌舰……我一边听,一边看贺仁庵先生的浮雕像,心中肃然起敬。

我们还看了灯塔下面用花岗岩垒起的五间瓦房。这是当年三位英籍看守住的,饱经风霜,墙根现出斑斑盐渍。贺女士说,当年父亲带她哥哥来看灯塔,尚在童年的哥哥见了三位金发蓝眼高鼻子的外国人,吓得躲在父亲身后。父亲说,不用害怕,他们是来帮我们管理灯塔的。我想向贺女士详细了解那几位灯塔看守的情况,但她摇摇头说,她出生在台湾,没见过他们,只听说由父亲发放工资,日军侵华之前看守们就离开了这里。

灯塔前面,立着一高一矮两块石碑。矮的是文物保护标志碑,上面刻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中间刻着“石臼灯塔”,下面刻着“山东省人民政府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公布 日照市人民政府立”。高的则是纪事碑,用玻璃罩盖起,上面刻着清末翰林、曾任山东法政学堂校长和山东图书馆馆长的庄陔兰先生撰写的碑文。因为年代久远,加上人为破坏,碑文已不完整,但我还是读出了当年的一段往事:1932年,巨匪刘桂棠部窜至日照烧杀掳掠,正欲攻打石臼所时,贺仁庵发电报请求青岛特别市市长、东北海军舰队司令沈鸿烈解救,沈便派来军舰两艘,向土匪营地打炮,将其吓跑。为了感恩,贺仁庵建成的这座灯塔,以沈鸿烈的字“成章”命名,并请庄陔兰先生撰写碑文,刻碑纪念。

我在石碑前叹息几声,转身与朋友一起登塔。灯塔的外观,是棱台八角形,五层,用的石头颜色有深浅,一层灰黑一层白。里面则是绕着墙壁螺旋式上升的石梯。登上顶层,见室内空空荡荡,没有了灯器,只有秋风吹着塔檐发出尖利啸声。我转过身,想象自己成了当年的灯塔看守人,望着无垠的蓝海发呆。

我看过有关资料,当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认为,灯塔的建造与管理是世界一流技术,大清国很少有人掌握这些技术,就从海外引进人才,以高薪聘用。从上到下,形成了外国人把持的中国灯塔建设与管理的体系。这些人的工资,都高于本国同类岗位。灯塔系统的最底层——灯塔值事人(分为头等、二等、三等),薪酬也很可观,每人每月能领三十到七十两银子。19世纪60年代,英国经济萧条,好多人失业,所以有人被高薪吸引,愿意来中国看守灯塔。辛亥革命之后,中国虽然改朝换代,但是直到1948年,海关还是由英国人把持,灯塔看守人也以外国人为主,薪酬仍然较高。

不过,看守灯塔也很辛苦。他们每天从日落开始,分为三班上岗,直到日出。谁值班都不能睡觉,要保证灯一直亮着,而且要以手摇方式拧紧巨大发条,使灯器缓慢旋转。白天补一觉后,还要认真保养灯具。灯塔大多在人迹罕见之处,有的还建在海上,他们每日每夜只听浪涛喧哗,少闻人声。即使见到当地人,也因为语言不通难以交流。所以,这是世界上最寂寞、最孤独的工作之一。我想象他们遥望大洋想念家乡的情景,心中像灌满了秋风一样苍凉。

资料显示,灯塔看守人最初以英国人为主,后来有多个国家的人加入这个群体。海关也招募少量中国人做灯塔值事人,但是待遇比外国人低。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一些俄罗斯人背井离乡来到中国,恰巧中国宣布参加“一战”,将德国和奥地利籍海关人员辞退,他们就填补了空缺。“二战”初期,因为苏联尚未与日本开战,这些俄罗斯人可以继续在多处灯塔任职。成山头灯塔本来由美国人管理,但是1940年日军占领了这一带,1941年珍珠港事件发生后,就把美国人赶走,聘用俄罗斯人伊塞克接管成山头灯塔。这个伊塞克善良、正直,他用平时积累的医学知识和从国外带来的药品,经常免费为当地百姓治病,深受人们爱戴。胶东半岛那时活跃着抗日武装队伍,伊塞克利用灯塔管理员的身份为他们提供情报,给予种种帮助。后来,他被日军逮捕囚禁,直到二战结束才重获自由。但是伊塞克的身体已被折磨坏了,很快去世,年仅47岁。当地人满怀尊崇为他塑像,让他站在这里永远守护灯塔。我去成山头游览时,特意走到伊塞克像前,向他鞠躬致敬。

那天,我从石臼所老灯塔上下来,还与贺郁芬女士等人去看了石臼所老灯塔的复制品。日照港区的东北角,本来用作煤炭堆场,大量从内地运来的煤炭放在这里,等待装船外运。大风一来,煤粉飞扬,连北面紧邻的海滨景区都受影响。日照港鉴于这种情况,决定“退港还海”,从2017年开始实施“海龙湾工程”。两年间,整治岸线1882米,形成沙滩46万平方米,并建起一道弯如巨龙的观光长堤深入海中。长堤的尽头,则是按1:1.5的比例建起的石臼所灯塔。我们绕塔观望一圈,为这个创意赞叹,也为这座灯塔不能发光感到遗憾。

目光沿着海龙湾的金色沙滩北移,便看到了能发光的灯塔。当年大港建起后,石臼所老灯塔被港上的建筑物遮挡,海事部门便在港区北门外的高岗上另建了一座。它原名石臼灯塔,1992年石臼港改名为日照港,灯塔也改名为日照灯塔。这座灯塔褚红色底座,乳白色塔身,高大挺拔,早已成为日照的标志性景点之一,每天有很多人到此游览。

我也无数次到过这座灯塔下面。1988年夏天,我带妻子女儿从莒南县城到日照玩,在塔下流连忘返,并请在此营业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合影。1990年我调到日照工作,除了多次白天过来,还曾在晚上来此,看着它发出的灯光浮想联翩。

与贺郁芬女士见面后, 我想了解更多关于灯塔的情况,便去采访了日照灯塔的管理人员。

那天万里无云,灯塔在蔚蓝天幕上格外显眼。进入底厅,首先看到的是中国海事局局徽,以及下面的八个大字“燃烧自己,照亮航程”。通过熟人早已约好的孙会伟站长迎上来,向我做了一番介绍。他说,日照灯塔建于1985年,现在属于中国海事局北方航海保障中心青岛航标处日照航标站管理。孙站长1992年毕业于大连海事大学航标专业,另一位年轻同事也从那个学校毕业。20世纪80年代的航标管理人员,有的是招工进来的,有的是转业军人。海军将海上干线公用航标移交交通部时,有些军人转业到了交通部海事部门。现在,他们基本上都退休了,从20世纪90年代起,大学毕业生就成为航标管理的主力。我看见,他与年轻同事都穿着蓝色海事制服,显得很酷,特意拍了一张照片。

我问,就你们两个人,怎么排班?他说,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现在的灯器用日光阀控制,根据外面的亮度自动开启、关闭。如果断电,能自动切换到柴油发电机或者电池组。灯具有了故障,也会自动切换到备用灯。所以,即使夜间值班,也比较省心。

说完,他领我登顶。沿着禇红色半月形的螺旋楼梯往上爬,一圈又一圈。灯塔总高36.2米,等于十几层楼。楼梯终结于一个方形小口,我爬出去站上顶层,忍不住大口喘气。我问孙站长,你们每天都要爬上爬下?他说,是的,每天都要把楼梯和灯器等擦拭一遍。不光干这些,隔一段时间还要给塔顶重新刷漆。那是个圆弧形,在三十多米高露天作业,要绑上安全绳呢。

说话间,就到了灯室。那个银白色的灯器与我等高,圆柱体玻璃上有一道道横沟,分为上下两段,上细下粗。站长说,现在中国灯塔用的灯具都是国产的,科技水准在国际上领先。我问,到了夜间,它几秒钟发光一次?站长说,八秒。我望着外面的大海,想到这盏灯的灯光能射出18海里即33公里多,忍不住赞叹它的威力。

站在塔顶,孙站长向我指点老灯塔所在的方向。因为被一片小树林挡住,我看不到它。孙站长说,你可以采访从我们站退休的张师傅,他以前是老灯塔看守员。我一听大喜,让他联系一下。几天后,我通过电话对张师傅做了采访。

张师傅叫张承亮,虽已退休,但脑子好使,言语表达也很清楚。他说,他老家是诸城,父亲因为家里穷,年轻时到青岛打工。有一个亲戚在海关,帮忙说话,让他1927年当了航标看守员,土话叫“看灯的”。他父亲第一个岗位是大公岛灯塔,在青岛港东南11海里的孤岛上,一年才能回家一次。大公岛灯塔是德国人建的,后来日本人管过,英国人管过。灯塔看守员是五个,看守长是外国人,另外几个是中国人。最早领的工资是大洋,比在青岛打工挣得多。后来,他父亲还先后去过青岛的另外几座灯塔,并曾被派到大连看管蛇岛灯塔。那个岛上有很多蛇,父亲每次坐船过去给灯塔换电池,都要做好防护,把裤脚、袖口、领口扎好,换上电池就回来。父亲看过的灯,光源先是煤油气灯,后来是乙炔,再后来是电池。

老张说,他1950年出生在青岛市北区,父亲早已把家安在那里。那时候灯塔由海军管,他父亲就入了军籍,属于军队职工,享受上尉待遇,穿军装,但没有帽徽领章。他父亲先被派到车牛山岛,半年轮休一次。1955年,又被派到石臼灯塔。一家五口都来了,都是城镇户口。他们住在灯塔下边的三间平房里,院门口有一个牌子“谢绝参观”,那是部队挂上的。当地人把灯塔叫“灯楼子”,和他父亲一起看“灯楼子”的还有一个人。那人后来去了DAwvBga38yI1x5duSa2D0Q==江苏,这里就剩下父亲自己。这座灯塔是贺仁庵建起的,三面环海,一面是沙滩。灯塔西边是龙王庙,西北方向是石臼所。那是明朝洪武年间为防倭寇建起的一座城,属于安东卫。他五六岁时去玩,城墙已经没有,但是轮廓还看得见。

老张记得,20世纪50年代,石臼灯塔的光源是乙炔,开灯时拿火柴点,很危险,搞不好会爆炸。60年代改用干电池,串联加并联,十几块连在一起,消耗量很大。70年代又改用蓄电池,两个一组,配上充电器,一直用到1985年这座灯塔停用。中间还做过风力发电试验,但没成功。

老张从小在石臼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上中学的时候,他就能帮父亲看灯塔了。高中毕业后,他待业好几年,父亲的职责基本上由他代理。除了管理灯塔,还要经常出海检查航标。直到1975年,父亲退休,他成为管理灯塔的正式职工。他们父子俩,都为自己的这份工作感到自豪,尽职尽责,从来没让灯塔出过事故,该亮的时候一定会亮起来。当地的渔民、搞运输的船员,都对灯塔有感情,每当黑夜里回来,他们一看见石臼灯塔的亮光就知道要到家了,心情很激动。

这里的大海,也给老张留下深刻印象。他没事的时候就看海,看海平静的时候怎么样,不平静的时候怎么样。他说,涨潮的时候,波涛汹涌,海水能打到屋里,打到灯塔底部。特别是来了风暴潮,大浪轰轰地扑过来,景象非常可怕。老张还见过一些稀奇现象,譬如龙卷风,雷雨之前会出现。从天上到水里,一个大水柱子,滴溜溜转,但时间不长就消失了。譬如海市蜃楼,一些平房,几座山,悬在海平面上,当地人叫它“海旋子”。譬如过大鱼,就是鲸鱼从海里过,成群结队,春天往北走,秋天往南走。走的时候一起一落,还一下下喷水,非常壮观。

老张说,自从石臼大港开建,这里就变了样子。灯塔西边修了路,通到日照,通到北山,整天往这里运设备,运建材。大车和拖拉机拉来石头填海,海离灯塔越来越远。与此同时,新灯塔在北边开建,越来越高。等到1985年建成,老张到了新灯塔那边,老灯塔就不再亮了。

两代人,两座灯塔,老张和父亲是日照航标历史变迁的亲历者、见证者。老张说,他父亲90岁时,他陪着过来,看了老灯塔,又看新灯塔,十分感慨。

4

灯塔在世界上存在了两千多年,在人类历史上熠熠生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首先,灯塔是海洋文明的一个构件。

人类自从出现在地球上,面对汪洋大海,就想从中获取生活资源,想越海寻找新的栖息地,进而与别的地方的人进行交换和贸易活动。船造得越来越大,路走得越来越远,规则开始建立,海洋文明渐渐形成。然而大海桀骜不驯,暗藏杀机,在黑夜里特别凶猛。人类建造的灯塔,像一个个巨人立在海边、岛屿和礁石上,高举明灯,让光线穿透黑暗,给了水手和渔民以安全保障,给了他们征服浩瀚大海的勇气与胜算。海洋文明,因为灯塔而增加了内涵,增添了光彩。

中国的近代化,与灯塔的兴建同步。尽管有洋人介入,让国人感到耻辱,但是耻辱与进步同在。沿海地区灯塔成链,船只有了航行保障,中国与世界从此有了交流和联通。没有近代建起的这些灯塔,中国的近代化会大大逊色,中国汇入海洋文明的脚步会大大延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更多的灯塔屹然耸立,照耀着万里海疆,照耀着民族复兴之路。

一个世纪以来,航船上各种设备在不断更新,各种科技手段包括AIS虚拟航标在广泛应用,削弱了实体灯塔照明的重要性。但是有的海事专家认为,无线电航标会产生干扰,还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故障,包括信号的丢失和漂移等,所以它并不是完全可信的。近岸航行,最好借助灯塔航标。另一方面,现在的灯塔不只起照明作用,它们大多配备了各种导航和预警设备,如无线电指向标-差分全球定位系统基站、船舶自动识别系统基站、船舶交通管理系统雷达站、5G基站等,功能更加强大,航船还是离不开它们。

其次,灯塔是思想文化的一个象征物。

它象征着希望。茫茫夜海,四顾皆黑,方向难辨,险象环生。这时,水手突然看到灯光,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安宁,心理会得到慰藉。因此,灯塔经常被比喻成精神的寄托,或信仰的力量。

它象征着勇气。天下之险莫如海,海洋令人敬畏,然而灯塔不怕。一灯高悬,茕茕孑立,再孤独也要坚持,再寂寞也要坚守。灯塔既是为船舶引航的明灯,也是激励人们奋进的精神之塔。2013年7月,第十二届全国运动会圣火在老铁山灯塔下采集,大概就有这方面的含义。

它象征着浪漫。在人们眼里,灯塔联系着星辰大海,联系着诗和远方。灯塔的审美价值十分突出,它与蓝天、碧海、轮船、白帆组合在一起,构成梦幻般的场景。因此,灯塔往往成为极具吸引力的旅游景区、结婚照拍摄点和网红打卡地。因为灯塔的浪漫属性,有的建筑物直接建成了它的模样。有些地方不需要灯塔,也建上一座,它不能发光,却能吸睛。

再次,灯塔是文艺创作的一个“大IP”。

世界上自从有了灯塔,就有了与灯塔有关的动人故事。真实发生的,扣人心弦。并不存在的,也被人虚构出来,成为传说,成为小说。作家们想到灯塔,会想到脚下与远方,黑暗与光明,静与动,生与死……会发现人性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有哪些表现:正常的,扭曲的;善良的,邪恶的;勇敢的,懦弱的……读一读波兰作家亨利克·显克维支的《灯塔看守人》、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詹妮特·温特森的《灯塔守望》等一些小说,会让人惊叹:灯塔竟然有那么强的激发力,让作家们脑洞大开,精彩的场面、动人的故事纷至沓来。

灯塔也激发了电影人的灵感,他们将摄像机对准灯塔,拍了一部又一部。有原创的,有根据小说改编的,《灯塔》《灯塔看守人》《大洋之间的灯光》《灯角七号》《守岛人》……电影中的灯塔与海洋美轮美奂,让观众心醉神迷;演绎出的人物命运,灯塔里发生的爱恨情仇,让观众唏嘘不已。

灯塔更让诗人迷恋。他们见到灯塔,创作激情不可遏制,吟哦、长啸,诗思随着浪花飞扬。灯塔成为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承载诗意也成为灯塔的一项文化功能。讴歌灯塔的诗歌多如汪洋大海,让我们选读一首保加利亚著名诗人伊凡·伐佐夫的《灯塔》:

那是牧人点起的一堆篝火,

还是一颗在天边闪烁的明星?

那是忽隐忽现的一团野火,

还是哪个荒僻庙堂的神灯?

——伙伴!那是灯塔放出的光明!

漆黑的夜,深沉的夜,

像是没有信念的心灵。

航船在茫茫大海里行走,

它前面是黑压压的路程,

只有灯塔闪烁着光明。

它忽而躲进一堵黝黑的海岸,

忽而又愉快地露出可爱的笑容,

它沉入黑暗时,我的灵魂就闷闷不乐,

它重放光彩时,我的眼睛也泛着光明,

它更加亲切,更加充满盛情。

希望啊,你是我忧郁生活中的灯塔!

你是照亮我那孱弱的灵魂的明灯,

你是罗盘、明星、优秀的向导,

请你在黑暗和风暴中放出光明——

照亮我那航船的前程!

5

2024年5月29日下午,在日照灯塔以东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座灯塔。

不过,那只是我一时的幻觉。我稍一定神,它又复原成一枚火箭了。

媒体几天前就预告:5月29日下午4点左右,日照近海将实施一次海上卫星发射任务。国电高科将通过星河动力的谷神星一号火箭在海上发射平台进行天启星座“一箭四星”(第25-28星)专箭海上发射。消息的发布者还特意说明:日照灯塔景区是理想的观看位置。

虽然航天发射活动在中国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在电视上经常看到。但在日照发射卫星,却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我必须去看。

与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实在太多,到了那里我才发现,灯塔下、海岸边、礁石上以及附近一些楼顶与阳台都站满了人,大概有几万之众。

天高云淡,大海平静。发射船离岸3.3公里,稳坐于一片深蓝之中。甲板上,谷神星一号海射型运载火箭高高站立,通体发白,远远看上去与灯塔十分相似。它已经立在那里好几天了,不知道夜间发不发光。

正为自己的荒谬念头觉得可笑,但又想到,它将要送上太空的卫星,也有引路这一功能,我的思路便豁然接通。媒体介绍,这次“一箭四星”如果发射成功,将标志着我国首个低轨卫星物联网星座即将完成38星全面组网。“空天地海、四位一体”,这个卫星物联网,应用于电网、智慧农业、石油管道等8大行业16个领域。这就是说,在我家乡耕田播种的农业机械,也可能受惠于这些卫星,被它们指引。

正脑补着无人驾驶拖拉机在田野里作业的场景,眼前火光一闪,“腾”地一响。在万众欢呼声中,火箭脱离母船,直冲云霄!

我赶紧拍了几张照片,眼看着火箭拖曳着长长的尾焰,越飞越高。在响彻长空的轰鸣声中,它钻进云层不见,只留下一串白烟,一艘空船。

我回头看见,此时的日照灯塔,正高擎一轮太阳,把腰杆挺得笔直。